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兵

風沙瑟瑟,平川曠野。關中文化給人的印象,就像這空闊天地間,一聲聲由遠及近,雄渾蒼涼的鼓點。它先是如此不經意,在我生活中輕悄地,試探性地出現,當我端起相機,聚焦它時,頃刻,這鼓點愈發地密,聲量愈發地緊,排山倒海,誓要踏破黃土,截斷江流,揚起沉積了兩千年的塵土來。終了,一聲高亢沙啞的,帶著秦音的呼喊,不絕回蕩……我不知它是停留在我耳邊了,還是追著滾滾渭水東去了?;蚴?,它已化作一陣風,拂過麥浪,掠過黃沙,再次沁入了這片大地。
五月底,關中麥田漸次由青轉黃;六月中,大地鎏金,秦人開鐮刈獲。年復一年,這片原野被風“吹”熟,麥穗翻滾,麥香揚散。豐收,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司空見慣,但在三千年前的周朝,遍野金黃并不易見。彼時關中平原空有一片天賜的疏松沃土,卻北高南低,農人只能眼睜睜望著谷地里渭水東流,無法引源灌溉。
不過幸好,秦嶺以北的農業發軔于粟、稷、黍等耐旱作物,并不需大量水源,秦地故人將種植耐旱作物的習慣延續到了戰國時期。改變這一切的,是歷史上一次著名的“間諜”(時稱“細作”)活動。彼時秦王嬴政雄心初顯,韓王自危,派名為鄭國的謀士兼水利專家覲見秦王,諫其開渠,連通渭河支流涇水、洛水。美其名曰灌溉利民,實際目的是想達到“疲秦”的目的:即誘使秦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消耗秦國資源并牽制其發展。不料,此法正中嬴政下懷——秦人正捏著從西戎傳來的新作物“麥”,卻因缺水欠收而頭疼不已。當鄭國提出要引來涇河水澆灌關中,秦王嬴政便采納了這個建議。鄭國渠這項龐大的工程,從公元前246年動工,直到公元前238年還未完全建好。在施工過程中,鄭國的身份和陰謀便已暴露,嬴政動了殺心,鄭國說了一句:“此渠成,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闭f服秦王繼續修建工程,最終歷十余年修成這“天下第一渠”。
鄭國渠橫貫關中平原北部,灌溉面積增加280萬畝,關中糧食增產數倍。秦國力大盛,6年后率先滅了韓,拉開了統一六國的大幕。中國走向大一統的歷史文化,與這個叫鄭國的小人物,竟然有著某種隱秘而深邃的關系,值得學者深度研究。歷史往往因偶然事件而促成了某種必然。
自秦從涇河攝來這一灣水的“靈感”,小麥的故事便在關中大地上代代書寫。石磨出現后,麥更變作餅、饃、糕,被扛在一統河山的秦兵脊背上,壘于地主大院的祖廟壇前,擺上了黃土高坡的窯里炕桌……穿越數千年,延續到今日,散碎融進關中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面,也是關中地區必不可少的飲食符號。

