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舒文治短篇小說《來神腔》

王禾陽

內容摘要：舒文治的《來神腔》是一篇糅合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優秀短篇小說，通過描寫信訪干部姜明白和上訪群眾楊來神的相互交往，展現了當代歷史語境里信訪干部與上訪群眾的和諧關系。作家設置了來訪者與接訪者二元對立的單線敘事結構，講述了楊來神與姜明白斗智斗勇的故事，塑造出典型人物的同時，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文化反思的空間。大膽超凡的想象力、濃厚的神話色彩以及頗有特色的湖南方言，使《來神腔》在藝術風格的探索上也取得了成功的進展。

關鍵詞：舒文治 短篇小說 《來神腔》 信訪

舒文治以風騷傳統為依據，以湘楚文化為背景，用奔放不羈、熱烈自由的筆調對底層百姓的生存狀態進行了辯證思考，通過對底層小人物的刻畫，揭露了時代的病痛，表達了對當今社會世態的思考。他善于描寫地方性文化傳統，用一方水土造就一方人的敘事邏輯去探索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思考人生的哲理，挖掘生活的意義。《套娃與游神》書寫逃亡父親對孩子的勸誡，《收骨園》講述了基層老公安人性化處理案件的故事。他最新發表的短篇小說《來神腔》（載《湘江文藝》2020年第5期頭條）承續了他以往小說中基層干部為群眾調節矛盾的主題，但是他在這篇小說中，將人物塑造得更加鮮活和立體。我們從被調解對象的身上看到了某些社會問題的復雜性，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信訪干部調解民事糾紛的艱難性。

在當下提倡干群關系和諧的宏大歷史語境里，《來神腔》適時而出。作家將小說主人公楊來神放置在楚地湘語的文化背景里，以他屢次大鬧九樓索要賠償為敘事主線，通過他和信訪局干部姜明白的交往，書寫了他的“神言神語”。來訪者與接訪者“攻”“守”相異的鮮明立場，以及二元對立的身份設置構成了小說中的主要矛盾。但是作家并沒有讓此矛盾變得不可調和，而是通過描寫姜明白和楊來神兩人交往之后互生友情，巧妙地化解了矛盾，借此展現了良好的干群關系，賦予了當代小說傳統的中庸思想。

一

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不等同于新聞采訪中原生態人物的再現，而是拓寬了歷史現實和社會人生的內涵，滲透了一個作家對時代的理解。《來神腔》作為舒文治最新的短篇小說，他像往常一樣致力于底層小人物的形象塑造。作家以信訪局干部姜明白的視點為切入口，對楊來神的人物性格進行了具象描寫，這是此篇小說的首要特點和主要成就。

首先，作家以楊來神的“神言神語”貫穿整個文本，突出了楊來神能言、敢言的性格特點。在小說的開篇處，作者通過設置電話拜年的情節，引出了楊來神這一主人公，并且作者為楊來神設計了出場臺詞：“你永遠是我們敬愛的姜局長，明明白白的姜局長，清清白白的姜局長。”[1]短短三句話，奠定了楊來神鏗鏘有力的語言風格。他是平民百姓，但是他不懼怕局長，反而可以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的給局長拜年，這是他的能言。能言之外，作家把楊來神放置在了干部與群眾相互對立的矛盾中心，表現了楊來神的敢言。比如在九樓堵截龐局長時，楊來神說出了這樣的話：“姜局長，你今天給了一粒糖粒子，打發了我們。你要帶話給龐書記，九重天子也要見黎民百姓，何況一個七品縣令，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2]作為一個上訪者，楊來神不懼怕權威，敢于直言，這句話其實也從側面反映出了中國百姓傳統的文化心理——為官即是為百姓服務。舒文治把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中國傳統的政治倫理結合了起來，使得楊來神這個人物更加的實體化。

