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今美國,“政治正確”已成為一種在語言上判斷對錯的規范、在意識形態和道德上判斷是非的標準,以及在社會政策上判斷是否公平公正的尺度,它是美國各類左翼思潮的集大成者,是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社會思潮,也是民主黨的主要意識形態。當前,“政治正確”在美國政治生活中發揮著統攝性的影響,并產生了一系列負面效應。在政黨體制上,“政治正確”造成了民主黨居優而共和黨處于劣勢的非對稱極化格局,限制了平衡的兩黨制對于美國政治體制穩定運行的正面作用。在三權分立且制衡體制上,“政治正確”使文官系統整體“左”傾化,并與“深層國家”糾纏在一起,喪失了其在調節行政、立法、司法權力制衡關系方面的功能,打破了美國政治體制的動態平衡。在政治文化上,“政治正確”使美國原本相對統一的政治文化出現了撕裂及核心價值觀的沖突,動搖了政治共識的根基,進而使美國失去了政治制度穩定運行的文化基礎。最終,“政治正確”造成的上述后果疊加在一起,使美國國家治理陷入政治分裂、社會撕裂、經濟下滑等的紊亂局面。
關鍵詞“政治正確”非對稱極化文官系統“左”傾化政治文化分裂
導言:“政治正確”及其對美國政治的統攝
何謂“政治正確”?在詞源學上,絕大多數學者認為,“政治正確”起源于20世紀30年代部分左翼人士的相關著述及其政治社會實踐活動,他們使用該詞來嘲諷那些“過于堅持共產主義教條而缺乏同情心”的美國共產黨員。Nancy?Baker?Jones.?Confronting?the?PC?“Debate”:?The?Politics?of?Identity?and?the?American?Image[J].?NWSA?Journal,?1994,6(3):384412.在理論基礎及現實實踐上,當前學界認為后現代主義、文化馬克思主義為“政治正確”提供了主要的理論資源。Harold?Takooshian,?Robert?W.?Rieber.?Introduction:?Political?Correctness?and?Social?Distress?in?Academe:?Whats?Old,?Whats?New,?Whats?Right,?and?Whats?Left?[J].?Journal?of?Social?Distress?and?Homelessness,?1996,5(2):99109;?Francis?J.?Beckwith,?The?Epistemology?of?Political?Correctness[J],?Public?Affairs?Quarterly,?1994,8(4):331340.1923年,格奧爾格·盧卡奇(Gyrgy?Lukcs)與一些德國馬克思主義者創立了法蘭克福學派并在20世紀30年代發展出了批判理論。該理論認為必須要關懷黑人、女性、同性戀等弱勢群體,批判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種族主義、保守主義、男權主義及傳統道德習俗等,以徹底改造和重建西方社會,“政治正確”應運而生。德國納粹政權確立后,該學派的主要成員逃亡美國并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推廣其批判理論,由此,“政治正確”及其主張開始贏得美國高校老師及學生的歡迎。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至今,“政治正確”在美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它集各類左翼思潮及其理論精華于一身,基本上成為美國的主流價值觀念,并在各方面統攝了美國的政治社會生活。
首先,“政治正確”大力支持民權運動及隨后的女權主義運動、同性戀運動、環保運動等各類新社會運動,高度認可這些運動在保障弱勢群體權利、確保人人平等、強調多元文化等方面的訴求,認為它們符合“政治正確”。在“政治正確”思潮的推動下,民權運動迅速席卷全美。與此同時,民權運動反過來也大大促進了“政治正確”的發展壯大,并使“政治正確”走上歷史前臺。值得注意的是,“政治正確”還同在民權運動中發展起來的“身份政治”及“多元文化主義”密切聯系、相互支撐。“身份政治”認為每一群體都有自己的身份及獨特的經歷,繼而認為少數族群擁有與主流群體不同的文化傳統及價值觀,而“多元文化主義”也強調多數與少數群體價值觀的差異性,主張多數群體承認、尊重少數群體的文化價值觀,故它們兩者都要求美國主流社會接受“政治正確”理念。Martin?E.?Spencer.?Multiculturalism,?“Political?Correctness”,?and?the?Politics?of?Identity[J].Sociological?Forum,?1994,9(4):547567;?Daniel?Guerrière,?Multiculturalism:?American?Success,?Liberal?Education,?or?Political?Correctness?[J],?Modern?Age,?2001,43(2):175.從此,“政治正確”一詞就成為“尊重不同的人”和“保護少數族群權益”的代名詞,“政治正確”本身也運動化,凡是強調平等、正義、多元及其他進步主義理念的運動都被視為“政治正確”運動。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其次,“政治正確”思潮最早來自高校,民權運動后,它又回到校園并逐漸主導了美國高等教育的方方面面。一是民權運動的重大成果之一即“肯定性行動”政策要求在學生招錄、教師聘任等方面對少數族裔及弱勢群體予以優待,使得大學中的少數族裔及女性人數大增。二是高等教育的課程安排也趨于多元化,關于少數族裔研究、女性研究、同性戀研究等方面的課程開始進入大學課堂,甚至成為必修課,女性、黑人和其他少數族裔作家的作品也被特意選入課堂閱讀教材。鄭德洛.政治正確對美國大學通識教育的統攝及其實踐反思[J].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21(9):7785.美國大學里的“政治正確”深刻影響了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的價值觀,由此,“政治正確”搶占了高校這個最為重要的“文化霸權”機構。可以說,它已經成為一把“尚方寶劍”,在美國思想界和教育界所向披靡。
目前,“政治正確”所統攝的內容越來越廣泛,包括移民、難民、全球化以及以動物保護、地球變暖、低碳生活、綠色環保等為重點的生態環境等更多更新的政治社會話題也被納入到“政治正確”的關注范疇中,特別是對難民、移民、受歧視人群等“邊緣化群體”“少數群體”的關懷等使其自身牢牢占據了道德制高點。
最后,“政治正確”還成為了民主黨的意識形態和政策理念,并成為后者構建政黨選舉與執政基礎的最重要紐帶。一方面,“政治正確”要求更充分更徹底的平等、自由、民主、多元,要求更加關注黑人等少數族裔及女性、同性戀等弱勢群體,重視綠色環保、世界和平等議題,這完全符合民主黨的理念。另一方面,“政治正確”由于其“進步性”和“正義性”,已經成為美國影視、娛樂與文化傳媒等領域的重要規則規范,在最近幾年的奧斯卡獎、金球獎等重要獎項的評比中,有關“政治正確”主題的影片頻頻摘得桂冠。同時,近年來多位美國網絡公司巨頭公開表態支持“政治正確”,在他們所掌控的社交媒體中,“政治正確”得到了充分的展現。由此,民主黨用“政治正確”聯合了女權主義、反種族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同性戀等群體以及華爾街、硅谷和好萊塢的精英人士,形成了強調全球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的新的牢固聯盟。
總而言之,通過與民權運動及各類新社會運動合流,“政治正確”成為層出不窮的左翼運動的統領者;通過影響高等教育,“政治正確”搶占了道德文化高地,深刻塑造了美國年輕一代及高學歷人群的價值觀念;通過與民主黨政策理念的勾連,“政治正確”與民主黨結盟,并成為后者構建廣泛統一戰線的利器。在當今美國政治社會生活中,“政治正確”已儼然成為一種在語言方面判斷對錯的規范、在意識形態和道德方面判斷是非的標準,以及在社會政策方面上判斷是否公平公正的尺度。一言以蔽之,“政治正確”已在觀念與實踐中統攝了美國政治生活。
盡管“政治正確”的理念及政策確實在種族、性別、性向平等等方面推動了美國政治社會的進步,但是,當“政治正確”走過了頭,超出了合理的界限,反而對美國政治有機體的正常運行產生了干擾甚至造成其運轉失調。因此,本文的主旨是探討“政治正確”在統攝美國政治后對其制度運行所產生的一系列負面效應。
一、“政治正確”使兩黨非對稱極化并損壞權力制衡體制
“政治正確”統攝美國政治的第一個負面后果在于,它破壞了美國平衡的兩黨制和較穩定的政治體制,極大地增強了民主黨的力量,擴大了民主黨在兩黨斗爭中的優勢,進而,“政治正確”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美國的政黨極化,而且塑造了一種兩黨之間的非對稱或非對等的極化格局。
