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最不缺的就是雪。無邊無際。蓋在大山上,聚在山坳里。
最暖和的也是雪。我大舅一個人走在被松軟的雪埋住的山道上,頭上呼呼冒著熱氣。他掏出帕子拭拭額頭的微汗——這動作一點也不像個東北人。這時,他感覺到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伸手拂下去:哥們兒要去哪里啊?一扭頭,他就看見了那條狗。
一條體格壯碩的黑狗,正在皚皚的雪里看著他。“我身上沒吃的。你別處找去吧。”大舅沖它揮揮手,繼續朝前走。沒走幾步,那狗又將一爪從背后搭上了他的肩。大舅四下觀望,除去他倆,再沒有發現白雪以外的顏色。
“那你跟我走吧。”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彎彎繞繞的山道上,一人,一狗,一前,一后,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朝著家的方向游動。
多年以后,我大舅還是不明白,他與那條狗,是一種什么樣的緣分。
那時我大舅還單身,是參廠里的工人。一個獨自出來“闖關東”的魯中青年,卻并沒有多少“闖”勁兒,他不上山獵物,也不進野林挖寶。他說他一進去就會“麻達山”。這倒符合他儒雅端莊的外表和溫和的性情。倘若不是先天的唇腭裂,我大舅是個有著明星容貌的男人。
那狗跟著我大舅回了家,成了家里第二個成員。它非常聽話,不亂吠,不張狂跑跳,總是從從容容的,是大舅喜歡的類型。平時他去哪里它就跟著去哪里。到參廠里上班它也跟著。廠里的工友都知道這條威風凜凜的大狗是我大舅從野外領回來的,很羨慕,也很好奇,都想去親近它。狗狗卻不領情。它不喜歡除大舅以外的別人靠近。
春天到了,野桃花將雪抖落到樹下,滿山灼灼的紅開始燒起來,土層上霸道了足足半年的雪露出了羞怯。
跑桃花的時節,是參廠忙碌的開始。一直當作被子溫暖著人參苗的積雪需要扒下來順到溝里。陽光逐漸熾烈,要插好拱條,覆上膜,再插花遮陰。整整六年的精心伺候方可見收成,工人們不敢怠慢。
他們干活時,狗狗就在整個參廠巡視。陽光下,它油亮的皮毛隨著顛動的大步伐泛出麥浪一樣的波光。
這波光吸引了剛調來的廠長。他一趟趟跑大舅家,說這狗是看護園子的好苗子,讓它去另一處參廠做“巡邏隊長”,虧待不了它。狗狗都跟廠長混熟了,是大舅之外唯一一個可以給它捋毛的人。大舅是個男人,做事從不婆婆媽媽,盡管不舍,也答應了。
狗狗與我大舅的緣分終結在一片四葉參田邊。
那年的四葉參長出的花苞特別多。工人們忙天搶地地采摘,連一些家屬也跟著來幫忙。當然幫忙是夾帶私心的。對種參人來說,參花是奪取養分的東西,雖然也能換點兒收入,終究歸于不受歡迎之列。對于外面的人,尤其關內的親朋好友,它們可是上好的“茶”。
摘下來的參花漸漸聚攏成堆,清雅淡綠的一大團。狗狗那天似乎特別喜歡參花的味道,圍著嗅來嗅去。對身邊過來過去的陌生人也不再有敵意。廠長滿意地點點頭,大舅便回去了。
我喝過那年的參花茶。大舅托人帶回來的。小小的一穗一穗的花苞在水里慢慢泡開,露出一點點淡白的綠色,很耐看,味道我卻不喜。我說是苦的,父親就笑著糾正:是甜的,你慢慢品。苦味只是一點點。
大舅知道狗狗死了的時候他已經結婚。婚前婚后的忙碌多彩讓日子過得很快,也讓他忘記了那條他親自送走了的狗。人家告訴他狗是被打死的,因為它咬人。說那狗后來變得像狼一樣,兇狠,暴戻,無人能夠馴服它。
大舅在我老家那盤大炕上跟我講到這里的時候長嘆一聲。他想象不出他的那只狗后來變成了什么樣子,他甚至不相信那些人的話是真的。他清晰記得皚皚雪地里第一次見到它和它那天圍著青青綠綠的一堆參花歡喜得像個孩子的樣子。
