白國慶

偉大的父親是一座山,讓兒孫們在山頂上手摘星辰。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已經25年了。25年來,我沒有寫下一字一文紀念父親,絲毫不要懷疑我已忘卻,恰恰相反,在我心靈深處總覺得父親沒有離開我們,相信他只是出了一趟遠差,無數次與父親在夢里相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里。
我出生在湘西北澧縣與湖北公安交界的一個小鎮:夢溪,而父親卻是外鄉人,他的老家在湖南郴州嘉禾普滿旨貝塘村,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省衛校畢業后分配到澧縣工作。雖然地處一省,相隔也就幾百公里,但在過去交通不發達、信息不暢通的時代,父親的老家是一個遙遠的所在。至今讓我們遺憾的是,在父親有生之年,我們兄弟五人竟然沒有隨父親去過他的家鄉。雖然生前他多次提議,但每每都因經濟支絀和交通不便未能成行,至今引為憾事。
可以告慰父親的是,2006年夏天,也就是在父親去世十年后,我隨母親和二弟三弟四弟一起去了一趟嘉禾父親的老家。記得從嘉禾縣城出發快到普滿旨貝時,家家戶戶放起了鞭炮歡迎我們。我們見到了父親唯一健在的胞弟--我的親叔叔以及堂弟妹和其他親朋好友,熱情之至非語言所能表達,感動得母親和兄弟們熱淚盈眶。想到父親如果健在,和我們一起返鄉那他該是何等高興;想起現在交通便利,從長沙開車到嘉禾老家也就幾個小時,為何父親在世時不多陪他到老家看看,不禁自責而潸然淚下。
父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由湖南衛校(校址在郴州郴縣)畢業分配到澧縣工作的,前后有不少外鄉人陸續分配到澧縣,他們一起創建了澧縣人民醫院,所以澧縣本地人少不了與這些操外地口音的醫生打交道。六十多年前的正規中專衛校畢業生,當時在澧縣也算得上是知識分子了。特別是在那醫學還不發達的當年,他們給澧縣帶來了先進的醫療技術,科學的衛生知識,和本地的土郎中比起來,他們更受歡迎。隨著前不久和父親一起分配到澧縣工作的張曉次叔叔去世,澧縣人民醫院那一批外鄉人醫生都已離開人間。他們為澧縣人民的貢獻將永垂史冊。
兒時,父親在縣城(后來在鄉鎮)工作,母親在離縣城15公里的夢溪公社衛生院當醫生,我們差不多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能見到父親。父親每次回夢溪,都是步行幾十華里到家里。一到家找他看病的人便絡繹不絕,且不收分文,當然當年也沒有這種概念。他醫術算不上高超,但與公社衛生院大夫比起來總還是略勝一籌。他看的病人不少,吃了他的藥病好了人也不少,特別是長期在鎮上和鄉里久治不愈的老病號,父親也治愈了不少。更有被我父親從死亡線上搶回來的人,視我父親為救命恩人,以至于父親逝世多年后,夢溪鎮上人都記得他,稱他是一位大好人、好醫生。夢溪街坊李先卓的母親葉奶奶是接生員,她用雙手曾把無數小孩接到人間。但當她生先卓阿姨時卻難產,母女生命危在旦夕。恰巧我父親那天回夢溪,得知此事立即前往。經父親妙手施術先卓阿姨終于降生,母女倆轉危為安,挽救了兩個人的生命。難怪先卓阿姨說父親是她的救命恩人,終身對他感激不盡。
澧縣是血吸蟲病重災區,父親在縣人民醫院工作多年后,響應國家號召,服從上級安排,離開縣城到鄉下從事血防工作長達幾十年。上至閘口方石坪,下至渡口保河堤,澧縣疫區都留下了父親的足跡,甚至父親也曾染上血吸蟲病。我們雖然居于夢溪一隅,但從小對洞市、方石坪、永鎮河、梅家港、新洲、李家鋪、棠華、夾堤口、毛里湖等父親工作過的這些疫區耳熟能詳。這些地方的人說起陳醫生來也都是贊不絕口。

