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伴娘

馬覲伯

舊時婚禮上離不開一個人，這人就是伴娘。

這伴娘不是現在意義上的伴娘，兩者不同。現在的伴娘就是新娘子的閨蜜（必須未婚者），僅陪伴在新娘旁，不做任何事。說她不做任何事有些冤枉，有時也要幫新娘提提包，拿拿衣服。

那舊時的伴娘做啥事呢？那可不簡單！

舊時伴娘就是履行婚姻禮儀全過程的婚禮執禮師，她在喜慶場合呼風喚雨，有點像當今的婚禮主持人。然而，婚禮主持人僅是儀式兩個小時的執禮，伴娘在婚嫁喜事的兩天中可要全程參與策劃，儼然是一個婚慶指揮者。換句話說，整個婚禮過程都由她安排，參與者都要聽她的，連吹打的樂工（都為道士）也不例外。

舊時伴娘是一種職業，且多由年長者擔當，稱“伴娘太太”。伴娘亦稱“喜娘”，故也稱作“喜太太”，喜者，討個吉利也。

我的大姨媽（我母親的姐姐）舊時就是做伴娘營生的。大姨媽1912年出生。比我母親大六歲，她因常常外出做伴娘生意，平時很注重打扮。她常穿大衭衣裳，腰束襡裙襡腰，腳穿扳趾頭繡花鞋，發髻光鮮，儀容端秀。在我五六歲時，只要看到大姨媽在我家場角頭出現，我和弟弟總是要迎上去，一邊大姨媽大姨媽叫不停，一邊向屋內報信：“大姨媽來了！”其實，大姨媽并不是特地來走親戚，而是在我村做伴娘生意結束后，順便來看看我們，拉拉家常，說說做生意時遇到的新鮮事。

我們弟兄兩人之所以喜歡大姨媽，因為她每次來，襡腰口袋里都有我們愛吃的好物事。在農村婚禮星官臺上有不少糖果糕點等祭品，這些祭品人人可拿來吃，這就是農村“偷星官”的習俗。大姨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在陪伴新娘時順手在星官臺上拿些甘蔗、橘子和糖果之類的祭品帶給孩子們。

做伴娘不是人人可做，首先是要全福之人，所謂全福就是夫妻雙全，一個喪偶的女身不能擔此“喜任”；其次相貌出眾，至少有中上風韻；再者要有一張伶俐巧嘴，能說會道。我大姨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而且大姨媽叫張金鳳，名字也討巧，金鳳呈祥唄，到哪都是送喜賜福。

大姨媽是常外出做生意的人，見識自然比一般農婦多，誰家有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愿意找她嘮叨嘮叨，聽聽她的意見，村上人都說她很會“做人”，常常普惠鄉鄰，恤寡矜孤。所以，在四鄉八村很有人緣。誰家女兒出嫁，都喜歡找大姨媽去做伴娘。

大姨媽消息也靈通，近村四方誰家女兒出帖，哪家女兒定親她都了如指掌。在婚嫁前幾天她都會主動上門祝賀接洽，并給新娘帶去一份見面禮，送上一塊新手帕。大姨媽雖非書香門第出身，但她懂得做人要講品位，始終恪守古訓：出言有尺，嬉鬧有度，做事有余，說話有德。

不管到哪家，她都會與事家策劃安排好婚慶那日事項。很多細節都要考慮周全，讓女方做好應對措施。例如：新郎舅媽已故，就要關照喜房先生在寫“邀老客”請帖時別出差錯。

同時，當伴娘的在婚禮前，還要找待嫁新娘談心，細心伴護，安撫好對方的緊張心情，還有一些禮節要吩咐到位，比如哭嫁，這是一種舊風俗，上轎時新娘要哭哭啼啼。大姨媽就會教新娘如何掌握分寸，既不能像哭喪一樣嚎啕大哭，也不可抿嘴低咽。見到新娘的兄長和小弟，也會說上幾句好話，諸如阿弟身體強壯，或一表人才等溢美之詞，接著就會輕聲關照，今日做新阿舅了，吃飯一定會斯斯文文的吧？真是一個乖囝囝！

