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炯程

《井荻居酒屋》 孔明珠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年版
或許,比之觀看,品嘗是更雄辯的一種姿態(tài)。我們捕獲那些被觀看的事物,確認它們的幸存,然后敲上印戳,將其沉入記憶之海,仿佛要進行一場標記重捕法,我們總是用我們所看見的一隅估算缺席的世界,似乎記憶管轄的領(lǐng)域,僅由如葡萄串般的視覺意象構(gòu)成:童年昏暗的街燈,中年芊綿的雨水,晚年白色藥片與舌苔上的斑斑銹痕—其明暗、形色,仿佛儲存在有無數(shù)抽屜的檔案室里,需要依賴一番智力的苦煉才能淬成記憶之流的回環(huán)往復。但最終的成品,卻仍可能是一組蒙太奇,由一個個孤立的形象拼接而成,并且時刻提醒觀眾那攝影機的機械存在。
品嘗卻絕非如此,味覺有一種天然的雄辯。它不僅僅發(fā)生在唇舌間,也不僅僅是消化系統(tǒng)溫暖的擾動,它發(fā)生在食客內(nèi)心的節(jié)律中。美食的雄辯,不是滔滔不絕的如同講臺上冗長的發(fā)言,那是由代糖與味精的工業(yè)化余味織成的試管烹飪。美食是另外的藝術(shù),關(guān)于時間、空間,關(guān)于溫度、濕度,最重要的—也是關(guān)于人的藝術(shù)。我們可以將一道美食類比成音樂。那些躺在五線譜上的音符仿佛香菇干,只有浸潤在水中足夠長的時間才能恢復原本的飽滿與風味,每次它被取下,放在樂譜架上,無數(shù)樂器的合奏才換得它短暫且不完美的蘇生。被固定在菜譜上的一道菜還不是美食,充其量只是真正的美食留下的一道濃稠的陰影。每一次烹飪都是一次演奏,都同樣地不完美,也同樣在不完美的永恒輪回中變?nèi)荨C總€演奏者都賦予食譜以個性:那些標準化了的用量,廢料率的計算,會變成砧板與土豆的輪唱、黃油和奶酪的回旋舞。所以,大廚們很少會介意公開自己的食譜,就像現(xiàn)代演奏家從來不會把樂譜鎖進鐵皮箱子里八代單傳一樣。
在《井荻居酒屋》里有一個由美食構(gòu)成的記憶空間。我們同時觀看與品嘗,一個個人物進進出出,在這里做著或長或短的棲居,最終,他們都從這舞臺退場。這大抵是個尋常的人生故事,因為故事發(fā)生在日本,或許可以配上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做一番感嘆,除此之外便無稀奇之處。但寫作這本書的作者,并不屬于她所書寫的世界,“渡來人”的身份反而賦予本書一種異質(zhì)的層次感。
與作者分享著同樣的他者身份的,是來自臺灣的伊藤秀麗。與短暫旅居東京的作者不同,作為新嫁娘來到日本的秀麗一直想要融入日本太太們封閉而壓抑的社交圈。但悖論的是,當他者安心于他者的身份時,反倒是最容易被共同體接納的時候,雖然這種接待始終有著一種尷尬的主客之分。共同體需要定期設(shè)定一些危險的他者,以此加固自身的穩(wěn)定。《井荻居酒屋》由回憶散文、美食札記、菜譜三部分組成,每篇散文的主人公都對應(yīng)一種食物:與伊藤秀麗對應(yīng)的是炸雞塊。意欲融入日本社會卻完全使用“中國式”的社交技巧的秀麗,大概與這普適的油炸美食相稱:裹著面衣的高熱量雞腿肉甫一落入清透的油中,便有細碎如蕪萍的泡泡與之唱喏,發(fā)出瀏亮的“嗞嗞”聲,伊藤秀麗只有在酒精麻醉了每一根血管時,才從潛意識中生出我本不歸屬于此的虛無。
一九九○年,日本依然是一個相當純粹的鮑德里亞式的消費社會:物質(zhì)過剩、生產(chǎn)過剩,反抗成了反抗的擬象,一切都成了娛樂。出入居酒屋的幾個商人:原本揮金如土的房地產(chǎn)商倉井、電器商人山田光明,沉迷獵艷,對待女性就像望向水面的納喀索斯,他們言說,只是為了諦聽水底傳來回聲罷了。倉井經(jīng)歷了日本經(jīng)濟泡沫的破裂,才知道自己的成功并非叢林法則的獎賞,而是他一直都行走在粘滿劣質(zhì)金粉的紅毯上,只不過現(xiàn)在有人把毛毯卷走罷了,他需要赤腳走在已經(jīng)變成一片泥潭的經(jīng)濟上。山田光明則沒有過倉井的輝煌,他所謂的癡情,也無非與倉井一樣,是一種噬骨的空洞所致的愛無能。
但在這空洞之處,居酒屋提供了一種既日常,又公開的空間。它的料理既比家常菜精致,又沒有高級料理那般昂貴;既適合上班族日常消費,也能應(yīng)付諸如倉井之類的商人們對排場的需求。也許這本書真正的主角,應(yīng)該是藏在第二部分美食札記里的居酒屋老板大岡。雖然在回憶散文中他極少出場,即使出場,也只是以一個“聽憑妻子在店里用色相勾引男人”、招徠客源的沉默者形象出場。但在美食札記里,我們卻能看到一個對烹飪有著近乎嚴苛的掌控力的廚師:從進貨、制定菜單到掌勺,他總是分毫不差,近乎古板,好像那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日式料理劇里的主人公,對美食有著天生的敏感與狂熱。
美食的藝術(shù)歸根到底是關(guān)于人的藝術(shù),而且比之其他藝術(shù)門類,它要求食客百分之百地參與。可以有看不懂的畫,聽不懂的音樂,因為鑒賞這些藝術(shù),不僅需要常識,更需要熏陶出了藝術(shù)感的視野。但判斷一道菜是否美味,有時只需要一萬個運轉(zhuǎn)如常的味蕾。居酒屋美食尤其如此,在這里,美味就意味著客流量。所以,當作者筆下的每個人物都化成一道料理時,《井荻居酒屋》就變成了一本別致的食譜。它告訴我們,食物也可以是我們的倒影,我們的復本,當它穿過食管進入你的胃,它便在你的身體里書寫你,直到它成為你的一部分,或你成為它的一部分。98FEE775-9291-42EE-A749-AEF63F2FD1E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