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研究

阿信

落日研究

多年來我保留著觀察落日的習慣

我的收藏夾中，藏有版本不同、形制不一

色澤和質地各異的落日標本

我自詡對落日的認識不會遜于他人

有一次，在郊外江邊，荒草深處

找到一處廢棄的舊泵房

從此，我每天的散步都會延伸到這里

傍晚，暮光疾逝，江風四起

我懷著悲欣交集的心情

靠在舊泵房銹跡斑斑的鐵門上

獨自一人，打磨、制造自己的落日

兀鷲

鏡頭里的大鳥，傳說中的猛禽

遠觀，冥想，植入詩句。不提倡

抵近觀察：影響食欲、帶來噩夢和壞心情

草原上的清道夫，自然界的超能力

位于食物鏈頂端，不知天敵為何物

無名圣徒。非凡的培訓師：訓練出

一代代高空滑翔師、超音速飛行員、最后的

“斬首行動”執行者

禽類中的忍者，高處不勝寒

時時拷問靈魂，拒絕道德綁架

精通天象，俯察生存

不立一派，不著一字

神秘的死亡大師，不設疑冢

但沒有一個人

可以接近它的領地，獲取衣缽和傳承

謠曲

為一場雨，準備一個渡口

為一只放生羊，準備一座秋天的牧場

我帶著半條命，三支酸曲，走遍羌塘四季

——為了你不在人世孤單，我留著這熱身子

阿木去乎

必有一次，要經過那里

一個叫阿木去乎的地方

那里的月亮被荒涼包圍

那里的鷹，一直在畜群和河流之上盤旋

生者彎腰給帳篷釘下一根根木橛

亡靈，如晨霧般纏繞——

水磨旋轉的葉輪

溪谷旁披霜的灌木叢

草地邊緣，遺落的半截牛鼻繩……

我無法拒絕那個叫卓瑪措的女人的懇求——

她眸子里全是光;她一遍遍

搖著我的手

在那個遙遠的、叫作憂傷的地方——

我仿佛站在命運的岔路口，一陣陣恍惚，一陣陣

失神

洞穴

在雙河溶洞眾多的洞穴中，我獨愛一個

它還沒有被命名和認領

我觸摸過它濕滑的巖壁，我的手指上

至今仍留著冰涼和寂靜

它的輪廓酷似某種海洋生物

我熟悉它的氣息。它會在

漆黑的海面上發出類似人類的喊叫

潮濕的夜晚

潮濕的夜晚。潮濕的溶洞深處，時間

緩慢滴落

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存不存在一個哭泣和痛悔的星空

秘密而絕望的愛，像鐘乳石

潛滋暗長

沉默的西南大山

潮濕、曖昧的夜晚

樹葉落下

看見樹葉落下

走進飄墜的葉片間

舉起雙臂，樹葉像流光

從指縫間漏下，落在手臂、肩頭和腳邊的草地

仰起臉，無數黑脈金斑蝶

在喧響，在嗡鳴，在旋轉、醉舞

其中的兩只，輕輕蓋上

我的眼瞼

我還沒在詩中寫過一條真正的河流

諳熟河流，不一定將它

納入一首詩，賦予某種形式

我在不同時期遇見過不同的河流

似乎了解越多，就越怯于談及它們

或許在某個私人場合，我們可以聊聊

一條真正的河，它的

上游和下游，它的

來歷不明的支流、港汊、漂浮物……

岸邊的植物、秘密的幫會、垂臨的星空

更多的時候，我坐在河邊，像石頭一樣沉默

楊樹

水邊楊樹，年年新生

枝繁葉茂的家族，脈絡清晰

隱蔽的樂池，囚禁著鳥類中無名的大師

像一條黃金河流日夜喧響，又像一卷

古舊、酥脆的典籍

秋風粗魯的手指正在翻動

雪靜靜落下……冷冽的空氣顫動

赤裸著，一個渾身疤痕的男子

從曠野的孤寂中

走出——

有人在靜夜聽見他喊疼，以為是幻覺

水長流。水邊楊樹

年年新生

晨霧

天空正在形成，距離被一群灰鴿穿過

只是時間問題

地平線那里不斷有新東西被制造出來

石頭在晨霧中塑型

水確實很涼。她在溪邊破冰、舀水，睫毛

帶霜——我想走過去，俯身

安慰她，并幫她

把滿滿一桶冰水提回林子邊的小屋中去

聽見鳥鳴

聽見鳥鳴，在沙棘叢中

不是一只兩只，是許多只

不是一種，至少三五種

看不見它們。它們在隱身處

自由唱和、問答

天蒙蒙亮，山坡上

空氣濕重，鞋幫沾滿露水和草葉

我想告訴你我的感受：鳥的叫聲

比昨晚翻讀的普魯斯特的那部小說

要薄，比手中捏著的這本

蓋瑞·斯奈德詩選，略厚

野營

1

如果不是我們的車子，囂鳴著穿過

這片銹跡斑斑的山谷

兩側山坡上

那些紅楓和青[札] 葉片低壓著的沉寂與矜持

會持續至什么時候

2

我曾夢見過這里。在夢里

騎一匹沒有鞍韉的馬，走在亂石溪流中

灌叢中一只驚飛的禽鳥，讓馬頭

驟然側立起來

我搖下車窗，沖山谷猛喊

“我來過這里——還記得嗎？”

3

種種跡象表明

溪邊藍色的雛菊能夠等到冬天的第一場新雪

它太干凈了，還沒有被污染

我抬起頭，用被純真和素凈清洗過的

眼睛尋找空中游弋的一只鷹隼

4

溪流未被命名。我體內的野獸

還沒有醒來

等它醒過來，就會嗅到

枯葉間一朵忽明忽滅的野卉，和噼噼啪啪

燃向江岸的星群——

神話一樣

既甜蜜又恐懼，既清澈又暴烈，似冰

又似火……

5

篝火點燃了

野炊，即將開始

我忽然發現

那位神秘、重要的客人

未被邀請

她隱身于巨石和山林后面，變換著臉龐

時不時地

朝這邊窺視

6

那個從火堆旁的陰影中起身，繞過

石頭、樹枝，走進黑暗灌叢的人

他，還會回來嗎

他能否重新坐回我們中間，像個

沒事的人一樣

在我的記憶中，有些朋友離去

就再沒有機會回來

7

澆滅松枝上剩余油膏和熱情的雨

后半夜的雨，它讓灰燼逃亡的路線圖

變得如此醒目

當我們醒來，走出宿營的幕帳

這陌生的異象，令人心驚

真相暴露在山谷匯合處的一輪朝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