看她有說有笑，左右逢源。總之，大姨媽一上門，不論長幼，見到便是口吐蓮花，又是道喜，又是關照，帶去一種喜慶的氣氛。

在我六歲那年，村里一個叫曉珠的姑娘出嫁，就是大姨媽做的伴娘。那個待嫁的曉珠新娘，按輩分我該叫她姑媽。喜期當天，稱作正日，大姨媽一早便到女家，我就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大姨媽后面轉。喜事圖個熱鬧，一些不安分的小囝里里外外跑出跑進，只要不影響大人做事或闖窮禍，大人不會多管。我比較乖巧，大姨媽忙著張羅婚嫁準備時，我一會與曉珠姑媽玩，一會又跟著大姨媽轉。大姨媽忙里偷閑為新娘家剪花飾，大姨媽手巧，只見她將裁成一方塊一方塊的紅紙，折了幾折，又拿剪刀橫豎剪了幾下，攤開來就是漂亮的花飾，有圓形和方形的，大小不一的雙喜，還有表示吉祥喜慶的紅八結。我就幫忙把這些花飾張貼在衣櫥、衣箱、腳爐等嫁妝上。

下午，大姨媽開始忙著給新娘粉妝打扮。首先要為新娘修面，稱作“開相”。修面并不用剃刀。這天是大喜之日，也忌用刀具。只見大姨媽與新娘相對而坐，將一根紅絲線在新娘臉上絞來絞去，她手法嫻熟，先從額上開始，再慢慢地絞到臉的兩頰，將新娘臉上的汗毛扢得干干凈凈。尤其是新娘的兩條眉毛，修得特別細心，整齊劃一，長短適中。開相后的新娘眉清目秀。接著，大姨媽就給新娘梳理長發。新娘隔日早已洗好頭，但大姨媽還是不放心，她用篦箕一遍遍地將長發篦了一通，以防虱子藏匿發中，帶到男家。然后用事先準備好的刨花水刷到頭發上，使得頭發光滑柔軟，便于盤發造型。大姨媽心靈手巧，把新娘一頭烏發在后腦盤成水鄉農村引以為傲的元寶狀的鬅鬅頭。再在鬅鬅頭上細心地插上玉簪、香超、花纖、如意、挖耳等頭飾。右鬢梳上一把銀梳子，左鬢插著一簇珠花。此時，經我大姨媽的一番梳理，一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頓時妝飾華美，光彩照人，立現新娘風韻。

花轎一到，大姨媽首先吩咐新娘的媽媽從花轎里拎出一個“暖爐”（一般都用腳爐，但此刻不可說腳爐，要稱暖爐）在暖爐里添上一些熱火灰，放回花轎里。大姨媽在一旁會說上幾句好話：“暖烘烘，熱烔烔，兩家熱絡生龍鳳。”

吉時良辰一到，外面放起炮仗，里面樂工吹起嗩吶，喜樂陣陣，大姨媽攙扶身穿花衣花裙，頭蓋紅方巾的新娘移步到堂中，婚禮正式開始。

在拜天拜地拜祖宗的禮儀中，新郎一會站起，一會又跪下拜，這樣反反復復數十次，拜得頭腦發暈時，新娘卻在大姨媽的陪護下，僅由大姨媽牽著新娘用手絹包住的雙手，輕輕躬下手就算行禮如儀，比新郎省力多了。

禮畢，大姨媽扶著新娘上轎，這時新娘哭哭啼啼，大姨媽又是一番好話：“哭哭鬧鬧，招財進寶，今朝招財來，明朝又進寶。”

⊙ 送嫁妝（賀友直圖）

一路上，大姨媽陪在新娘旁，跟著花轎走，即使到了堂船上也不離開新娘一步。此時新娘離開娘家，感到心里空蕩蕩，唯一得到慰藉的就是身邊的伴娘，伴娘就是新娘今天的依賴，不懂的事有伴娘關照，即使做錯了事也由伴娘兜著。花轎進了男家，炮仗震天響，新娘先宿老房，待良辰吉時拜堂。啥叫宿老房？因未拜堂成親之前，新娘還是外人，不能踏進新房的，只能暫宿老房。伴娘始終陪伴新娘旁邊，舊時婚姻大多是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些新娘是不自愿的，伴娘時刻要做好安撫工作，順順利利到拜堂禮畢，送進洞房。新郎新娘進入洞房，伴娘就用秤（或甘蔗）挑起新娘頭上的方巾，口中念道：“方巾挑得高，兒子養得早；方巾挑到外床，家業興旺；方巾挑到里床，明年養個狀元郎。”

