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作為20世紀80年代聲名鵲起的一代先鋒作家,“香椿樹街”和“楓楊樹山鄉”是他小說中的主要地理標記,而生于江蘇省蘇州市的蘇童卻對這里倍感窒息,他最忌諱把自己的家鄉寫得過于美好。“蘇童的南方陰氣彌漫,人鬼不分。他的地方故事,鬼話連篇。而蘇童自己及他的(理想)讀者被深深迷惑了。”而頹靡感作為人的一種精神感知,它常常傳達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慌、蔭翳。究其原由是一種來自世紀末的悲觀厭世。蘇童的小說“世紀末”的指向并不是對于古老情緒的經驗,而是對自己心中南方的木刻,南方墮落風景中孕育出的美人的雕琢。他用細膩的筆觸描摹出這一幅幅“血色江南”,痛苦掙扎的女性世界,對女性的命運進行了寓言式的書寫,世紀末的情緒充盈其間。細讀蘇童相關作品,大致可以將小說中的女性分為兩類:一是依附者形象,二是徘徊者形象。本文試圖通過蘇童小說探究其筆下經典女性形象及其形成原因,分析女性的精神內核與行為動因,以便能夠更清晰地感知蘇童小說中的世紀末情緒。
一、身心沉淪的依附者
舊時代的女性總容易被歸類于被損害、被束縛的形象,上演一幕幕女性悲劇。蘇童小說《妻妾成群》中的頌蓮、《紅粉》中的秋儀和小萼,她們往往被困于封建男權的桎梏。在舊式封建社會中,女性從來是偏安一隅,她們的生命欲望從來得不到正視。
(一)依附意識
蘇童深諳男權社會對女性命運的決定性作用,這股無形的壓力壓迫著每一位女性。女人之間的爭斗永遠與男權和男權社會的“注視”有關。在《妻妾成群》中,蘇童并未借著家族統治者陳佐千之名,使女性活在其男權統治中,對女性進行生殺予奪,而是將男性形象淡化,將追光打到了臺上的女人身上。陳府女人的地位是以與男性關系的緊密程度決定的。頌蓮的嬌縱,三太太的張狂,甚至是丫鬟雁兒的有恃無恐都無不如此。她們渴求男性力量,在幾番爭斗后卻陷入精神和欲望的雙重崩潰,這種依附本身便是虛無,由此生出一種濃濃的悲涼。
《妻妾成群》以新晉的四房太太頌蓮的視角,盡觀了陳家大宅的爭寵斗狠。四個女人在痛苦中一齊拴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氣中互相絞殺,為了爭奪泥土和空氣。頌蓮是陳家唯一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父親的茶廠倒閉、父親自殺后,她沒有想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而是極為“聰明”地選擇了嫁入陳家做小。沒有熱烈的迎親,沒有歡呼的親友,頌蓮就在傍晚悄無聲息地從后門被轎夫抬進了陳家。面對未來的迷茫,頌蓮使出了渾身解數,用她“漂亮”“潔凈”的身體,使陳佐千甘愿深陷其中。對于陳佐千而言,她有著“微妙而迷人的力量”,接觸到的頌蓮的一切都帶有誘惑力。這種吸引力是頌蓮“主動”利用自己來討得陳佐千的喜愛,這便展現了女性對于男性主觀有意識的依附。
在《紅粉》中,蘇童也將這種女性的人物弧光做了最真切的“世紀末”描摹。秋儀和小萼兩個女人性格迥異,面對時代的巨變,身為妓女的她們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秋儀跳車后的反抗、出家后的修行,一次次逃避后秋儀能做的,僅僅是再找個男人把自己嫁掉。誰都沒有想到,最后是雞胸駝背的馮老五成了秋儀最終的歸宿,好像出乎意料,卻又合情合理。軟弱的小萼順從地接受了去改造的命運,面對勞動營女干部的審問,她只能說“不知道”,她不知道控訴從何而來,小萼甚至覺得以色侍人沒有什么不對。在小說的最后一幕,小萼仍想要找到翠云坊的牌樓,這是頗有意味的一個情節,這個城市留給小萼最傷痛的記憶和最值得留戀的,也許就在這絕望的一瞥中了。這若有若無的呢喃正是幾千年外界的認同到女性內心毫不猶豫地承認。就這樣,一柔一剛的兩個人都選擇了自己的結局,卻殊途同歸,走向了宿命般的終結。
(二)情欲意識
