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偉
在北京東北角,望京小區的夜空中,能遠遠地看見四個標志樓盤位置的大字——“望京新城”,在望京新城的“城”字下面,住著全國各地很多人的朋友,美食家黃珂。
在黃珂家里,有一張長長的餐桌,餐桌邊,坐著黃珂和無數來來去去的酒客。
黃昏降臨,常常有朋友要么在黃珂家里,要么在去黃珂家的路上——這說的是住得較遠的人,我和黃珂住得很近,所以這句話換了我應該是:我要么在家戒酒,要么已經坐在了黃珂家的酒桌邊。
以前我住亞運村,不斷有從四面八方晃悠而來的各路酒仙,我們在村里面轉來轉去地喝,感覺亞運村就是一個巨大的旋轉酒吧。從小營路到凱迪克一帶的大街小巷,凡新開張的酒家會立刻被我們蜂擁而去喝成舊店。全國各地的菜,都是一種菜,下酒菜;全國各地的客人都是一種人,酒友。所以在2000年前后,如果你站在亞運村,能感受到全國喝酒的情緒,而站在北京東北角的望京,你仿佛能夠感覺到東亞喝酒的氛圍。
有一段時間,我成了一個每天都打算戒酒最終又在飯點喝起來的人。只是,在亞運村,戒酒的念頭如果從下午堅持到黃昏,事實就會證明傳統的戒酒方式是不行的。戒酒二字說出來很容易,從說出來堅持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基本不可能。我們知道。北京到河北很近,但要用傳統的步行方式走到保定或張家口,對現代人來說那就根本不行,這和在北京戒酒差不多,我當時就是這么感覺的。
我住一個小區最靠里面的一棟樓的24層,我隔壁住著出版家陳琛,樓下住著詩人郭力家,小區門口是詩人張小波、宋強的公司,對面大樓上是作家野夫的公司,黃昏時野夫常在樓上眺望從我們小區往外走的零散人員,如果你不是去喝酒,他可以很及時地打電話糾正你的出行方向,讓你掉過頭往北面湘菜館去,那里已經有東北來的哥們在路上,而且湖南來的急性子哥們已經坐下了。
事情很簡單,我這院里院外住著一撥和酒死磕的哥們,就算你一個人覺醒,也不意味著你能獲得解放。
我們都曾零零星星戒過酒,我們也曾團結起來斗爭,這又如同攻城與守城,酒癮在外架云梯,城里一旦有一個人開門獻城就會滿城白旗。戒酒者很容易被酒鎮壓,而悲慘結局是戒出了如下新局面:晚飯白酒、晚上酒吧啤酒,深夜大排檔白酒,從反抗每天一醉,反成了每天三醉。
終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個狠招,一個以毒攻毒的殺招:我天天直奔望京那個“城”字下面而去。
我是這么想的,黃珂家是流水席,一臺酒徑直喝下去酒量見底兒快,免得整個晚上經歷醉了醒、醒了醉。干脆點兒,直接一醉到底。但是幾天下來,我卻發現了很多意外的好處:大多數時候,酒喝得恰到好處,醉得少了,我碰到了我這種人最好的戒酒寶地;不想喝酒時,你可以真戒酒,黃珂決不會到你家樓道里堵你,不會上你家逮你,不會在小區大門對面的大樓里瞭望你。就這樣,流水席一路喝下去,沒有醒了再喝的過程,沒有新的刺激,喝起來平穩、健康。
黃珂不會來逮你去喝酒,但他會在他的酒桌邊真誠地等你。好些年了,在我的醉眼朦朧中,熟人、生客,紅男綠女,成千上萬的客人來來去去,恍若一幕天然的人生戲劇。這里沒有導演、沒有編劇,只裁取了喝酒的場面,演員都是生活中的真人,活生生的、源源不斷的人生流水席。這常常使我想起偉大的波斯人奧馬爾·哈亞姆(一譯加亞·峨默),他是天文學家和數學家,可能是由于其職業的原因,他從天上看問題,又在地上計算,把他的人生觀寫成了一本叫做《柔巴依集》(又譯成《魯拜集》)的詩集,該詩集里101首四行詩寫的全是人生如一場流水席,比如寫大地上的人們:
來時像流水,去時像風吹
進進出出,前后迂回
生命的走馬燈里
是我們這些影像在來來去去
他寫他自己這個“酒客”:
我曾經靠繩墨判斷是非正誤
我曾經按邏輯區分興衰沉浮
但在人們所愿意探索的一切中
除了酒我從未深究過任何事物
他說他一生中:“一路上解決過多少巧結難題,但沒解出人生命運這大啞謎”。
金庸小說《 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去靈蛇島找金毛獅王謝遜,沒想到碰上了武功怪異的波斯明教總壇來的風云月三使者。這三使者所用的圣火令武功匪夷所思,和小昭唱的一首波斯歌曲的歌詞似乎有關,金庸大師通過金毛獅王謝遜的一段話作了解釋。
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明教)授徒,門下有三個杰出的弟子:峨默長于文學和數學,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強。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
這個峨默,就是奧馬爾(后來翻譯)。奧馬爾的兩個師兄弟熱衷于政治和武力,而奧馬爾自己卻沉穩恬淡 ,通過星相和數學研究人類,終生通過酒和世界交流,從而叩問生死這一生命流水席的秘密。
這份清爽與平靜,和黃珂真是相似相近。
每次我從外地返回北京,從機場出來,多數時候背著包就直奔“城”字方向,有時在戒不戒酒的問題上猶豫,回家放好行李,最后還是晃著膀子往黃珂家去了。因為我知道他家或者坐的是二毛、張棗,或者坐的是萬夏、趙野、張小波。多數時候還有不認識的,但在黃珂家里,我坐下去就會和陌生人成朋友,因為我會經常把自己喝成了主人。總之,這里不缺酒友,在這個酒桌上,我既喝了酒又戒了酒,喝酒境界拔得很高,直到現在,只要手里端上酒杯,一種見多識廣的熟悉感會油然而生,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生踏實感和滿足勁兒也會隨著酒勁慢慢浮現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