塞繆爾·亨廷頓(Samuel?P.?Huntington)曾指出,多黨制受制于利益集團,也即是說各個政黨都受到在背后為其提供支持的利益集團的操控,利益集團相爭導致多個政黨在政壇上角逐,政局難以穩定;而兩黨制卻能使政黨與利益集團處于相對平衡的狀態,因為兩個大黨都要爭取多個利益集團的支持,不可能被某一個利益集團所控制,必須想方設法把多個利益集團的訴求整合起來。反過來說,利益集團為了得到政黨的支持,也不得不做出妥協和讓步,抓大放小。這樣一來,社會沖突就不會那么激烈,政治上的博弈也有章可循,政治制度的穩定性自然也比較強。
美國的政黨制度是典型的兩黨制,然而,美國的兩黨政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Hamilton)為首的聯邦黨人和托馬斯·杰斐遜(Thomas?Jefferson)為代表的反聯邦黨人的形成開始,美國政黨制度經歷了錯綜復雜的變化,直到南北戰爭后的1884年,民主黨人格羅弗·克利夫蘭(Grover?Cleveland)當選美國總統,兩黨政治才算成熟,真正開啟了共和黨和民主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相互競爭、輪流執政的局面。除了南北戰爭等極少數時期,兩黨的斗爭大都比較緩和。在進步主義運動時期,民主黨代表農民、工人和新移民等美國社會的弱勢群體的利益,其與主要代表資本家等上層階級利益的共和黨進行了相對激烈的斗爭。在新政時期,由于民主黨占據顯著優勢,且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危機,所以兩黨斗爭相對緩和。二戰時期,兩黨聯合對敵。從戰爭結束到20世紀60年代,美國經濟迅速發展和兩黨因對民權運動的態度而重組使得兩黨能夠“和平相處”。20世紀80年代,以羅納德·里根(Ronald?Reagan)為代表的保守主義占據優勢,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20世紀70年代形成的經濟“滯脹”的頑疾并取得了對冷戰敵人——蘇聯的戰略優勢,所以兩黨的極化雖已“露頭”,但尚處于初級階段。故總的說來,兩大黨為了爭取中間選民都選擇走中間路線。
兩大黨在國內外重大問題上的政策主張是基本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在具體問題上的看法有輕重、對議題的選擇有先后而已,兩黨的意識形態也并無大的差異。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源于政黨性質的同一性。美國近代兩黨制形成以后,兩大黨已經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都相信資本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并努力維護,都堅持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信仰以個人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價值觀和人權理念。政黨性質上的同質性,決定了美國兩大黨在意識形態上不可能有太大的差異。此外,從政黨的選民基礎來看,美國兩大黨的選民十分混雜,各個階級、階層、膚色和宗教信仰的人都有,這導致了兩黨內部派別林立,雖同屬一個黨,但立場和觀點卻有明顯的差異。所以,美國的兩大黨都是組織體系松散且能包容不同觀點的黨。更重要的是,美國選民的絕大多數是中間階級(或階層),一般情況下,中間派在黨內也居多數,而一黨若要贏得總統選舉,就必須依靠選民的支持和政黨的團結,這種情況決定了兩大黨在制定黨綱時必須兼顧各種選民的不同要求,走中間路線而不走極端路線,否則就會因失去多數選民的支持而遭到失敗。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不過,盡管兩大黨在階級利益和意識形態上沒有大的差異,且都走中間路線,在政治競技場上互為對手而非敵人,但是,這并不代表兩者不展開激烈的競爭,且正因為這種政治上的激烈角逐,使得一時獲得優勢地位的政黨,時刻受到對手的有力監督而不敢掉以輕心,因為稍一疏忽,兩年一次改選國會議員的中期選舉和四年一次的大選就會使兩大政黨“主客易位”。也正是由于兩大政黨的相互監督、制約,使得美國的政治體制難以出現嚴重的失衡情況,在大多數時候都處于制約與平衡的狀態。
進一步分析我們還會發現,美國的兩黨制能有效地應對利益集團的沖擊,并把第三黨排除在體制之外,從而有利于政治體制的穩定。前文說過,美國的兩大黨都是組織結構松散的、能包容不同觀點的政黨,這雖使兩大黨都有組織能力差、難以步調一致等弱點,但卻使它們具有很強的自我調整和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也就是說,兩大黨可以通過適時調整自己的競選綱領,盡量走溫和、中間的路線,使有各種政治傾向的選民基本上都可以從其競選主張中找到自己可以接受和認同的觀點,這就保證了最大限度地爭取多數選民的支持,進而形成一個廣泛的競選聯盟。相反,第三黨競選綱領相對偏激或偏狹,不太可能被政治觀念較溫和的且早已習慣于認同兩大黨的中間政策的廣大美國選民所接受。而且,第三黨很難破壞美國穩定的兩黨制,因為“即使是一些合理的或現實的主張,也會為奉實用主義哲學為歸臬的兩大黨很快吸納,并通過宣傳機器的開動而被選民認為是兩大黨的主張”劉杰.當代美國政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155.。因此,每當出現第三黨沖擊兩黨格局時,兩大黨都能夠及時地將第三黨的政策主張納入自身的競選綱領,將第三黨的選民吸引過來,瓦解其選民基礎,從而固守了兩黨制的政黨政治格局。
更值得我們重視的是,美國的兩黨制有利于加強三權分立且制衡體制的有效運作。美國政黨體制由于自身的特點,對三權分立且制衡體制進行了“不成文”的強化,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由于美國總統和國會議員是分開選舉的,其選區和選民不是同一的,而政黨由于組織的松散以及對黨員的約束力的不足,使得選民在不同的選舉中可能投不同政黨的票,即出現分裂選票,分裂選票的結果就可能導致“分治政府”的產生,即總統與國會(參院或眾院,或者兩院)多數黨分屬不同的政黨。事實上,美國歷史上除少數時期外,絕大多數時期都處在“分治政府”的狀態之下。這種“分治政府”的存在,使國會和總統在相互制衡的關系上進一步復雜化,或者說必然使國會對總統的權力形成強有力的牽制和監督,從而更好地實現了權力的分立和制衡。第二,由于國會議員自身擁有較強的獨立性,政黨在聯系、協調國會與總統關系上的作用就顯得很微弱。當總統所在黨與國會多數黨同屬于一黨時,本黨國會議員并不必然與總統保持一致,對總統提出的議案有時也投反對票,這充分體現了國會對總統權力的制約;當在“分治政府”狀態下時,總統的政策議案也并不必然招致國會多數黨議員的反對,有時也能在他們跨黨投票支持下獲得通過,這又使總統的行政權力得以行使,而不至于因國會的過度制約而使行政部門癱瘓。第三,在國會兩院內,不論是一黨控制兩院,還是兩黨各控制一院,國會議員的獨立性無疑也增加了國會通過法律、議案的不確定性,使國會內部的權力制衡進一步復雜化,這種低效率和不確定性正是美國制憲者們實現有效的權力制衡的初衷。
總而言之,美國組織松散、態度溫和、政見趨同、善走中間路線的兩大黨互相競爭又相互合作,相互監督又相互妥協,共同主導政壇,具有平衡眾多利益集團的影響力、防止極端的第三黨崛起的功能,進而保證三權分立且制衡的美國政治體制能夠良性運作。
然而,“政治正確”思潮在與民權運動、女權運動以及伴隨非歐洲移民增多而興起的多元文化主義合流并對它們統而攝之后,成為一直偏左的民主黨的主要政策理念及意識形態。這一方面引發并加劇了美國的政治極化,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兩黨政治的失衡,削弱了兩黨制的上述穩定秩序的功能。
在“政治正確”的引領下,民主黨勢力大增,迅速“左”傾化。而持保守主義立場的大多數共和黨人,面對不利局勢,為了扭轉被動地位,被迫回擊。結果,共和黨也像咄咄逼人的民主黨一樣,向溫和的、走中間路線的黨告別,美國因而出現了政黨極化的局面。所謂政黨極化,就是指政黨不走中間路線而是趨向極端,政黨之間斗爭激烈。Keith?T.?Poole?and?Howard?Rosenthal.?The?Polarization?of?American?Politics[J].?The?Journal?of?Politics,?1984,46(4):10611079.在輕度政黨極化之下,政黨要求黨員對黨忠誠,國會議員不再跨黨投票。發展到重度政黨極化,兩黨就不再視對方為政治對手,而是視為敵人,南北戰爭期間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兵戎相見就是政黨極化最極端的狀態。