東北的大雪年年下了又下,山上的野桃花年年紅了又紅,人參的花兒年年摘了又開,大舅在那條雪路上走了又走。那只狗始終沒有再回來。
我大舅其實很有女人緣的。
姥姥晚年的時候,從前老街坊的女兒去看望她。已是中年婦女的人,在姥姥面前落下了年輕時的淚。至此,家人才知道大舅的闖關東還有一些別的原因。
參廠的人過的是一種集體游牧生活,伐樹、開地、種參、出參、植樹造林,這是一個循環。一個循環就是一片大家生活的家園。
那一陣子,他們的家園離那條江很近。夏天,江水奔騰,飛流湍急,是道無法逾越的天塹。雪落的季節,江水漸漸安靜,收斂,結冰。最后成了窄窄的覆著雪的冰路。
成了路,便有人走過來了。江那邊的。
冬天的參廠里很安靜。打工的關里人都回老家了,只有幾個正式職工窩在家里。大雪封山前他們倉鼠一樣備下了數麻袋的花生和瓜子,木柴在院里碼得高高的,再加上撲克,一冬的生活就足夠豐富了。
江那邊的人過來時,大舅正打完撲克從另一人家往回走。是個年輕的女人,手里挽著個包袱。她喊住大舅,比比畫畫說著什么。大舅不能夠完全聽懂她的話,但有些熟悉的字眼夾在里面,像那邊人的口音,參廠里有好幾家娶了那邊的媳婦。她執意要跟著大舅回家,大舅便犯了難。他能猜明白,那年頭這樣的事不罕見。
他領著女人去了開小賣部的老王家。老王媳婦安頓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大舅就地取材,從小賣部買上些東西,又把老家人郵過來的棉花拿出一半給她包上,好說歹說打發她回去。那女人推推搡搡拒絕,甚至跪下。最后,她把包袱里的東西——兩塊布料拿出來給了大舅,一步三回頭地過了江。
之后又過了好多年,我大舅才結的婚。老王兩口子一直說我大舅傻,要不然孩子都該上學了。
那兩塊布料大舅送給了我母親,他很疼愛這個唯一的妹妹。那年幼小的我已有了記憶,記得母親說是“化學料”,在我們這里是不常見的時髦貨。
我常因為家里的兩塊布料而想象出一個女子的樣子,嬌小的,堅韌的,有一雙不大的丹鳳眼,還有一張抿緊后就露出風暴不可摧的倔強的嘴。
年輕的大舅反而模糊得很。在我長大后曾收到過二舅家表哥在東北拍的一張照片。那是夏天的東北,一片白樺林中,表哥挺拔如樹的青春模樣。背景林中長滿郁郁蔥蔥的青草。我把想象中年輕時候的大舅嫁接到了那上面。43DB3E02-5687-4809-ABF9-3D8EBA55AD0E
表哥去東北待了幾年,跟我說那是個“一去就夠一回來就想的地方”。我不是很理解表哥話里的內涵。我大舅也不理解,他一去就再沒回家鄉生活過,他已成了一個東北人 。嘴里偶爾還會冒出罵人的口頭語。
成了東北人的大舅后來娶了一個城里姑娘,東北的城里人。圓圓臉大眼睛,前額是時髦的燙發,下端兩條小短辮兒。全家圍看寄回來的姑娘的照片時那叫一個喜慶。外婆外公終于放下了一塊最大的心事。
整整六年,一株人參的成長過程。我的大舅媽過著她人生的巔峰時期。這個從小臥病在床,二十五歲才會下地走路的人,二十九歲嫁給了我大舅,開始了她獨立的人生。
家里從此開始收到大舅的家信,舅媽寫的,字很丑,錯別字多,內容短。我在讀給外公外婆聽的時候曾經頗為瞧不起。當然那時還不知道舅媽從沒有上過一天學。
舅媽像個重新活過一次的孩子,每天忙著欣喜和快樂。
她沒事就看廠里的工人播下一粒粒小小的人參種子,看種子拱出土層的嫩芽兒長成一片葉子,看這片葉子孤單地堅強地長到脫落。第二年,長出了倆葉,第三年仨葉。仨葉的人參便是移栽的好苗了。
移栽的那年,舅媽生下一個女娃。粉粉嫩嫩的小人兒,將幸福塞滿了他們的懷抱。
第四年,四葉參開花時,舅媽懷上了第二個娃兒。做了母親的女人有了更加豐富的感情。她愛上了這些參田,愛這些生長緩慢的人參。她只是不去摘參花,她說心疼,說這好幾年才長到開出花來多不容易。