其次，作者通過一系列對話的例子，刻畫了楊來神善辯的性格特點。楊來神是社會底層的普通小人物，但是他在不同場合面對不同的人物時，他可以立刻調整語言，使自己適應復雜的人際交往。比如當他為了救治秦叫化而不得不面對“五角”主任時，他擺出一副處處替領導著想的姿態來：“公安一來，上級一追，肯定你吳主任有責任，刀子也刮不脫，你吳主任的位子保不住啰，我是為了你吳主任的位子著想，才像阿慶嫂一樣急中生智啊。”[3]楊來神短短的幾句話，既為救治秦叫化找到了說辭，又為領導圓了場子，他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在這里展露無遺。此外，作家也通過姜明白的第一人稱敘述，直接道出了楊來神善辯的特點：“見菜說菜，見事說事，見販牛的說牛經，見買碼的說碼經。”[4]就是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交際口才，才讓楊來神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顯得更加的成功。

在楊來神善辯的表面之下，其實隱藏在他性格里的還有亦正亦“邪”的一面。面對偷大米的秦叫化，楊來神并沒有報警抓他，而是同情他被同伙拋棄，并且他還想方設法，冒著得罪領導的風險救治秦叫化。此外，作為民事糾紛里的受害者，他沒有置法律于不顧，而是堅持用法律手段維護自身的利益，并且試圖通過上訪來解決腦殼的治療問題。這是他正義的一面。但是在正義的對立面，楊來神也有他“邪”的一面。但是這個“邪”不是“使壞”或者“邪惡”的意思，而是他的執拗、頑劣和一根筋。楊來神面見了幾任書記也不罷休，依舊揪著“腦殼痛”的問題不放手，信訪局特意派人陪他去北京治療，但是他把醫院開的藥叫人拿去化驗，并且得出了“洗潔精”的結論。本是賠錢了事的一樁民事糾紛，在他不放手的糾纏之下，變成了一樁難以了結的陳年舊案，他本人最后也變成了信訪局最棘手的“訪客”。楊來神在精神上是執拗的，他要以自己的標準去與原則、政策，甚至是規定，去與信訪局抗爭。盡管這種抗爭是無力的，沒有效果的，但是他畢竟有抗爭的意識和不任人拿捏的勇氣，他堅守的標桿一直都存在于這里。而小說的價值和深刻性也恰恰在這里。

舒文治對社會底層小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一個不斷完善和發展的過程。從他《燕子窩》里的賀燕飛、《青瓷花瓶里的紙鷂》里的女出納德容，到《收骨園》里的老公安開爹，再到《來神腔》里的楊來神，他筆下的小人物，不管是體制內的辦事員，還是受了欺負的小老百姓，都有自己的原則和堅守，正如韓新衛所言，舒文治的創作“憑心而言，不遵矩度”。[5]

二

我們不能把文本當作藝術品看待，我們應該把它看作生活的一部分，真正的小說一定是寫實的，它們必然反映的是現實社會和人生百態，《來神腔》也不例外，它的又一大突出特色是現實主義。但是相較于傳統現實主義里對假惡丑的揭露，《來神腔》里更突出的是對人間溫情的肯定以及對現實社會的反思，這一點集中體現在姜明白與楊來神兩人的關系上。舒文治設置了二元對立的人物角色，他采用了正反兩類人物單線前進的敘事結構。作家把楊來神放在姜明白的對立面，通過描寫他們兩人的來往與糾葛，讓兩人的性格相互映襯。此外，這兩個人物命運的交集和立場的對立也是作家最富有深意的藝術創新點，因為兩個人物有著全然相反的兩種性格，迥然相異的兩種立場，此二者的背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和價值觀，以及作者想要重點表達的一種思想——和諧的干群關系，這才是作品真正的立意和主旨。

楊來神在開篇就以油嘴滑舌的腔調表現出與眾不同的特質。楊來神作為上訪者，他是廣大群眾中的一員，他有難以解決的問題需要有關部門幫助他解決，在此意義上，楊來神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但是舒文治塑造的楊來神與現實主義小說中那些受苦受難的弱勢群體又是不一樣的。楊來神在物質上并不是非常的貧困，他是開農用車的司機，有著自己完整的家庭，他會在節假日請姜明白去自己家里做客，并讓妻子為他殺雞燒酒。但是自從被李某打傷后，通情達理的楊來神就變成了“一根筋”，上訪就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把上訪當作了一種追求，一種事業，甚至是一種信仰。因此，楊來神與信訪局干部在打交道的過程中，他游刃有余，他會在逢年過節給信訪局的大小領導拜年，會恰到好處地幫助信訪局攔截非訪，就算是“胡攪蠻纏”地去攔截書記，他也會和老秋里應外合，及時地做到適可而止。如此一來，楊來神上訪時的進退有度，就成為了干群關系和諧的關鍵。