蘇童無盡的感傷之情是通過人類最原始的本能——欲望、性來揭示和體現的。在蘇童的小說中,女性往往作為“物化”的代表,被情欲和物欲所裹挾。頻頻印入頌蓮腦海中三太太梅珊和醫生交纏的四條腿,它們出現在頌蓮私下與陳飛浦的偷情未果中,這幅畫面使她“喘不過氣來”。擺在頌蓮面前的是陳家的森嚴家規和那口恐怖的深井,但她仍對陳飛浦發出了那聲撕裂的質問:“為什么不行?”面對陳佐千的“無能”,昔日有尊嚴的頌蓮說出了曾經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的“邀請”。年輕的花苞還未綻放便已枯萎在了養花人的手中,這令人唏噓的悲劇,早已發生在了那次頌蓮充滿物欲的選擇中。
同樣的場景在《紅粉》中小萼的身上再次上演。接受勞動改造的小萼,每每午夜夢回時出現“那只男人的手”,她不知道那是誰的手,只清晰記得它那像魚一樣游曳撫摸自己的觸感。蘇童并未明說安排夢境的意義,但卻是對小萼悲戚人生的一種指認,她潛意識中對于情欲的渴望都以她的人生、她的經歷得到證實。
二、邊緣游走的徘徊者
時間的長河大浪淘沙,但總有些細碎的泥沙帶點往日的舊跡,它們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絲絲虹光,一旦落日西沉,它們便失了那僅存的優雅。蘇童小說中的一個個女性便如泥沙般徘徊在命運之海,為不被淹沒身形同自身、他者做出種種抗爭,譜寫了一曲凄涼的濁世挽歌。
(一)自戕意識
蘇童筆下的女性并不是傳統印象中溫良恭儉、落落大方的傳統女性,面對傳統道德的規約、男權社會的壓制,她們選擇了激烈的反抗。這種反抗是同性間的戕害。她們彼此之間猜忌、嫉妒,傾軋、暴力、虐殺,陷入你死我亡的戕害之中。這種女性的心理隱疾與自戕意識里是化不開的頹廢氣息。在專門寫女性的小說《婦女生活》中,講述了一家三代女性嫻、芝、簫的命運變遷。這三位女性好像都對自己的母親帶有某種不可名狀的怨毒,讓讀者咂舌女性的相互爭斗也發生在倫理母女的關系中。嫻被男人拋棄,在外甥女簫的新婚之夜,她不停地用棍子敲打墻壁,以此干預簫的性生活。親情寡淡,同性之間僅充斥著令人難以置信卻無法否認的“公理”:被男人所寵愛的女人,自然要被女人嫉恨;得不到男人愛的女人,也自然得不到女人的尊重;女人受到男人攻擊時,最高興的莫過于其他女人。相較于新時代女性自我獨立意識的展現,那些處在舊社會的女人卻將渾身解數都使在了同性身上。這一點更明顯地在處于新舊交替的陳家大院里顯示了出來。B071053F-FFEC-4FBC-9986-1D2660FD51B5
《妻妾成群》里陳佐千的幾房太太為了吸引他的注意,二太太卓云維持著表面的善解人意,背后卻使盡手段:下藥暗害梅珊的孩子,幫助雁兒詛咒頌蓮,最后發現梅珊與醫生的私情,將她的眼中釘徹底拔了出去。頌蓮眼見梅珊被丟進了井里而發了瘋,一聲聲說著“我不跳,我不跳。頌蓮說她不跳井”。在外人看來,“好端端的年輕文靜的四太太頌蓮怎么就瘋了呢,熟知陳家內情的人說,那也很簡單,兔死狐悲罷了”。而這場明爭暗斗遠不會結束,它伴隨著五太太文竹的花轎將再次上演。傳統的一夫多妻制給女性帶來的是狹小乃至窒息的生存空間,為了生存,她們不得不拿起黑暗中的匕首向相同命運的同類刺去。
(二)拜金意識
蘇童筆下的女性大抵是美的,她們極度放縱、極度自私,她們或者是超出現實的,夸張的經歷與張揚外露的性格表明她們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女性。但又不得不承認,小說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女性面對現實與金錢時是如何的真實。
隨著時代變遷,女性天生的“物欲”便會極有可能被喚醒,與被社會所需要的男性來比,女性能夠通過雙手得到的“物質”本身就十分有限,因此,女性對于物質的極大欲望便通過將自己作為物品與男性交換,以滿足溝壑般的物欲。傳統印象里的女性受到道德的規約與自身所處環境約束,她們不敢大聲疾呼內心對于情感的需求與物質的渴望,這便逐漸放大了女性內心極大的貪念。與那些將女性塑造成傳統溫良恭簡的形象、忽視女性為了維持這份體面背后所承受的磨難不同,蘇童在他的小說中不惜筆墨展現了多面的女性,盡管有些方面有失偏頗,但好在還是將女性從單一的視角中解放了出來。