關中人愛“咥面”。咥,音同蝶,典型秦地秦音。在老陜的方言里,咥意為吃飯和干活,但絕不是斯文地、慢悠悠地吃或做,而是酣暢淋漓地吃,雷厲風行地做?!皢A活”“咥面”“咥飯”……咥字一吐,鏗鏘有力。早些年的關中村落,時常有人三五成群,手捧耀州大老碗,攜一頭生蒜,圪蹴(蹲)于樹下、村頭,吃出饑腸轆轆,火急火燎的吸溜聲,吃得狼吞虎咽,大汗淋漓。一邊大口吃,一邊高聲講,一邊仰頭笑,這就是對“咥”字最好的詮釋,是深埋在秦人性子里的高亢、激昂和豪爽。
面,也是關中人生命中一個厚重的符號。一根面,像一條線索,串聯起生與死,大喜和大悲。關中紅白喜事,待客都少不了面。客人一到,主人家先下面,吃完這碗,下午再吃酒席。兒時,我母親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勤快熱心,因此,村中只要辦事,就會請她去幫忙。辦的是喜事,母親就會帶上我。記憶中,她挽著袖子,在一張和兒童床一樣大的案板上,用一根又粗又長的搟面杖,把面團搟成一張張鍋蓋大的薄面皮,再把面皮用刀切成兩毫米左右厚度的面條。母親搟的面條薄卻筋道,熬的臊子湯更是鮮香。一揭開鍋蓋,臊子湯酸辣的香味撲鼻,讓人口水直流。
通常,母親會給新人端上一碗特殊的面,里面盛著從鍋里挑出來的最長的兩三根面條。新郎新娘從中選一根,各捻起一頭,喂給對方,二人一起吃。吃的過程中,面條不能斷,直到二人的嘴碰在一起。這時,親朋好友都在一旁起哄、鼓掌,母親問新娘:“面條是生還是熟呀?”新娘莞爾答:“生?!贝蠡锉銡g笑起哄:“新娘子說生!”坐在屋外吃席的賓客也跟著起哄笑起來。起初,年幼的我以為大伙笑母親手藝欠佳,不服氣地嚷道:“一鍋面,我們吃的都熟了,怎么就他們吃起來是生的?”大伙笑得更厲害。新娘拉過我的手,不停塞來喜糖,笑說:“長大你就懂了?!?figure>
長大后,我更發現,在秦地,一顆麥粒很大,大到足以容納從秦至今種種歷史留影,用貫穿恢弘時空的敘事來詮釋華夏文明;一顆麥粒也可以很小,它被磨成粉,做成餅與面,兼之秦人一生的酸甜苦辣,在大聲談笑中,被一個不落地,痛痛快快地吞下肚去。

廟會中,通常會有兩支鑼鼓隊在村口或廟前相迎,隨后開始斗鼓,是較量也是表達對“對手隊伍”的尊重。打鼓的漢子們仰頭向天,仿佛通過鼓聲與祖先共振,他們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訴說對先祖的敬仰。平日不善言辭的關中人,用鼓聲表達生活態度,激揚骨子里的血性。
廟會上少不了物資交流。除了常見的、易于采買的物資,一些集市也會出售與當地風俗相關的物件。楊凌武功鎮的河灘會,就很有關中特色。這里會出售枋木,即制作棺木的木材。關中人年過五十歲,便去這里買回枋木,加工成棺材,抬回家中這天,宴請親朋,放炮上禮,祝福老人長命百歲。雖然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喪葬習俗已有所改變,但當地仍有制作棺材的風俗,很多人也還是習慣“打個棺材在那兒”。棺材放在家里,有時還可以用來儲存糧食。




除了廟會,關中各個村落還會舉辦獨有的精彩活動,在年節或者廟會祭祀之后便開始。這些活動大都是相互比拼的形式,有斗鼓,斗社火,斗狗等等。平時寡言少語的莊稼把式們,此刻也顯得亢奮起來,秦人的血脈在此刻被喚醒,躍躍欲試,摩拳擦掌,要與對方一決高下。
秦嶺腳下有一個集賢鎮,正月里有一種特殊的習俗——“打社火”,當地人也稱“脫精身”。顧名思義,就是全村的男性壯勞力赤膊上陣,更有不顧母親勸阻的孩童,也跟著父親或哥哥加入其中。他們系上牛鈴,手持“大刀”,腰間塞滿炮仗,騎著馬,敲著鑼鼓,去對手村子“挑戰”。天氣越寒冷,氣氛越是熱鬧,比哪個村的人更不怕冷,比誰堅持的時間更久。對手村子也不甘示弱,立即召集人馬兩相對峙,還以顏色,即使大家都在正月里的冷風中凍得嘴唇發紫,也不服軟。
與集賢鎮相鄰的戶縣蔣村鎮,則保留著斗對子的習俗。他們分南片和北片兩個陣營,由一邊先發起挑戰。挑戰的隊伍前面敲著鑼鼓,抗著彩旗;后面的人抬著兩米多長的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對子,一路去對方的領地上叫陣。正月十二以前,黑板上對子的內容多以調侃對方為主,正月十二后,則以表揚對方為主。對手看到內容,作出相應“反擊”,對出一個個風趣幽默的下聯。兩方你來我往,頗具樂趣。
關中有人曾給自己這個群體的特性評了四個字:“猙”“冷”“噌”“倔”,意為個性愛憎分明,說話不繞圈子,遇事寧折不彎。在關中的日常民俗活動中,這四個字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關中人勇敢好勝又機智風趣的生性,如此豐富立體,充滿魅力,遠遠勝過我在此間記錄的寥寥幾語。20FA86C5-7136-499A-A670-AAA2F9CEACA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