在舒文治的筆下，姜明白是以正面人物的形象登場。姜明白作為信訪局的副局長，他是干部，有著與他身份相匹配的責任和義務，他需要第一時間接訪，然后幫助群眾解決他們的上訪問題。面對楊來神的屢次來訪，姜明白首先做到了直面來訪群眾。在他的交接工作之時、退休之際，還耐心的對楊來神說出這樣的話來：“來神，祝福的話，我照單全收，這回你敬錯了廟，我已經不是姜局長了。”[6]可見，姜明白對群眾是十分有耐心的。其次，姜明白善做、巧做群眾工作。當督查室新提拔的皮副主任對楊來神發火時，姜明白果斷出手救場，簡短的幾句話，講得有理有據，讓對方瞬間滅了火。這足以說明姜明白對楊來神的了解，也可以看出姜局長在做群眾工作時有著豐富的經驗積累。正是姜局長善做、巧做、做實了群眾工作，才為干群關系的和諧打下牢固的基礎。

楊來神的“攻”之有度和姜明白的“守”之耐心，此二者相互協調、平衡，干群關系才會良好的發展下去。《來神腔》作為當代小說，這種“攻”“受”有度的相生相依，也集中體現了儒家的中庸思想，也正是由于這一點，《來神腔》與其他揭露社會不良現象的現實主義小說有所不同。正如余三定所言：“直面現實，既生動地描寫現實中積極的向上的方面，也真實地反映現實中存在的矛盾和沖 突”[7]舒文治立足當下，他通過抒寫官民關系的和諧，弘揚了正能量，挖掘出官場中真善美的一面。在小說中，姜明白第一天勸走了來訪者，但是來訪者第二天又會再來，如此地循環往復，姜明白慢慢地與這些來訪者相熟了。而楊來神作為這些來訪者中的其中一位，在與姜明白的多番來往之后，他們兩人成為了“半個”朋友。在中國古代的傳統社會里，官民往往是針鋒相對的，要么是官治民安，要么是官欺民反，很少有官和民交朋友，而姜明白與楊來神的熟練交往，改寫了傳統官場小說中官民不相融的情節，這高度符合當下現實的歷史語境，表現了公職人員密切聯系人民群眾的實干作風，傳遞了正能量。

此外，《來神腔》在現實主義的背后也加入了反思性的色彩。舒文治作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他的絕大多數作品寫出了社會中的不足和生活中的無奈。姜明白研究過楊來神的案卷，在無可挑剔的公文表述之下，關于楊來神的案情并不復雜，但是楊來神 “端過政府碗，就歸政府管”的執拗思想，使一樁可以蓋棺定論的案件久久不能了結。接訪人員的勸說對于楊來神而言，是絲毫沒有作用的。但是接訪者仍然沉著、耐煩地去對待如此棘手的來訪者，由此作家為我們引申出了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即所有的官民糾紛都是官員的問題嗎？舒文治用小說情節告訴我們，未必如此！清都縣如此，其他的信訪局里的民眾是否也如此，一個小小的縣城如此，是否其他的省市也是如此，我們不得而知。作家用小情節窺探大時代的同時，又以辯證的眼光看待問題，并且在文本中注入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現實特有的人文關懷，這正是舒文治現實主義小說的高明之處。

三

舒文治的每一部作品都會給讀者和批評者帶去很多的驚喜，他是一位成長中的作家，他的作品自然而然也是成長中的作品。舒文治作為湖南汨羅人，他的骨子里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屈原式的獨特的浪漫主義氣質。因此在現實主義之外，舒文治的文學作品里當然也充滿了浪漫主義情調，《來神腔》就是如此。因此，這種屈原式的積極浪漫主義精神成為《來神腔》的第三個特點。

