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歲月被辜負

Li Li

很多人不想讓孩子學藝術，因為在求藝這條路上，無法成名成家的人是多數。如果以世俗成功為衡量標準，這條路性價比不高。絕大多數人都成不了偉大的畫家，也成不了偉大的音樂家。這是一條大浪淘沙的殘酷之路，可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學什么藝術啊，又浪費錢又浪費精力。

有這么一個學藝半途而廢的故事。

英國作家毛姆的長篇半自傳體小說《人性的枷鎖》，敘述了主人公菲利普從童年時代起的三十年生活經歷，刻畫了一個青年的痛苦、迷惘、失望、挫折和探索，以及逐步擺脫種種枷鎖，尋找生命意義， 走向成熟，獲得精神解放的歷程。菲利普因為喜歡繪畫，曾赴巴黎學過兩年。直到有一天，菲利普目睹自己的一個朋友普萊斯，因為自身畫作的平庸，因為窮困無助和絕望而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普萊斯執著追求自己理想的結局讓菲利普不寒而栗。于是菲利普去找了當時巴黎的一個繪畫大師。大師看了他的作品后，說他這么畫下去，以后可以靠這個吃飯，但是成不了大師。經過了一次次的挫折和改變，菲利普漸漸脫去了年輕氣盛。之后，菲利普放棄了職業畫家這條路，選擇去當醫生。他伯父問他，在巴黎那兩年是不是就算浪費掉了。菲利普自己不這么覺得，他說：“我學會了怎么看人的手，以前我從來沒真正地看過。我還學會了看天空下的樹木和房屋，而不僅僅是看樹木和房屋。我還明白了原來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彩色的。”

菲利普是在巴黎學畫兩年之后，才最終意識到自己在藝術上資質平平，不會有所建樹，于是改變人生走向，回到英國，并決定去倫敦學醫。如果以世俗成功為衡量標準，他的巴黎求藝兩年，根本是虛度時光，實在太不劃算了。但好在人生不是只有性價比。菲利普后來所擁有的眼力，細膩的感受力，是學畫生涯給他的饋贈。那兩年習畫時光，他是心甘情愿的，是發自內心的熱愛。追隨興趣的美好在于，人會感受到他之前未曾感受過的奇偉瑰麗。即使這兩年真的是虛度，但能從浪費時間中獲得樂趣，那就不是浪費。

少年時，我也曾有過十年習畫之路，也是因為一個前輩的忠告而止步。今生今世，一放下，就不進則退，再回首，已是舊歡如夢。最終沒有走上藝術的道路，我不怪任何人的阻撓，主要是因為自己年少時還沒有進化成強悍怪物。我從來沒有為此抗爭過，不是因為我天分不夠，更不是因為沒有基礎，而是我彼時不夠執著。我有時在想，假如沒有那位前輩的勸退，我背著畫架的人生，就算走得跌跌撞撞，是否也會別有一種滋味和風景？最起碼，沒有某種無以名狀的欠缺感時常縈繞心頭。

即使畫得平庸，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做事只為享受其中的過程。藝術創作有娛人的部分，但出發點，是為了自娛。學畫之后，我的雙眼重生了，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以前的秋天就是黃色，習畫之后看，是各種層次的黃；以前看樹葉是綠色，習畫之后看，是各種層次的綠，而且對于景深、層次都會自動在腦子里分析。抓到一只天牛，放在手心仔細觀察，也會發現天牛的花紋很好看，觸角很優美，想把它畫出來，想把它的美放大。感覺到天地萬物，無一不值得觀賞。

十年習畫，即使只是培養了一點業余愛好，無論對升學有用沒用，投入產出值得不值得，只要我熱愛過這件事就足夠了。有過那種因熱愛而不眠不休的體驗，會讓一個人一生都有內驅力。

每一種人生，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選擇了就只有決斷和承擔。在“存在”的無限可能背景下，人卻只能有一種選擇的人生。因此面對任何選擇，人們總是瞻前顧后，但一個人一生只會有一種命運。回顧所來徑，我也和《人性的枷鎖》中的菲利普一樣，盡管選擇過程很糾結也很痛苦，但從未怨天尤人，而是愿意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如果用幸福與否的標準來衡量，菲利普的一生未免千瘡百孔，但也許可以用幸福之外的標準來衡量。幸福和痛苦一樣，都不重要，二者正如生活中的其他所有細節，都只是為了讓人生的圖案更加豐富。

我也從少年經歷中真實地體驗到，藝術創作是一門門檻很高的技能，是一道窄門。少年的靈魂仍處于綿軟狀態而未固定于一個方向，身上類似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那樣的因素尚未牢固確立，當時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心之所向。如果讓現在的我與當年的我隔空對話，我一定會告訴那個懵懂小女孩：年輕的時候，總是要戒急用忍，扛不住再忍忍，再逼自己一把，把人逼進極限的是那顆“偏要勉強”的赤子之心。

對藝術的敏銳，來源于觀察、體悟、哀愁、憤怒……靠的是和更高頻率的世界共振，尋找精神的出路，挖掘自己的靈魂，通過畫筆、音符也好，通過文字也罷，在描述人類的心靈深度上，萬法歸一。所以，其實我現在不也走在這樣的道路上嗎？經歷過漫長的蟄伏，經歷過山重水復，經歷過許多日日月月被辜負被浪費之后，從記憶里拎出，拍拍上面沉積的灰塵，感嘆原來那是最好的時光。

編輯/梁宇清72273B74-5DAE-4880-BAD8-9011D28D7A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