貝拉克·奧巴馬(Barack?Obama)擔任總統期間,民主黨得以大力推行其青睞的“政治正確”的社會文化政策,如設立跨性別廁所、敦促五角大樓結束其不利于同性戀的政策規定、推動全民醫保改革等,招致了右翼民眾的極大反感,使美國政黨極化的程度明顯加深。到了2016年大選前后,政黨極化演變為嚴重的兩黨惡斗。由于唐納德·特朗普(Donald?Trump)在2016年大選前公開站出來反對“政治正確”,結果,他立即成為民主黨及其支持者的“公敵”,他的當選被民主黨和主流媒體描繪成俄羅斯干預的結果,因此,在民主黨的推動下,司法部對特朗普進行了為期三年的“通俄門”調查。2019年,“通烏門”事件曝光后,民主黨占多數的眾議院發動了對特朗普的彈劾。在特朗普任總統的四年里,他所推行的重大內政外交政策及措施,例如“禁穆令”、美墨邊境筑墻、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緩和與俄羅斯關系、退出巴黎氣候協定等舉措,在民主黨及其支持者看來,都是嚴重背離“政治正確”的,因此受到了他們的強烈反對和有力阻擊,特朗普個人則被民主黨人和主流媒體扣上了“種族主義者”“精神病患者”“獨裁人”“普特勒”等28頂大帽子。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在2020年大選期間,美國政黨極化更加嚴重,民主、共和兩黨都把對方當成敵人,其斗爭的烈度僅次于南北戰爭時期。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中的超八成民眾堅信民主黨在大選中存在嚴重舞弊行為,Nathaniel?Persily,?Charles?Stewart?III.?The?Miracle?and?Tragedy?of?the?2020?U.S.?Election[J].?Journal?of?Democracy,?2021,32(2):159178;?Dan?Balz,?After?a?Year?of?Pandemic?and?Protest,?and?a?Big?Election,?America?is?as?Divided?as?Ever[N/OL].?(20201227)[20210930].?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graphics/2020/politics/electionsreckoning/.?約瑟夫·拜登(Joseph?Biden,?Jr.)及民主黨靠偷竊獲得了總統大位及參眾兩院的多數,而民主黨則堅決否認大選中存在“大規模、系統性和足以影響大選結果的舞弊現象”。對此,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發動了一系列指控民主黨選舉舞弊的司法戰,其高潮是德州率17個“紅州”向最高法院提起了關于4個搖擺州選舉“違憲”的訴訟,這個史上最震撼的訴訟,迫使美國50州站隊表態,一度引發了“兩個美國”的對立。特朗普敗選后,其支持者憤怒至極,2021年1月6日,他們發動了百萬人向華盛頓進軍的大游行,部分示威者沖進了國會,示威者和警察各有傷亡,釀成了震驚世界的“國會山事件”,結果出現了美國史上第一次國會被鐵絲網圍住、大批美軍士兵駐守以及總統就職典禮也有大軍嚴陣以待的反常場景。此后,民主黨控制的眾議院又一次通過了針對特朗普的彈劾案,意圖斬斷特朗普可能的再度問鼎白宮之路。更嚴重的是,2020年大選結束至今,特朗普及其支持者還是不承認敗選,包括佐治亞州、亞利桑那州等在內的5個搖擺州的共和黨內部的特朗普鐵桿支持者鍥而不舍地開展“法醫式”選票審計工作,Jonathan?Bydlak,?Sara?ChimeneWeiss,?Jared?Davidson,?Matthew?Germer,?Elizabeth?Howard,?and?Gowri?Ramachandran.?Partisan?Election?Review?Efforts?in?Five?States[R/OL].?(20210708)[20211003].?https://www.brennancenter.org/ourwork/researchreports/partisanelectionrevieweffortsfivestates.試圖向美國人民展示民主黨“竊選”的鐵證。
由此可以看出,由于“政治正確”的出現及反對“政治正確”的斗爭,已經使當前美國的兩黨變得極度極化,且阻礙了美國政治制度的正常運轉,使政治制衡變成了政治否決,使本應致力于保證穩定的政黨輪替的兩黨制,變成了美國政權交迭的攔路虎。這表明,兩黨制穩定美國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的功能有所下降。
更關鍵的是,由于“政治正確”強化了民主黨的力量,因此,當前美國的兩黨極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非對稱兩黨極化,也就是民主黨處于明顯優勢地位的極化。2020年大選后,民主黨集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和第四權(新聞與論權)于一身,基本實現了“四權合一”。另外,雖然民主黨擁有的選民數量相較于共和黨來說并不具有顯著優勢,但絕大多數有錢有勢的華爾街大佬和聯邦政府文官、掌控與論話語權的媒體人、富有活力的年輕人及勇于搞街頭運動的黑人等都屬于民主黨陣營。相反,支持共和黨的絕大部分選民是態度溫和的白人中產階級和收入中等偏下者,包括小業主、農場主等。因此,民主、共和兩黨的力量對比高下立判。
如果共和黨一蹶不振,那么,美國實行多年的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就會處于嚴重失衡的狀態,“制約且平衡”自然就成了明日黃花;反之,如果共和黨人不甘心自身的衰敗,絕地反擊,那就會使極化向白熱化的方向發展,美國的政治體制也會受到強烈的震蕩。所以,無論哪種情況出現,美國政治體制的運行都將陷入長期的失靈狀態中。
二、“政治正確”使文官系統“左”傾而喪失重塑三權制衡體制的功能
“政治正確”對美國政治的統攝造成了文官系統的整體“左”傾化。美國文官制度經過長期的發展演變,到20世紀后半期,日益發揮著調整、矯正、重塑美國失衡的三權分立與制衡體制的功能,但當前受“政治正確”影響而“左”傾的文官系統卻明顯失去了它的這項功能。
美國文官制度建立后,文官群體開始成為一個以政治中立為特征的技術官僚階層。隨著文官的人數和其所負責的行政管理任務的增多,文官系統的獨立性逐漸增強,總統和他所任命的高層政務官發現他們愈來愈難掌控本應受其領導的文官系統。雖然歷任美國總統都采取了一些措施來控制文官系統,但效果不佳。二戰后,德懷特·艾森豪威爾(Dwight?D.?Eisenhower)總統對文官制度進行了改革,試圖用設立“高等行政職位”的方式來掌控尾大不掉、獨立傾向過強的文官系統。這一改革目的直到1978年吉米·卡特(Jimmy?Carter)擔任總統,制定并通過了《文官制度改革法》之后才得以部分達成。《文官制度改革法》的核心是增加政治性和非政治性界限較為模糊的約8000個高等行政職位,并使總統和部門首長能夠任命其中約10%~25%的高級文官,這就為政治性任命文官插手行政事務提供了更多的合法渠道和可能性,有利于增強總統對文官系統的掌控。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然而,在實際的行政管理實踐中,一是由于政治性任命的文官任期較短,而職業文官是終身制,二是由于前者大都是“通才”,對其主管的領域既沒有專業知識也缺乏經驗,而后者則是本領域的“專才”,所以前者很難掌控后者。因此,卡特時期的文官制度改革沒有很好地實現總統強化其對文官系統控制力的目的,還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總統擴張自身權力的掣肘。
不過,正因為文官系統既在總統所屬的行政權力范圍內,又在很多時候超脫總統的控制,使其成為美國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相對穩定運行的重要因素。
可以說,美國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根源于北美各殖民地政府運用分權與制衡的政治實踐經驗,也得益于洛克、孟德斯鳩等思想家的分權理論。經驗和理論兩方面都表明,在資本主義國家,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體,最有利于防止不論是多數還是少數統治所引發的專權、濫用權力和沖動性地使用權力,這是導致資產階級民主共和政體動亂和衰敗的最大威脅。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講,保持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的穩定,亦即等于保持了美國政治制度和整個社會的穩定。鄭易平,牛霞飛.美國文官制度的建立與改革對其政治制度穩定性的影響[J].國際觀察,2016(2):107.