父親一生喜歡喝點小酒,在那物質匱乏的時代,父親的這點小嗜好常常并不能如他所意。記得父親每次回家,就是我們過節的日子,關鍵的是能改善伙食。那時家里沒有陳酒,每餐父親喝酒時只得去供銷社一兩二兩地打點散酒回來供他小酌。下酒菜記得少不了炒黃豆,焦黃豆和發黃豆都有,但花生是稀罕之物,那時根本吃不起。皮蛋伴豆腐、辣椒炒發蠶豆是標配下酒菜,偶爾也能吃上豬頭肉。想到我們現在茅臺、五糧液一箱箱地造,熱菜、涼菜、下酒菜應有盡有,止不住為父親早逝沒有享受到今天的美好生活傷心不已、痛徹心扉。父親從鄉下回到夢溪都是下班后步行幾十里土路到家的,肯定是有些疲憊的,但我們樂開了花,兄弟們有的搶著去衛生院通風報信報告母親,有的爭搶著去商店打酒,有的擦桌子、拿碗筷,外婆則準備下酒菜,等母親回家,我們一家大團圓,其樂融融。很多夜晚,月朗星稀,父親心滿意足地在月光里,一口一口地呡著小酒,雖然喝的是苦棟樹果實釀制的七角五一斤的土酒,看著身旁一點點長大的我們五兄弟,心情自然高興,仿佛杯中那劣酒變成了陳年佳釀。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我看過他寫的病歷,比起有的醫生寫的像天書的病歷,父親寫的簡直就是美妙的書法作品。父親的毛筆字似乎有二王風格,我至今收藏有父親手書墨跡,它曾是我學書法的啟蒙書帖。他喜歡買書,買書后都是包好封皮自己手書書名。在條件很差的鄉鎮血防站,他也不忘自學自修,那蠅頭小楷的讀書筆記令我望塵莫及,無比贊嘆!我喜歡書、喜歡書法甚至喜歡喝點小酒或許得了父親真傳。

父親年紀大后,縣衛生局照顧他重回縣人民醫院,晚年他一直在人民醫院坐門診。聽媽媽說,父親每天的門診量是最多的。家鄉人看病時有講究,病人先向醫生得敬一支香煙,以至于父親的抽屜里散煙滿滿當當,有些“癮君子”少不了常去父親那里“掃蕩”。
父親在血防站和縣人民醫院工作時,每年征兵體檢,縣里征兵辦都必定抽調父親去當體檢醫生,而且是主檢。父親簽字通過即表明體檢合格。他深知當兵對農家子弟意味著什么,他既認真負責,照章辦事,又靈活處置,不失原則。幾十年來,經他簽字體檢合格去當兵的不計其數。老鄉中上至將軍,更多的是退役軍人見到我都會提到我父親,感謝他改變了他們乃至家族的命運。
父親引以自豪的是與我母親一起,把我們兄弟五人培養成人且都送往大學,在夢溪小鎮演繹了當代版的"五子登科"。由于我們兄弟五人在父親生前沒有去過父親老家,家鄉親戚沒有見到我們真人,以為我父親每次寫信介紹的我們兄弟五人的情況是在吹牛。后來,家庭條件稍好了一點,父親便有意帶兄弟們回家,因經濟不寬裕,一次也只能帶一個。我曾提議,等有機會和時間,我們兄弟五人一起回嘉禾老家一起給鄉親們亮亮相,解除他們的懷疑。遺憾的是父親到死也沒有看到這一天,但我發誓,父親的遺愿終究會實現!

父親出身不好,按過去的說法是成份高,不然不會有經濟能力供他上學。說是地主,絕非惡霸,其實不過是擁有幾畝地,是爺爺靠辛勤勞動積攢錢后買下來的,充其量算是那個時代先富起來的那批人之一。我到嘉禾老家時曾看過我尚存的祖居,猜想最風光時或許也沒有現在的普通農居豪華。在這里我要特別聲明,絕沒有丁點否定土改成果、翻土改案的意思。
父親的出身成了他一輩子的包袱,也使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成了戴罪之身。我小學畢業后就曾因家庭出身不好沒有被推薦上初中,是初中識才愛才的校長頂著壓力特批我入學。我母親曾為我找了師傅,萬一上不了初中就拜師去學木匠。說到這里,我要感謝華主席,感謝鄧公,感謝改革開放。如果不是恢復高考,我和大弟弟不會1978年分別考上湖南大學和常德師專。如果指望推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更沒有后來我三弟四弟五弟相繼考入湖南醫科大學、湖南財經學院和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
我姓白,隨母姓,大家會有疑問為什么我沒有隨父姓陳。有人猜測說我外公只生有二女,父親與我母親結婚屬入贅招郎為婿,按照風俗習慣子女應隨母姓。其實我們家很民主,我姓白,我大弟弟即姓陳。本來計劃輪流交叉姓,老三姓白,老四姓陳。但后來文化大革命爆發,出生不好的在上學、參軍、招工等問題上大受影響。為規避風險,于是從老三到老五都姓白了。其實大家都知道這純粹是掩耳盜鈴,姓了白也沒把自己的出身洗“白”。