此時，伴娘望著一對新人面對花燭，正襟危坐在床上，各自心頭充滿著美好憧憬，她才如釋重負，完成一件美好的使命。她悄悄退出新房來到婚宴現場，還得照顧好送親來的“新親”，若稍有失禮，就會引起雙方不滿。一般新親上門對男家的招待似乎有些苛求，因此鬧糾紛、掀桌子的場面她見多了，婚宴上招待新親可謂如履薄冰。筷子不能有長短，飯碗不能有齾口，長幼有序落座不能有差錯，尊卑有別敬酒須講究先后，就連飯后揩面的湯水冷熱要適中，種種細節都要照顧到。伴娘既要照顧好女方新親，又要盡量不給男方找麻煩，要一碗水端平，真是左右兩難。一旦出事，責任全在伴娘身上。

我好奇心較重，喜歡問長問短。大姨媽覺得我懂事，也常常與我講講她做伴娘的苦楚。別看做伴娘人前無盡光鮮，人后卻遍體鱗傷。

婚期擇日，只挑良辰吉日，不會顧及氣象因素。一旦遇到風雨冰雪等惡劣天氣，正是大姨媽的遭罪之時。農村都是阡陌小道，雨天泥濘不堪。碰到風雨天，約好的生意人家路再遠，也得前往。一路行走，一身泥水，如此形狀如何面對喜事人家？這時，就要設法找個地方整理或換套衣衫，必須以整潔端莊的形象出現在事主家面前。有時連續幾天的生意，沒日沒夜地連軸轉，弄得身心疲憊，但又不能露出半點倦怠的樣子。舊時娶親都要在落日后開始，到婚禮結束常常已是三更天。來不及回家，只能在喜事人家隨便找個地方和衣而睡。有些人借著鬧新房惡作劇，讓你有苦無處訴。我聽大姨媽說，有個年輕的伴娘，那夜睡在灶間里，翌日醒來，褲帶都被人松掉，弄得自尊盡失。大姨媽還告訴我，再細心的人也有大意的時候。一次她在鳳里村做生意，忘記帶一只關鍵的“和書盒”。和書盒里有新娘的一塊方巾和吃合巹酒的兩只酒具，良辰吉時快到了，時間緊迫，喜事人家的鳳里村與大姨媽家住的西港田村有一條鳳里浦相隔，雖路不遠，僅隔河相望，可河上沒有橋梁。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可怎么辦？一向自信的大姨媽急得手足無措。正巧那天我父親在那喜事人家相幫，他知情后，對大姨媽說，別急，我去拿回來就是。說完沖出門外。時值隆冬季節，我父親來到鳳里浦邊，望著幾十丈寬的河面，二話沒說，脫去棉衣，跳進冰冷的水里向對岸游去。他去大姨媽家取了和書盒又泅水回來。村里炮仗響起，父親知道男方堂船進村了，他趕到喜事人家，一聲不響地將和書盒交給大姨媽，此刻，大姨媽已急得額上冷汗淋淋。

一般來說，事主家對伴娘都很客氣。但也有些勢利人家，他們把伴娘當作雇來的傭人，頤指氣使。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提倡移風易俗，繁文縟節的舊式婚俗有所改變，大姨媽的伴娘營生日漸式微，直至抽身隱退。

1980年后，改革開放大潮掀起，大姨媽特地買了一套新裝，想重操舊業。此時，大姨媽已是年近七旬，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加上時代在進步，人的觀念在改變，最終大姨媽的打算無疾而終。

1999年春，大姨媽駕鶴西去，年享87歲。有些事不會因時光流逝而退去，有些人不會因已故而忘記，大姨媽的音容笑貎常常縈繞我心頭難以忘懷。同樣，伴娘一角雖消逝，但在中華傳統婚俗中留下一筆濃墨重彩，不僅承載著一份鄉愁，更寄托著未來的美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