文官系統是行政分支的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亦是行政權力的基礎。在當代美國社會,政治制度的具體運行和政府管理活動的開展,都仰仗眾多的官僚機構和數量龐大的文官。美國聯邦政府的內閣雖然只有15個部,但類似于部的獨立機構、調控機構、政府公司和總統委員會卻多達600余個。如果沒有文官系統具體執行聯邦及州政府的各項政策,政府管理就會處于停滯狀態。美國著名政治學家加布里埃爾·阿爾蒙德(Gabriel?A.?Almond)指出,政府的一項政策可以貫徹到什么程度,通常取決于官僚們對它的解釋及他們實施該政策時的興趣和效率。[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小G.賓厄姆·鮑威爾,等.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M].曹沛霖,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325.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官僚機構……美國就會崩潰。”[美]托馬斯·帕特森.美國政治文化[M].顧肅,呂建高,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465.
在美國的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權分立且制約與平衡的體制中,平衡只是個相對的狀態,20世紀初至今,以總統為代表的行政權在三權中居于主導地位。美國總統權力的不斷擴張曾令許多學者為之擔心,他們認為總統權力在許多方面都大大增強以至于美國總統成為“帝王式總統”。確實,進入20世紀特別是二戰后,美國從頭號經濟強國變成超級大國和西方世界的領頭羊,與其有關的國內經濟事務、社會事務以及國外事務空前增加,行政分支對內對外承擔的責任也日益加重,以總統為代表的行政權的擴大是自然的。但是,盡管如此,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權分立且制衡的體制并沒有出現嚴重的失衡,這一方面是總統權力的擴大引起了國會和最高法院的警惕,使它們加強了對總統的制約力度,另一方面則由于現代文官系統對總統的權力產生了有力的制約,雖然美國憲法規定行政權屬于總統,但實際上,“文官系統是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權力中心,它們雖然理論上服從于總統的領導,但和總統之間仍然存在著相互競爭和相互制約的關系”鄭易平,牛霞飛.美國文官制度的建立與改革對其政治制度穩定性的影響[J].國際觀察,2016(2):108.。
具體來說,文官系統之所以能夠對總統形成制約,是由于總統和其高級幕僚的精力有限,且雙方掌握的信息嚴重不對稱,由此,總統不得不把相當大的一部分權力交給文官,總統甚至可能被其所“綁架”。重要的是,文官系統由多達數百個官僚機構所組成,每個機構都是一個單獨的利益集團,都有其自身的利益。在實際工作中,總統并沒有權力干涉許多行政部門的行政項目的設計和經費的使用,甚至也沒有權力為它們制定政策,各個官僚機構的項目計劃和資金是從國會獲得的,而且國會每年都要重新審查和監督這些資金項目的使用和執行情況。除此之外,國會還把許多領域里的準立法權和準司法權授予不同的官僚機構。因此,文官系統既要聽命于總統,也要聽命于國會,其和總統、國會之間實際上形成了一種“一仆二主”的關系。Erik?K.?Godwin,?Nathan?A.?Ilerton.?Presidential?Defense:?Decisions?and?Strategies?to?Preserve?the?Status?Quo[J].?Political?Research?Quarterly,?2014,67(4):715718.在這種關系中,由于自身利益,文官系統和國會都以總統為對手,總統不斷擴張的權力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遏制,而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也得以保持較平衡穩定的運行。文官系統和國會除了在立法、司法方面聯合在一起牽制總統權力外,它們在公共政策制定方面還同利益集團結成“鐵三角”關系進而制約著總統的權力。早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這種“鐵三角”就多達數百個。George?J.?Gorden.?Public?Administration?in?America[M].?New?York:?St.?Martins?Press,?1982:78.“鐵三角”是一種利益上的結合,誰也離不開誰,如美國的軍事承包商及貿易協會、參議院軍事委員會和五角大樓的官員們就形成了這樣的關系。“鐵三角”的形成和固化強化了國會、文官系統和利益集團的影響力,自然就增大了國會和文官系統對總統的制約。
例如,小布什(George?Walker?Bush)和奧巴馬任內的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Robert?Gates)就是職業技術官僚的代表,蓋茨作為情報和國防問題專家,服務過八位美國總統,身為共和黨人,他擔任小布什政府的防長合乎情理,但在民主黨奧巴馬擔任總統后,仍被任命為防長。與蓋茨的情況不同,特朗普政府的首任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Rex?Tillerson)、財長史蒂文·姆努欽(Steven?Terner?Mnuchin)則分別擔任過埃克森美孚公司的CEO和著名投行高盛的執行長。同樣,特朗普政府的首任防長詹姆斯·馬蒂斯(James?Norman?Mattis)曾任美軍中央司令部司令等要職,2013年退役后擔任胡佛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和幾家大公司的董事。他們作為總統的主要幕僚,本身就是利益集團的代表,和國會亦有很深的關系。恰恰是這些聲名顯赫的人所擁有的特殊身份,使得他們更容易充當利益集團、兩大黨以及國會與總統之間的橋梁。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基于上述原因,筆者認為文官系統重塑了美國三權分立且制約與平衡的政治體制。之所以說是重塑,是因為不斷膨脹的總統權力不知不覺中被轉移到了文官手中,總統的權力實際上是與逐漸壯大的文官系統分享的,而后者又通過“鐵三角”強化了對總統的制約,從而使三權分立且制衡的美國政治基本保持了動態的平衡。
但是,當今美國“政治正確”思潮及其實踐,卻明顯使文官系統總體上“左”傾化,文官群體更認同民主黨總統而非共和黨總統的施政理念,這使它從一種矯正、重塑美國權力分立且制衡體制的穩定因素變成了破壞這一體制的不穩定因素。
“政治正確”經由以下三方面使美國文官系統逐步“左”傾化:一是,由于美國的文官注重專業才能,整個文官階層普遍有較高學歷,其文化素養較高并逐漸形成了對“利己和利他復合目標”的認同,[美]安東尼·唐斯.官僚制內幕[M].郭小聰,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90.并將為社會服務作為一個重要的組織目標和抱負。因此,從總體上說,文官階層極易受到“政治正確”思潮的影響,接受并認同民主黨的意識形態。二是,美國在向全社會公開招聘低級文官時,非常注重對弱勢群體的照顧。1978年,卡特政府通過立法要求在聯邦政府文官錄用中,對婦女、黑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給予適當照顧,規定對這些人員的錄用比例要根據性別、種族和民族在其所在城市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而定。2011年,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行政命令,要求采取措施促進聯邦雇傭勞動力中更多地體現美國種族和民族的多樣性。Nicole?M.?Rishel?Elias.?Shifting?Diversity?Perspectives?and?New?Avenues?for?Representative?Bureaucracy[J].?Public?Administration?Quarterly,?2013,37(3):331372.這些法律和行政命令都符合“政治正確”的要求。因此,受惠于“政治正確”的文官們,很難不投桃報李,反過來熱情支持“政治正確”,大力擁護民主黨。三是,文官系統是“政治正確”及其領銜的左翼思潮所青睞和倡導的大政府模式的受益者之一,要實現“政治正確”在經濟平等以及在文化平等方面的要求和主張,聯邦政府職能無疑需要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擴張,政府雇員規模、支出規模等也需擴大。這樣一來,文官系統的地位將進一步提高,其權力也將進一步變大。
“左”傾化的文官系統在2016年以來明顯成為政治上不“正確”的共和黨總統特朗普的公開的“反對者”。在2016年和2020年大選中,華盛頓特區超過90%的選民支持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而華盛頓是聯邦政府文官的聚集地。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后,聯邦調查局和中央情報局的人就暗示特朗普和普京相互勾結。不僅如此,美國媒體還引用聯邦調查局內部傳出的匿名消息,指責邁克爾·弗林(Michael?Flynn)在涉嫌通俄問題上誤導副總統邁克·彭斯(Mike?Pence)。《紐約時報》報道,白宮內部的官員一直在極力阻止特朗普的任意妄為,避免他更大程度地損害美國利益。因報道“水門事件”榮獲普利策獎的《華盛頓郵報》記者鮑勃·伍德沃德(Robert??Woodward)披露了白宮官員抵抗特朗普的細節,他稱,“一些職業官員對他們在政府機構內部看到的情況感到震驚,他們想方設法阻撓特朗普的目標,比如拖延執行他的命令、不向他透露信息、向記者泄露信息,或者請求國會中的盟友介入等。”黃安偉.當“深層政府”向特朗普展開“復仇”行動[N/OL].(20191024)[20211004].?https://cn.nytimes.com/usa/20191024/trumpdeepstateimpeachment/.更有甚者,2019年特朗普因“通烏門”事件遭到美國國會彈劾,公布特朗普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通話記錄并在國會公開作證的都是白宮的官員。此外,在2020年大選中,絕大多數共和黨選民認為民主黨人在大選中舞弊并進行了大量的舉報,但負責調查取證的聯邦調查局始終按兵不動。
近年來,特別是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深層政府”(也稱“深層國家”)常常被特朗普和他的親近幕僚提起,并被他們攻擊為干涉甚至試圖操控民選政府施政的暗黑勢力——“華盛頓沼澤”。關于“深層政府”的說法不少,一般認為,“深層政府”的核心是負責國家安全的政府機構,包括國務院、五角大樓、國土安全部、司法部和財政部,特別是中央情報局、國家安全局和聯邦調查局等情報機構及掌握實權的業務負責人。司法分支的某些領域也屬于“深層政府”,例如外國情報監督法院。“深層政府”甚至還包括國會兩黨領袖和國防委員會、情報委員會中的重要成員。“深層政府”的外圍包括一些與國家安全有關的非政府部門,特別是集中在華盛頓環城公路附近的大批情報和國防承包商。另外,“深層政府”還一直與華爾街、跨國公司、科技巨頭、主流媒體互相勾結,后者為前者提供資金支持,前者則為后者提供政策保障。付隨鑫.美國的“深層國家”及其與特朗普的矛盾[J].當代世界,2017(5):3033.