我們都知道，文學的想象力是文學生命力的主要表現，一部文學作品中，對于文學藝術性的一個衡量標準即是文學想象的多少，可是近年來隨著網絡媒體的介入和市場經濟的高速發展，文學的想象力逐漸被大眾的消費需求所消解。但是舒文治并沒有受此影響，他在新作《來神腔》中注入了大膽超凡的想象力。小說的開篇，姜明白在做夢，他夢見自己睡在牛欄里，他的呼嚕聲驚了老牛，老牛越欄而走。按照弗洛依德《夢的解析》里對夢象的解讀，其實作家在此給出了象征性的隱喻。“牛欄”代表信訪局，姜明白代表“守牛人”，那個驚起竄走的“老牛”則代表楊來神，將此三個夢象連接起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這也恰恰隱喻了整篇小說的內容。在信訪局的這個“牛欄”里，不按常理出牌的“老牛”楊來神經常于九樓鬧事，所以“守牛人”姜明白不得不反復的勸說楊來神。牛欄、老牛、守牛人這三個元素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敘事場域，在這個敘事場域里，小說展開了關于“老牛”楊來神的事件敘述。作家在開篇以第一人稱敘述構造夢境，這極大地拓寬了文本的想象力，加深了小說的隱喻內涵。

另外，《來神腔》里充滿了神話色彩。神話色彩作為一種文學藝術特色，它具體體現在對神話材料的運用上。在小說的結尾處，姜明白又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被孟芝蘭拽進了電梯，電梯到達九樓后，他看見了“和合二神”——老秋和楊來神。他們“手捧塑料盒子，打開飾有蓮花紋的寶盒……”[8]老秋和楊來神兩人在九樓的雙簧唱和，無形中給信訪局的辦事員們帶去了歡樂。而“和合二神”是民間的傳說之神，又稱“和合二圣”，他們是中國民間的喜神，象征著諧和喜慶。作家用此形象妥帖地比喻了楊來神和老秋，使一個本是嚴肅的群眾上訪事件變成了有趣味的喜劇，這使得小說充滿了幽默的味道。

舒文治作為湖南本土的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在語言上都有獨特的地方風味。舒文治的寫作還原了湖南的地方特色，他運用了許多當地的方言，將濃郁的鄉土氣息注入了對人物的刻畫中，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湖南獨特的方言習慣。例如，湖南當地習慣性的把“冇”做否定詞，把“妻子”講作“堂客”，把“小孩兒”講作“細伢子”，把“舌頭”講作“舌子”，把“知道”講作“曉得”，等等。不僅如此，小說中還引入了當地的順口溜“一個老漢八十多，三塊泥磚搭口鍋，三個禾把煮餐飯，還怪媳婦燒得多”、“土夫子學哲學，是穿起蓑衣唱戲文”、“老和尚滅燈，不怕天黑”等。可以看出，這些接地氣的生活用語和方言，散發著湖南土地獨有的質樸氣息，將湖南人民活潑、浪漫的氣質展露無遺。正如劉恪所言：“舒文治是用生動活潑、流暢奔放的語言去投射地域，表現地域。”[9]

舒文治將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有機結合在了一起，他用機警活潑的語言書寫了大時代語境里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但是過于幽默、調皮的語言導致《來神腔》陷入了一種油滑式的幽默里，這使小說的藝術水準有所下降。如果能夠幽默有度，也許作品的藝術水準會更高一些。在談及創作時，舒文治有言：“后世的小說家，若具有‘靈氛’般的洞察力、溝通三界的能力、營造小說氛圍的能力，還有那種一下就能把對象抓住的言說魔力，那么，他一定能寫出很別致的小說，將小說的魅力還原成巫言巫狀。這也是我理想狀態中的好小說。”[10]就是這種“巫言巫狀”的楚地魅力，才讓《來神腔》有了獨特的藝術韻味。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是舒文治創作小說一直追求的目標，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中才蘊含了多重的命題。

參考文獻

[1][2][3][4][6][8]舒文治.來神腔[J].湘江文藝，2020（05）：4-14.

[5]韓新衛.徜徉在雅俗之間——也談湖南汨羅作家舒文治的創作與評論[J].岳陽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8（01）：86-88.

[7]余三定.當今社會世態的成功書寫——評舒文治《永生策劃師》[J].文藝論壇，2021（03）：75-80.

[9]劉恪.復合空間下的人性變化[J].湖南文學，2020（07）：70-177.

[10]舒文治.尋找失去的靈氛[J].創作與評論，2013（19）：31-33.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