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于蘭
在異鄉的一個旅游景點,我看見一條充滿民間特色的石板街,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兩旁,是清一色的民間木屋,木屋已經不住人,而是用來經商了。店主賣的大多是民間手工藝品,其中一家擺著竹藝品的店門前圍滿了游客,只見一位六七十歲的大爺端坐竹椅上,正瞇眼編織一只竹籃,他身后的貨架上,擺滿各種竹編制品,個個精美絕倫,游客忍不住嘖嘖稱贊。
我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竹制品的氣味,熟練的動作,老人腳下細碎的竹屑——這不是我兒時生活的場景嗎?
我的父親會一些無師自通的手藝,其中就有篾匠這一項。父親極其聰明,只要站在篾匠旁看幾眼,便深諳了其中的門道,回去即可依葫蘆畫瓢地編制出來。淘米的筲箕,洗菜的竹籃,舀水的筲筒,遮陽擋雨的斗笠,暑天用的篾枕、竹席、竹床、竹椅……家中許多竹制品用具,都是父親做出來的。
竹子是就地取材,從屋后的竹林中砍伐而來。從砍竹子到開片、刮篾,父親都是純手工操作。竹制品制作的生活用品,既美觀,又輕巧,還經濟耐用,家家戶戶都喜歡。而那些無人會制作竹制品的家庭,則需要請篾匠上門或者上街購買。所以兒時,我甚為父親的手藝而自豪。
下雨天不能外出玩耍時,我常常安靜地坐在父親身旁,看他認真地擺弄砍回來的竹子。他先將竹子去除旁枝,接著開始破竹(有時會先鋸成幾段)。只見他一手握篾刀,一手扶竹,一刀下去,竹子被劈開一道口子,“啪”的一聲脆響,他把篾刀夾在竹縫口順勢下推,竹節便隨刀而開。后來上學了,看到“勢如破竹”這個成語,我腦海里頓時浮現出父親劈竹的情景,不等老師解釋我就明白了這個成語的意思。
父親繼續將竹片對剖,再對剖,他動作嫻熟,一氣呵成,竹子在他的解剖下,一會兒就被剖成粗細均勻的竹片了。我在旁看那鋒利的彎刀忽上忽下,甚是緊張,真擔心他萬一失手,傷了自己。父親卻淡定得很,想必這便是“胸有成竹”吧!
隨后,條條竹片在他手上神奇地被打理成薄得近乎透明的篾片,然后,他放下那些工具,開始編織篾片。他的手指靈活地上下翻飛著,十指靈動間,篾片乖乖地在他面前時而伸展騰飛,時而如小鳥振翅歸來。他不斷地重復著手中的動作,看得我眼花繚亂,待我走開一會兒再回到他身邊時,一件漂亮的竹具已然快成形。多么美妙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粗糙的竹竿竟變成了細膩柔美的成品呢,簡直是工藝品!
可不是工藝品嗎?如今各種各樣的竹制品已被擺賣在旅游景點,成為一道吸引游人駐足、過目不忘的風景。
父親還收過一個徒弟。同村有個小伙子想學篾匠,可找真正的篾匠學,需要拜師給學費,或以免費勞動力相抵,但父親是自學成才,人又熱心,既不收學費,也不要求拜師者當自家的免費勞力,所以那個小伙子有空就來找他學藝。父親一邊示范,一邊講解,他毫不保留地告訴徒弟,篾匠手藝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劈篾,把一根完整的竹子劈成各種各樣的篾。竹子劈開后,將一根青竹對剖再對剖,剖成竹片,再將竹皮與竹心剖開,分成青竹片和黃竹片,然后再根據需要把竹皮部分剖成青篾片或青篾絲,剖出來的篾片要粗細均勻,青白分明。父親說,青篾絲柔韌富有彈性,適合編織細密精致的竹制品;黃篾則柔韌性差,難以剖成很細的篾絲,多用來編制大型的竹制品。
盡管自己會制作竹用品,但對因長期使用而破損的竹用具,節儉的父親并不是一扔了之,而是會仔細地進行修補,直到補無可補。父親叮囑他的徒弟,一個優秀的篾匠,不僅應熟練地掌握編制各種竹用品的方法,還應能巧妙地將破損的竹制品修補完好。
父親有個修補神器——篾舌,它是一條一頭平一頭尖的扁鐵條,工具雖小,但修補篾器全靠它。父親左手把篾舌穿過密實的編打層,右手把新補的篾片從篾舌上面的口插入,然后左手抽出篾舌,把新篾片帶出來,這樣新舊篾片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每個篾匠都有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那是被篾片或工具誤傷的。時間長了,新舊傷痕一層又一層,堆積成老繭,成為厚厚的防護層。有了這層老繭保護,多么鋒利的篾片父親都不在乎。
旅游回來,我將一件精美的竹藝品送給父親。父親眼前一亮,問我多少錢買的,得知價格后,父親嘮叨了好幾天,他責怪我亂花錢,說這樣的物件他也會做。我說,您之前做的都是實用型的工具,人家這可是小型藝術品,父親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將小竹藝品放在手中細細端詳,我知道,他一定在揣摩構思。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父親就戴著老花鏡,坐在陽臺上編制起來。我好奇他哪弄來的竹子,正要上前去問個究竟,母親拉住我悄悄耳語道,你就讓他動動手吧,有事做了,他也不吵著要回老家了,今天一天沒跟我拌嘴呢!
母親的話有幾分道理,父親有所寄托,自然心里充實。當父親得意地拿著他制作的竹藝成品向我顯擺時,臉上的快樂跟孩童似的,看著他那么有成就感,我不由得為他高興。
不出三個月,我們家便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手工竹制品。每個到家中來的人,無不發出嘖嘖的贊美聲。父親是個大方的人,他總要送一兩件給客人。客人收了這難得的手工藝品,愛不釋手,自然會有所回饋,煙啊,酒啊,茶啊,父親推都推不掉,他笑著說,他這輩子就一平頭老百姓,沒想到自己晚年了,還有機會“收禮”,看來篾匠還是大有用武之地的,自己若能再年輕些多好啊。
是啊,誰能想到,一個自學成才的老篾匠,晚年還能在城里發光發熱呢?
(責任編輯 葛星星)9A6913FA-FC8B-4A2A-B846-84731FD4E6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