可見,所謂的“深層政府”,實質上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官系統的核心部門,以及它們與利益集團及國會所組成的“鐵三角”。且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說,當前“左”傾化的文官系統以“政治正確”為紐帶,進一步強化了它同利益集團和國會之間的“鐵三角”關系,以共同對付反對“政治正確”的特朗普及共和黨。這樣,文官系統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共和黨總統的專門反對者和制約者,不再有效地發揮其從整體上制約權力過大的美國總統并修正重塑三權分立且制衡的體制的作用,其對信奉“政治正確”的民主黨的“偏愛”也造成了2016年以來特別是2020年大選中的美國政治動蕩局面。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三、“政治正確”沖擊美國政治共識并動搖其制度運行的文化基礎
自“政治正確”思潮產生、發展及壯大以來,如前所述,它深刻地影響了美國的政治生活。目前,“政治正確”可以說已經變成了一種新型政治文化,它與美國傳統的政治文化有聯系,但更存在明顯差異,這種差異威脅了美國傳統政治文化的地位,沖擊乃至解構了美國政治文化的核心理念,也由此而動搖了美國政治制度運行的文化根基。
“政治正確”從以下兩個層面沖擊了美國的政治共識并撕裂了美國的政治文化:其一,“政治正確”不承認甚至反對基督教新教是美國社會的主流宗教,動搖了美國政治共識和政治文化的基礎——新教理念;其二,“政治正確”對自由、平等、個人主義等基本理念所作的新的詮釋對美國的政治共識構成了嚴重挑戰并使這些基本理念出現了難以克服的張力。
對于政治文化,阿爾蒙德認為,它是在一個民族的歷史和當代的社會、經濟、政治活動中形成的并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度、信仰和情感。[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小G.賓厄姆·鮑威爾,等.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M].曹沛霖,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29.具體到美國,可以說,它的政治文化就是在歐洲特別是在英國占主導地位的政治思想傳統和在北美殖民地時期至今的美國政治社會實踐中形成的政治態度、信仰及情感相結合的產物,它有四個基本內容,即新教理念、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實用主義。
美國政治文化的這四個主要內容雖然側重點不同,但卻密切相關,表現出濃厚的新教色彩與極強的一致性和內洽性。同時,從整體上看,美國政治文化又是一種參與性的政治文化,其與政治制度的契合度也相當高。
首先,美國政治文化的新教色彩極強,新教理念對自由主義(主要是古典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實用主義具有統攝的功能和作用。具而言之,新教理念和自由主義的關系幾乎可以說是“父子”關系:(1)新教的“信徒皆祭司”和“神愛每一個人”的理念第一次從神諭的角度肯定了個人的重要性,這不僅在神學的意義上確立了個人的獨立精神和終極價值,認為被上帝揀選主要是信徒個人努力與虔敬的結果,而且,成為世俗領域中個人主義的萌芽,使個人樹立起了為自己的命運、成敗負責的精神,而個人主義則是自由的基礎與核心。(2)自由主義的民主觀、平等觀也起源于新教理念。基督新教認為世人皆帶有“原罪”,如果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那么在政治生活中,每個人也應享有平等的權利,因此,政府官員應由民眾選舉產生。(3)自由主義的契約理念和限權政府觀同樣來源于新教理念。訂立《五月花號公約》的清教徒及其后代相信自己根據契約組成政府是根植于并符合選民與上帝訂立“圣約”這一新教理念的。而且,既然人人都有“原罪”,政府的權力又來源于人民的約定,那么,政府權力有限、官員應受到民眾監督的觀念就順理成章了。
美國政治文化中的民族主義也起源于新教理念。美國學者艾倫·海默特(Alan?Heimert)指出:“福音動力是熱烈的美利堅民族主義的化身和工具。”Alan?Heimert.?Religion?and?the?American?Mind:?From?the?Great?Awakening?to?the?Revolution[M].?Cambridge,?M.A.:?Harvard?University?Press,?1996:14.18世紀30—40年代興起的第一次宗教大覺醒運動,使北美殖民地人民首次聯合起來,有了共同的社會、宗教和情感經驗,開始形成美利堅民族意識,而這恰恰是美國民族主義的基礎。“美國例外論”和“天定命運論”是美國民族主義的兩個主要內容,它們也扎根于基督新教,前者的根據是新教中的“千禧年論”,它認為北美新大陸就是迎接“千禧年”的“應許之地”,也就是清教徒榮耀上帝的理想之地,后者則使美國人相信他們“是獨特的選民……肩負著作為世界自由的避難所的責任”Arthur?M.?Schlesinger,Jr.?The?Cycles?of?American?History[M].?Boston:Mariner?Books,Mifflin?Co.,?1999:15.。
同樣,美國實用主義的政治文化也具有深厚的新教淵源。加爾文主義是新教的主要分支,它堅信“預定論”,也就是說被揀選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揀選,他只能通過自己在現世的成功來證明自己被上帝所揀選,這就迫使清教徒們將注意力從虛幻的來世抽回來,更加注重現世生活,努力拼搏,形成一種重視實際與實踐的傾向。這種傾向延伸到政治領域中,就促使他們并不總是關注政治口號和抽象理論,而是更為關切社會現實問題,更重視找到解決政治社會問題的可行的、現實的措施,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美國實用主義政治文化。
其次,美國政治文化是參與型的政治文化。阿爾蒙德和西德尼·維巴(Sidney?Verba)認為,政治文化大致可分為村民、臣民和參與型三種,相對于包括英國在內的其他西方國家,美國的政治文化使公民有更強的參與性。這個參與性不僅是美國的政治文化或曰公民文化的特點,而且是美國式民主的堅實基礎之一。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de?Tocqueville)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指出,平等可以產生兩種傾向,一種傾向是人們徑自獨立,并且可能使人們立即陷入無政府狀態,另一種傾向是人們沿著一條漫長的、隱而不顯的但確實存在的道路走上被奴役的狀態。[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837.托克維爾筆下的另一種傾向就是指美國實行民主制度后,民眾會醉心于過自己的小日子,而把管理國家的重任全部交給政府和官員,這樣一來,民主就會衰敗,國家就走上了通往奴役之路。但是,基督教信仰卻激勵民眾去關心公共事務,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從而可以起到遏制民主的衰敗、穩固民主基礎的作用。由此可見,美國的參與型政治文化同樣與新教理念密不可分。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最后,美國政治文化的一大特點還在于它和美國政治體制的契合度很高。美國政治文化的幾個關鍵詞或核心價值理念包括自由、平等、民主、憲政、法治、多數人的治理和保障少數人的權利等,這與美國的立法權、行政權與司法權分立且制約與平衡的政治體制是內洽的。例如,總統是民主和服從權威等價值的集中體現;眾議院是平等、多數人治理等理念的體現;參議院在體現民主價值的同時也體現了縱向分權的理念;最高法院則是法治和憲政以及保護少數人權利等價值的體現者。同樣需要注意的是,美國三權分立且制衡的政治體制與新教的三個主要教派即圣公會、公理會和長老會有著密切的關聯。早在北美殖民地時期,民主制就已經在不同的教會中實行了,公理會最為典型,教會中的所有人無論是牧師、執事還是普通會眾,在決策上都擁有相同的權利;圣公會則實行主教制,主教掌握教區的最高權力,但主教本人是經由選舉產生的,這對應了美國建國后的總統制;長老會則是由會眾選出幾位長老進行議事和決策,這很容易讓人們把它和代議制及國會聯系起來。鄭德洛,鄭易平.美國民主黨何以占優?——政治正確的視角[J].比較政治學研究,2021(2):100.