《黃雀記》中的仙女輕而易舉將自己的貞操作為換取柳生錢財的籌碼,拿了錢就替柳生誣陷了保潤。她們在物質的誘惑與男性的壓迫下迷失了自我,成為金錢的奴隸。蘇童確實讓人感到女人十分卑賤,僅僅為了錢就背棄了精神、背棄了文明,背棄了時代的饋贈。仙女接受了柳生的錢后發誓再也不回來了,多年后她又以“白小姐”自稱回來了,她成了“公關部經理”。此時的柳生和她早已不屬于一個層級,對于柳生而言,那個經過藝術加工的白小姐美麗而性感,低調又神秘。而這背后的她又被人瘋狂議論:“白小姐就是世紀夜總會那個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號稱夜總會的當家歌手。”“那么夜總會之前呢?之前她是干什么的?又有人打聽到白小姐曾經在深圳生活多年,做過一個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二奶村里最年輕的二奶。”“那么,做二奶以前呢?白小姐做二奶以前是干什么的?一時無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測,猜測之后犀利地斷言,以前以后都差不多,這樣的女孩子肯做什么正經職業?”白小姐絲毫不在意這些夾雜惡語的嘲諷,反而更加瘋狂地追逐金錢,出賣肉體,給富商做情人,當公關小姐,成了金錢的奴隸。而仙女也在這場追逐中漸漸喪失了生之希望,倉皇離世。
《婦女生活》中的嫻沉浸在明星夢與豪門夢之間,她甘愿成為孟老板的外室,最終,孟老板的飛機失事,嫻因此被打落云端,再也無法過這種生活。她開始自暴自棄甚至與母親的情人私通,將其母逼入絕境從而自殺離世,而嫻想的還是從情人那里索要母親的財物。“她看見老王后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發廳里秩序大亂。眾多的理發師和顧客圍了上來,嫻當眾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只金表,然后索要另外兩只戒指。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后,嫻打了老王第二記耳光。她說,兩記耳光換兩只戒指,老王你又討大便宜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嫻把那只金表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后她抱著芝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國光美發廳。”讀者看到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婦女,哪里還是當初那個搖曳生姿的明星。她們都被欲望纏繞,最后被絞死在了這茫茫物欲之中,匆匆以悲劇收尾。
三、結語
蘇童筆下的一系列女性形象,終會留在中國文學長廊中。小說中令人感到壓抑與窒息的頹廢情境是蘇童特有的文學氣質。蘇童塑造的這些女性形象經過絕望的生活、凄慘的經歷,不甘掙扎后痛苦地死去。頌蓮發瘋,梅珊投井,簡少貞自殺,傳統印象中舉止嫻雅的女性被蘇童筆下發瘋、血腥、陰狠的女性所取代,這也正是世紀末頹廢色彩的表現。蘇童小說中的頹廢色彩將小說的藝術層面擴大,實現了他的藝術追求,也因此擴充了中國文學的美學資源,將美學引向另一個少數人涉獵之地,推動了中國文學的發展,更加奠定了蘇童在當代文壇的地位。
(遼寧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王明杰(1998—),女,吉林白山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B071053F-FFEC-4FBC-9986-1D2660FD51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