她問我大舅:花兒留下不行嗎?——不行,不摘掉花兒底下的人參就不能長大。大舅回答。為了安慰她,大舅又告訴舅媽明年的時候會留下一部分參花讓它結籽。舅媽就興奮起來:真的?太好啦,我還沒見過參籽兒呢。
又是滿山跑桃花的時候,第二個粉雕玉琢的女娃降生。已是中年的大舅掩不住滿心的歡喜,準備宴請鄰居及工友。
老天解人意。大舅在外出的雪路上發現了一只狍子,已沒有氣息。身上有被獵的傷痕與凍干的血跡。附近的雪地里卻是干干凈凈,一片銀白。這是只不知逃了多遠的可憐的家伙,受傷后躲過了獵人的追蹤卻沒跑過死亡的腳步。
一鍋熱騰騰的狍子肉,人盡皆歡。都說我大舅苦盡甘來后福浩蕩。開小賣部的老王兩口子更是羨慕得很,酒酣之時甚至提出跟我大舅交換一個娃兒。他們家連著仨小子了,做夢都想要個女兒。
那倆女娃兒跟著舅媽來過老家。舅媽比我們想象中要小巧很多。倆娃兒都可愛得很,白嫩的皮膚一看就不是在老家生長的孩子。尤其頭發,軟順黑亮。眼睛也是,黑亮黑亮的,總是跳躍出一簇清澈的好奇的光。后來我見到大舅,他也是一頭黑亮的發。他笑說:我這是吃參吃的呢。像吃地瓜一樣,就手就吃。
那年來老家探親的舅媽背上背著小的,手里牽著大的,在村子里到處轉轉,到地頭看看莊稼。她認識了跟韭菜差不多的麥子,驚嘆于老家的麥田跟東北的雪一樣一望無垠。幾經掙扎后還愛上了吃那種起初讓她恐懼無比的叫作截留龜的昆蟲。
她去趕大集,看到新鮮水果就買個不停。正是櫻桃剛上市的時候,她興奮得像個小孩子,“這么迷人的小果子啊,又好吃又好看!”
那時我二十歲,妹妹十八。她常看著我倆開心地笑:過些年,這倆娃兒就長成你倆的樣子了。
人參長到了第五年,謂之五葉參。繁育參苗的種子要在這些參上結出。選了一棚開花最盛的,在參棚一頭留出一小片。舅媽把它們當成了花園。
東北的雪有多深,山上長的草就有多高。這里的植物們熟知東北的夏天很短,樹上春花落下,地面的草兒便一股腦兒地瘋長。
只有人參慢吞吞地結蕾開花。那些小小的蕾實際上并沒有開出美麗的花朵,它們只是慢慢地變化著顏色,由青變成淡綠再轉白一點,然后又回到青青的顏色。細看才能發現這已是嫩嫩的參籽。舅媽在這一小片青青淡淡的參花里留下了她最后一張照片。那年頭拍張照片不容易,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拍過照片。
參籽慢吞吞地長,舅媽急急地等著看它們成熟的模樣。
青澀的參籽長出一層柔軟,柔軟慢慢地染了紅暈。直到霜來了,參籽才穿好了她的紅衣裳。火紅火紅的,像縮小版的老家的櫻桃。舅媽摘一顆放進嘴里又馬上吐出來,很苦很苦的澀澀的味道。
草枯了,林子里的樹葉開始嘩啦啦地掉落,這是后續的人參賴以生存的土壤和養分。
轉過年來,人參收獲了。工人們將這片地又植成了樹林。他們將家園挪到另一處,伐木開荒,開始一個新的循環。
只是我們再沒收到那丑陋字跡的家信。我們收到的最后一封,是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在參花叢中的笑臉,一張是她的倆女娃兒站在紅紅的參籽旁。
舅媽沒有看到她的女兒們長成我和妹妹的樣子。她在皚皚白雪的東北大地上走過,看到的最美的景色是盛開的參花和紅紅的參籽。
我也再沒有喝過東北捎回來的參花茶。大舅如今已是耄耋老者,和后來的舅媽守著包括我那倆表妹在內的一大家子人。我常思量,倘若如今再讓我品那參花茶,是不是還是當初苦得不能下咽的滋味呢?我相信,現在的滋味一定是苦后的甘甜。
作者簡介:臘月,本名苑汝花,有作品在《中華文學》《青海湖》《農村大眾》《青島日報》《濰坊日報》《濰坊晚報》《齊魯文學》等報刊發表。
(責任編輯 徐文)43DB3E02-5687-4809-ABF9-3D8EBA55AD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