因此,不難看出,新教理念不僅是美國政治文化的主要構成要素,而且是美國政治文化其他要素即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實用主義及其核心價值理念或“美國信念”即自由、民主、平等、個人主義、憲政、法治等的基石。換句話說,新教理念就是美國政治文化的根基。而且,以新教理念為根基的政治文化又支撐了美國的政治體制,新教理念、政治文化及政治體制三者之間形成了重疊交叉、血肉相連的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托克維爾才認為,在美國民主的三根支柱,即獨特的地理環境、法制和民情中,浸透基督教信仰的美國民眾的道德和精神面貌最為重要和不可或缺,“只有美國人特有的民情,才是使全體美國人能夠維護民主制度的獨特因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358.。
更進一步說,亨廷頓指出,17-18世紀,美利堅民族的特性是由民族屬性、人種、文化特別是由宗教信仰來界定的。也就是說,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白種人和基督新教信仰是美國國民特性的主要構成要素。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量非盎格魯-撒克遜人及非歐洲移民涌入,民族屬性和人種已不再是界定美國國民特性的要素。到了20世紀70年代,界定國民特性的因素只剩下“美國信念”的精髓即新教理念,以及不再強調新教理念來源的包括自由、民主、平等、個人主義、憲政、法治、私人財產權等在內的“美國信念”或美國意識形態。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美國新教信仰逐漸淡漠,亨廷頓很懷疑新教理念是否還是構成美國國民特性的因素,能肯定的是,美國國民特性的要素中僅剩下除新教理念之外的意識形態上的“美國信念”了。[美]塞繆爾·亨廷頓.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M].程克雄,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2930.
思想傾向上偏左的另一位美國學者西摩·馬丁·李普塞特(Seymour?Martin?Lipset)堅定地認為,意識形態是美國國民身份的唯一標準,而且,美國是世界上唯一如此定義其國民的國家,“那些拒絕美國價值觀的人就不是美國人”Seymour?Martin?Lipset.?American?Exceptionalism:?A?DoubleEdged?Sword[M].?New?York:?W.?W.?Norton,?1996:31,268.。
可以說,同為影響力很大的著名學者,亨廷頓和李普塞特雖然思想傾向迥然不同,但他們都認為“美國信念”、美國價值觀與美國意識形態是內涵大體相同的概念。同時,他們也認可“美國信念”的核心內容,更認同堅信“美國信念”是美國的共識,是美國人區別于外國人的基本民族特性。
至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從美國建國前到20世紀70年代,作為“美國信念”的精髓與核心的新教理念一直是美利堅民族的黏合劑和美國政治體制穩定的基石。
然而,盡管“政治正確”在反歧視、落實平等、推動人權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在相當程度上提高了美國弱勢群體的地位,起到了使自由、民主、平等、人權、法治等“美國信念”更加深入人心的作用,但是,“政治正確”思潮的發展及其與多元文化主義所支持的移民、文化政策卻大大沖擊了基督教的地位,削弱了基督教在美國的影響,減弱了基督教在為“美國信念”提供精神支持以及維護美國政治體制運行方面的作用。
具而言之,“政治正確”直接影響了美國人的觀念,使美國民眾減少了對非歐洲和非基督教信仰移民的歧視,促使《移民法》逐步寬松化,推動大量的非歐洲及非基督教信仰移民進入美國。從美國建國一直到19世紀中葉,美國都對移民持開放和歡迎的態度,但堅持用多種多樣的力量和形式對移民進行同化。從二戰前后到20世紀60年代再到90年代,《移民法》在民主黨的主導下進行了多次修改,大幅去除了種族和宗教歧視的規定,從而使大量的非基督教移民包括數千萬非法移民移居美國。與此同時,在“政治正確”思潮的影響下,美國政府及民間組織都基本上放松甚至放棄了多年以來實行的嚴格同化移民的措施。因為“政治正確”的擁躉堅決主張平等、反對歧視,在他們的眼中,基督教特別是新教在美國一直是強勢宗教,它長期打壓伊斯蘭教、印度教等弱勢宗教,因此,要獲得宗教上的平等,就必須保護弱勢宗教,提升其地位,實質上就是要削弱基督教的影響力,在具體措施上,力圖采用各種手段對基督教信眾進行打壓。近半個世紀以來,受“政治正確”所主張的移民及同化政策的影響,基督教信眾在美國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明顯降低,根據最近的蓋洛普測驗,加入教會的人員已經不足美國人口的50%。Jeffery?M.?Jones.?U.S.?Church?Membership?Falls?Below?Majority?for?First?Time[EB/OL].?(20210329)[20211006].https://news.gallup.com/poll/341963/churchmembershipfallsbelowmajorityfirsttime.aspx.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不過,基督教特別是新教的衰退雖然使美國政治體制的基石發生了松動,但還不至于崩塌。因為美國民主的三根支柱中的另外兩根——地理環境和法制尚且存在。但是,如果托克維爾所說的維系美國民主的三條紐帶——宗教信仰、政治認同和道德同時都松弛的話,[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341.美國的民主就難以維持了。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在南北戰爭期間,圍繞著奴隸制問題,南北雙方在基督教、政治認同和道德上都出現了對立。基督教認為人是上帝的造物,上帝愛每一個人,奴隸制在美國的存在是歷史的遺跡,在早期可能有一些迫不得已的理由,但美國建國已接近百年,再不廢除奴隸制就會嚴重違背基督教教義;從世俗的“美國信念”和道德的角度來看,奴隸制也違反了自由、平等的原則和基本的道德觀念,所以,南北戰爭最終不可避免,兄弟之間以命相搏。
同時,現代社會沖突理論也認為,只要不涉及核心價值觀的沖突,比如核能、稅務等方面的爭議,就不會威脅到社會結構,反而可能會加固社會結構。反之,涉及核心價值的沖突就會導致社會的分裂,[美]L.科塞.社會沖突的功能[M].孫立平,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139.南北戰爭就是個典型的例證。
近些年來,“政治正確”的高歌猛進不僅如上所述沖擊了基督教的地位,而且由于它還推出了越自由越好、越民主越好、越平等多好、越多元越好的“四項原則”,因此對“美國信念”的幾個核心理念構成了挑戰,最終導致了美國政治文化也就是“美國信念”或美國核心價值觀的撕裂和沖突。
一方面,“政治正確”所推行的身份政治動搖了以個人主義為首要原則的古典自由主義的基礎。由于身份政治要求以諸如女性、性少數群體(LGBTQ)以及黑人等少數族裔等身份為基礎來構建政治認同,用特定的身份來界定公民的利益訴求、政治主張和價值取向,以身份為單位來進行政治參與,這顯然是集體主義的立場。但是,這種集體主義的身份政治卻與美國傳統政治文化明顯背道而馳。“美國信念”或美國共識中的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個人財產權等都是個人本位的,是落實到每一個個人的。換句話說,個人是上述自由主義的諸理念及公民權利的起點,也是其終點。因此,“政治正確”及身份政治的推行顛覆了“美國信念”或美國共識。