父親一生行醫,宅心仁厚,敬業愛崗,真誠待人,是踐行人道主義的典范,也是我們終生學習的楷模。他對病人,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他都一視同仁?;蛘叩惯^來,他對老百姓、窮苦人或許更關愛。他本是西醫,但看病時對病人卻像中醫一樣望聞問切。他從不亂開化驗單檢查單,從不亂開藥,不開大處方。他靠他多年從醫的經驗,他的眼睛、他觸摸患者身體的感覺勝過先進的醫療檢測設備。他心似水晶,純樸透明,沒有半點雜質。他與溜須拍馬、阿諛奉承、陽奉陰違、弄虛作假的人深惡痛絕。如果發現哪個人有此類言語和行動,他便從此與這樣的人不來往,拿他的話說是“屈火六炭”,澧縣話的意思是不值得一提的意思。但他對前來就醫看病的朋友,不論是素不相識的還是親朋好友,他都熱心之至。有一次父親探親回夢溪,剛坐下來吃晚飯,那天還是他的生日,對門石老師風風火火地推開門說:“不好不好,我家劉毛(她大兒子)高考體檢遇到點困難,請陳醫生去看看?!备赣H二話不說,放下碗筷就和石老師一起去縣城。
我表舅是湘雅醫院的著名大夫和教授。得知有這樣一層關系,有些在澧縣治不好的病人便找到我父親。父親熱情地接待,給表舅寫信希望接待,還細心地寫上聯系電話、家庭地址以及告訴坐幾路車,甚至還畫上地圖,這樣的情況數不勝數。等我到長沙上大學后,表舅和表舅媽說你們家的親戚真多。其實并不是我們家親戚,是父親介紹的病人。

他愛學習,鉆業務,關心病人,對我們的人格養成有重大影響。他一生忠厚,雖沉默寡言不茍言笑,但愛憎分明正直耿直。他交的朋友都是真朋友,與財富、地位、貧富、尊卑沒有關系。他對病人熱心、耐心、細心。他對朋友真誠、熱誠、坦誠。他幫人幫到底,拿現在的時髦說法是全流程、全產業鏈。他熱心周到的程度就連請他幫忙的人都不好意思。有人說教養是一個人言行的規矩,交往的分寸,舉止的包容和內心的善良。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人,他不是裝出來的,是深到骨子里溶化在血液中了,藏在生活的細節里。基因可以遺傳,血脈可以賡續。父親只能遺傳給我們相貌和身軀,而教養卻是父親言傳身教地感染、潛移默化熏陶給我們的。有人說我們兄弟五人像父親,原因或許就在這里。
父親特別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高考填志愿時力主我報考醫學院,遺憾的是我暈血,不適宜當醫生,未能如他老人家所愿。雖然明知不會錄取,但我第二志愿報的是廣州中山醫學院也就是現在的中山醫科大學,算是對父親的一點安慰。欣慰的是我三弟十五歲時即考取了湖南醫科大學,接到入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高興得大醉一場。

在家里母親是名副其實的當家人,里里外外都是母親操持。父親當時工資50多元,上交母親30元后家務事百事不管,但對我們兄弟五人的學業他卻是操心不已。父親早年背井離鄉,只身一人來到澧縣后,與老家聯系不多,但他時刻惦記著老家唯一的弟弟。由于出身不好,叔叔時常挨批挨斗,為此精神上受到刺激,他常自責地說是叔叔在為他受過。他有心接濟叔叔,但那時父母收入不多,我們兄弟五人又是長身體的時期,經濟困難顯而易見。他常為不能幫助叔叔自責痛苦。母親因為要照顧我們兄弟五人,有心幫助叔叔也是無能為力。我記得父親有時暗地里給老家寄點小東小西,母親知道后雖有不悅,但也能理解父親。

父親很早在外求學,在外很習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雙雙一起來北京只有兩次。父親每次都高興來,戀戀不舍地走,其實父親是很想和我們多住些日子,母親則戀澧縣的家,住不了幾天就吵著要回去。本來我們想,父母一生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成人、成家立業,退休后頤養天年,在北京,在長沙,幾個兒子家里輪流住,含飴弄孫,安度晚年,我們好好孝敬他們,感恩他們。令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父親退休沒有幾年竟然患上不治之癥。他的病得的急,來的陡,發的兇,從發現到去世僅僅半年。雖然我們竭盡全力,雖然我們禱告上蒼,但我們無回天之力,父親還是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年僅64歲。這成了我們終生的遺憾,遺憾的是他終生勞苦,沒有享到我們小輩的福。他一生救治了不少病人,讓無數人起死回生,這次卻治不好自己的病。每每想到這里我便難受不已。父親一生平凡,但去世之日恰巧與湖南偉人老鄉同一天:9月9日!是不是冥冥之中父親讓我們不要忘記他的忌日。過去我總是認為父親年紀不大,孝敬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條件,殊不知父親突然離去,我悲悔萬分。有人說,盡孝不能等,這在我身上有切身體會。
由于父親常年在鄉下血防站工作,每個月才能回夢溪探親,上大學后我又離開家鄉,離開父親。說起來我與父親真正接觸的時間不多,了解的也不多,或許我還沒有真正了解父親。我只是憑有限的回憶和母親、弟弟以及親友、老鄉們的介紹,簡單地寫了一下父親。父親身上是一座寶藏,是挖不盡的。父親是一本大書,是終生讀不完的。
希望父母雙全的朋友,在父母有生之年,多盡孝,早盡孝,不然會遺憾終生的。清明時節,草此短文,特此追憶我敬愛的父親,遙寄我深深的哀思。望父親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