另一方面,“政治正確”沖擊了美國傳統政治文化中的自由觀與平等觀。可以說,自由和平等這兩個理念在“美國信念”或美國共識中的地位至高無上,而言論自由之于自由正如小學之于教育,更是有著基礎性且不可撼動的地位。然而,由于“政治正確”大行其道,儼然成為判斷言論正確與否的標準,凡是涉嫌歧視的言論及語言習慣都被視為違反了“政治正確”的原則而應予以嚴厲地批判和禁止。發展到現在,連“父母”“兄弟姐妹”等詞都涉嫌性別歧視。更有甚者,反對主流媒體和民主黨的過激言論都屬于“政治不正確”,主流媒體不予發表,推特、臉書和谷歌等互聯網高科技社交平臺則給予封號、刪帖和黃標(不給廣告)等處罰。在部分美國人特別是右翼美國人看來,“政治正確”已經嚴重侵犯了他們所珍視的言論自由。除了自由,平等這個自由主義的核心理念也受到了來自“政治正確”的顛覆性的挑戰。在美國的政治文化傳統中,平等主要指人們在法律、人格和機會上的平等,較少涉及結果的平等。但“政治正確”所理解和倡導的平等更多的卻是結果上的平等乃至文化上的平等。而且,“政治正確”在一定程度上還形成了對白人的“逆向歧視”,引起了美國白人特別是男性白人的強烈反彈。可以說,美國的個人主義推崇個人奮斗和人人對自己負責的理念,認為只要個人努力進取,即使存在結果不平等,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美國政治文化中的自由和平等這兩個核心理念之間的張力很小,互補很多,基本內洽,不像歐洲的自由與平等那樣具有明顯的張力。但“政治正確”的出現卻使美國左右兩翼民眾對平等的理解出現了對立,一方強烈主張機會、法律上的平等,另一方則極力要求結果平等與文化平等,進而使自由與平等之間出現了難以調合的張力,最終撕裂了美國政治文化,使美國出現了核心價值觀的沖突,侵蝕了美國政治制度穩定運行的政治文化基礎。
四、“政治正確”削弱美國國家治理能力并使其陷入治理困境
“政治正確”及其各項主張在美國的過度伸張不僅導致了美國兩黨的非對稱極化、文官系統的總體“左”傾化及政治文化的撕裂,還嚴重削弱了美國的國家治理能力,使其陷入了政治分裂、經濟衰退、社會撕裂等全方位的治理危機中。
首先,在政治層面,“政治正確”及其政策主張導致了美國政治的分裂與對立。
可以說,美國的政治體制這部“老爺車”經過兩百多年的運行,雖然有些“部件”已更新換代,比原來的先進多了,但還有一些“部件”磨損嚴重,急需更新。由“政治正確”及其大政府主張所催生的“深層國家”和“華盛頓沼澤”就是美國急需更新的重要制度部件。對于“深層國家”和“華盛頓沼澤”,基層民眾早已深惡痛絕,特朗普要抽干“華盛頓沼澤”的聲明與決心深得共和黨基層選民的擁護,但卻遭到了美國官場既得利益者的強烈抵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脈極廣的退休官員去企業擔任高管,企業家也可出將入相,華麗轉身為聯邦政府高官。例如,特朗普首任國務卿蒂勒森和財長姆努欽分別是擔任過美孚石油公司的CEO和著名投行高盛公司的高管;又如,人們所熟知的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Henry?Kissinger)去職后辦了一個著名的咨詢公司,并擔任國防部的戰略顧問,在政壇特別是國防、外交領域擁有深厚且長久的影響力。這種政商精英位置互換、退休高官和在職高官互相勾結操控美國政壇的現象被稱為“旋轉門”。另外,政客職業化所帶來的“終身制”也成為美國政壇的一個痼疾。美國議員可連選連任,拜登從29歲就開始擔任聯邦參議員,蟬聯了七屆,并當了兩任副總統;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Nancy?Pelosi)80多歲了,已連續19年執掌美國眾議院;現已80歲高齡的共和黨參議院領袖米切爾·麥康奈爾(Mitchell?McConnell)同樣是個政治舞臺上的“老戲骨”,他從1982年開始就擔任聯邦參議員。這種任職制度使這些美國的老政客們具有廣泛的人脈,導致政商勾兌、權錢勾結的現象廣泛存在。特朗普上臺后試圖改革國會議員連任制,結果被群起而攻之,連共和黨內的資深政客對他也是深惡痛絕。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2020年大選中,“政治正確”引發的美國政治極化趨向白熱化,而1月6日“國會山事件”就是這種極化白熱化的產物。這場悲劇給美國撕裂的傷口上又撒上了一把鹽。相比之下,這場悲劇給美國人帶來的傷害無論怎么說也比不上打了4年死亡60萬~80萬人的血腥的南北戰爭給美國人的傷害大。但是,南北戰爭結束后,獲勝的北方除了處決了一名對北軍戰俘死亡負有責任的南軍戰俘營負責人外,基本上沒有對戰爭罪進行懲罰,也沒對南方邦聯的高層進行政治清算。所以,即使林肯被刺,南北雙方也很快和解,美國史上最大的戰爭創傷得到了愈合。與南北戰爭后北方對南方的寬容相反,拜登政府、主流媒體和民主黨的支持者則對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緊抓不放,他們認定1月6日“國會山事件”是“暴亂”,參加者是試圖摧毀美國民主的“叛亂者”,結果有多達720多名參加者被審判。這引起了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強烈憤慨,他們對拜登政府和司法系統提出了強烈抗議,認為警察對一個進入國會的手無寸鐵的退役女軍人阿什利的射殺是無恥的謀殺。在他們看來,國會本來就是人民之家,人民進入國會試圖阻止國會對由舞弊所產生的大選結果的認證是合法和正義的行動,何罪之有?
可見,美國當政者對“叛亂者”嚴厲審判只會使美國政治上的分裂和對立更加嚴重,并為因仇恨而激發的報復行動埋下伏筆,最終為美國的政治生活帶來長久危害。
近些年來,谷歌、臉書、推特等新興的互聯網社交平臺,已變成壟斷性極強的大型科技巨頭,不僅富可敵國,比如谷歌2021年第三季度的財務報表顯示其營業收入高達610億美元,更嚴重的是,它們掌控話語平臺,使《獨立宣言》中所說的造物主賦予的不可轉讓的自由權中主要組成部分——言論自由權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說得嚴重點,這使得美國的立國之基受到了嚴重動搖。其表現是當特朗普還在臺上時,這個在推特上擁有8000萬粉絲的被戲稱為“推特治國”的現任總統及一些鐵桿支持者的推特賬號被推特公司永久封號。同時谷歌和“油管”上的言論也受到嚴格了審查,凡是谷歌公司認為與“政治正確”不符的言論都會被打壓。如果這種情況不予扭轉,并繼續惡化,那美國這個所謂的西方民主的“燈塔”就會淪為一個笑柄、一個“民主”失敗的典型。但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看到美國的當權者為此做過任何努力。
“政治正確”還大大損害了美國的政治信任,使政治分裂向更深層次發展。在“政治正確”導致的極度政治極化之下,民主、共和兩黨之間不再是競爭而是惡斗,雙方不再是對手而是敵人。既然雙方都視對方為敵人,那么兩黨之間多年來形成的基本互信就蕩然無存了,因為敵對雙方的戰斗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信任敵人就是最大的愚蠢。在“通俄門”和“通烏門”事件中,兩黨都像對待敵人一樣對待對方,深刻地反映了雙方深入骨髓的互不信任。而在2020年大選中,這種互不信任發展到了極致。拜登上臺后試圖控制疫情,因此多次呼吁民眾打疫苗,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而生命傷亡慘重的情況下,美國人本應團結起來,一致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但眾多共和黨人懷疑拜登政府與生產疫苗的制藥公司勾結,利用控制疫情之機來擴大聯邦政府的權力,進而達到控制人民的目的,所以拒絕打疫苗。拜登迫不得已,頒布了強制疫苗令,強制在100人以上的企業中工作的民眾和全體醫務人員打疫苗,結果引起了共和黨人的強烈抗議,20多個“紅州”的法官叫停了疫苗強制令,共和黨人則把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
其次,“政治正確”堅決支持全球化,造成了美國經濟的衰退和貧富差距的拉大。
“政治正確”所擁抱的全球化使美國的經濟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帶來了兩個嚴重的負面后果。一是債臺高筑。在美國,不管是民主黨在臺上還是共和黨在臺上,都要討好選民,以便贏得下次大選,民主黨的基本政策是增加社會福利,但很難通過增加稅收來籌措資金,而共和黨的一貫“套路”則是減少稅收,但難以削減福利開支,結果兩黨在臺上時的資金缺口都靠舉債來填補。如果沒有全球化的深入發展,美國向外舉債會困難重重,但全球化給美國提供了向國際社會借債的渠道。目前,美國的國債已達30萬億的天文數字,可以說,巨額的債務必將給美國的經濟帶來嚴重的隱患。
二是在全球化特別是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華爾街金融集團、跨國公司特別是新興科技公司賺得盆滿缽滿,而傳統的制造業特別是所謂“鐵銹帶”從業人員由于失業或轉崗,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都大幅下降,不少人甚至靠救濟為生。這主要是因為在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資金和技術可以很方便地自由流動。資本趨利,很多公司都轉移到人力、土地和環保成本都相對低廉的后發國家,而后發國家可以利用美國的資金和技術,依靠本國廉價勞動力生產價廉物美的制成品,返銷美國。這樣一來,為了避免破產,美國的不少企業也被迫轉移到后發國家中去,從而使美國出現了產業空心化和制造業外流的不利局面,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大。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公布的數據顯示,自1989年有數據統計以來截至2021年第二季度,占美國人口1%的高收入人群擁有的凈資產總額達362萬億美元,首次超過占人口總數約60%的中等收入人群的凈資產總額(357萬億美元),占人口總數10%的最富有者的平均收入是其余90%人口的9倍,而最富裕的01%的人,其平均收入是90%人口平均收入的196倍以上。張夢旭.美國貧富差距持續擴大[N].人民日報,20211019(17).?貧富差距的持續拉大,顯然違反了“政治正確”的“初心”,也是對“政治正確”的嘲弄,越是推行符合“政治正確”的社會經濟政策,結果離“政治正確”的目標越遠。
此外,經濟全球化還使美國經濟日益顯現出另外一個危險現象和趨勢。由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美國經濟遭到了重創,但令人震驚的是,美國的五大科技公司即蘋果、微軟、谷歌、臉書和亞馬遜的業績不降反升、逆勢而行。據統計,2021年中期,五大科技公司的市值都比2019年翻了一番,超過了1萬億美元,蘋果和微軟超過了2萬億美元。2021年第三季度,谷歌營業收入高達651億美元,同比增長41%,創下14年新高。其實,拜登上臺后,重拾凱恩斯經濟政策,印發了大量貨幣,通貨膨脹創40年來新高,普通民眾的生活支出被迫大幅增加,因此怨聲載道。在美國經濟總體形勢不利的情況下,五大科技公司一枝獨秀,美股也大幅上升。經濟發展受挫,股市反而飆升,五大科技公司大發其財。事出反常必有妖。五大科技公司得益于全球化和政府的扶持,賺取巨額財富后又瘋狂回購股票,刺激股市逆勢上升。明眼人應該看得出,股市是虛高,是泡沫堆起來的,五大科技公司顯然是新型超級壟斷公司,這不能不使人聯想到美國歷史上充斥著危機與動蕩的鍍金時代和經濟大蕭條的前夜。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最后,在社會層面,“政治正確”對全球化的支持也使其成為美國中產階級地位下滑和社會左右撕裂的重要推手。
全球化所蘊含的開放、多元、包容等理念非常符合“政治正確”的訴求,因而得到了它的大力支持,而全球化的深入發展特別是移民的跨國流動又反過來給“政治正確”注入了活力。從2002年開始,美國的拉美裔人口超過非洲裔人口,成為美國最大的少數族裔群體。Anna?Brown.?The?US?Hispanic?Population?has?Increased?Sixfold?since?1970[EB/OL].?(20140206)[20211008].?https://www.pewreaearch.org/facttank/2014/02/26/theushispanicpopulationhasincreasedsixfoldsince1970/.美國皮尤研究中心的一份報告指出,早在2014年,在美國公立幼兒園和小學入學的白人學童的比例就已經低于50%,而2019年全美白人的出生率也略低于50%。劉陽,孫丁.美國幼兒園及中小學白人學生比例持續下降[EB/OL].?(20190801)[20211009].?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0639062374931213&wfr=spider&for=pc.此外,20世紀60年代后還有大量的非法移民進入美國。到2017年,官方統計顯示,全美約有1050萬非法移民,占這一年美國總人口的32%,Jens?Manuel?Krogstad.?5?Facts?about?Illegal?Immigration?in?the?US[EB/OL].?(20190612)[20211010].?htttps://www.pewreaearch.org/facttank/2019/06/12/5factsaboutillegalimmigrationintheus/.而民間機構則認為目前的非法移民有兩千多萬。
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的大量涌入不僅改變了美國的人口結構,而且使美國這個“民族熔爐”蛻變成“民族拼盤”。由于大多數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支持“政治正確”,不接受美國傳統政治文化和核心價值觀,同時也從工作機會上對美國傳統白人中產階級構成挑戰,這自然會使美國社會趨于分裂。特朗普上臺后,試圖遏制非法移民的持續涌入,但遭到了民主黨人的強烈抵制。拜登上臺后,馬上宣布改革《移民法》,提出了《2021年美國公民法案》,放松對非法移民的逮捕、拘留和驅逐,主張為1100萬無證居民提供8年入籍的合法化途徑,提高難民安置上限,停止修建美墨邊境墻,結果,大量非法移民涌入,使右翼民眾更加怨聲載道。Muzaffar?Chishti,?Jessica?Bolter.?Biden?at?the?OneYear?Mark:?A?Greater?Change?in?Direction?on?Immigration?Than?Is?Recognized[EB/OL].?(20220119)[20220126].?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bidenoneyearmark.
長期以來,美國的中產階級是其傳統政治文化的主要載體,他們重理性,偏愛穩定和秩序,雖不反對社會改革,但不追求快速的和巨大的變革,所以一直是美國社會的穩定力量。然而,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沖擊,美國中產階級出現了明顯的萎縮現象,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美國經濟嚴重下滑,更多的美國人從中產階級墮入低收入階層。可以想見,作為社會穩定之本的中產階級的衰落和萎縮,將進一步強化美國社會價值觀的撕裂,成為美國社會沖突、群體對立的深層原因,成為美國國家治理失敗的后果和標志。
五、結語
“政治正確”思潮在二戰后由于與民權運動等社會運動相結合,因此勢力大增,同時,“政治正確”還因其進步主義的主張而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且占領了高校、傳統主流媒體和新興高科技互聯網社交平臺、影視公司等文化高地,掌握了強大的輿論話語權。當前,“政治正確”全面擁抱全球化,因此也與支持全球化的華爾街金融集團、新興大科技公司、跨國公司以及美國的文官群體組成了同盟,形成了對抗保守主義及美國右翼群體的統一戰線。這樣一來,“政治正確”幾乎就成為美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長期“左”傾的民主黨以“政治正確”作為自己的圭臬,獲得了年輕人、黑人等少數族裔、女性、同性戀群體以及美國大部分政治、經濟、文化精英的支持,因而在與共和黨的博弈中占據了很大的優勢。拜登上臺后,民主黨幾乎集行政、立法、司法和媒體權這四權于一身,因而打破了長期以來民主共和兩黨互相制約、輪流執政的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帶來了政黨斗爭的白熱化、政治文化的撕裂、政治體系的失衡和國家治理的紊亂等負面后果。
對于長期實行符合“政治正確”的社會文化政策而出現的白人群體受到“逆向歧視”的現象,以及“政治正確”與民主黨對話語權的掌控所導致的對美國言論自由的破壞等后果,共和黨人近年來予以了強烈的反擊。這種回擊的力量如果足夠大,再加上社會撕裂、經濟下滑等負面效應,很可能使“政治正確”暫時收縮。但是,從長遠看,“政治正確”畢竟代表了進步的趨勢,所以它會在與保守力量的拉鋸戰中艱難前行。DB50639A-BD4D-48AD-ABC8-2651DC496A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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