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劉撫英,黃上君
1.1.1 風格起源
在日本“明治維新”歷史背景和“全盤西化”社會風氣的影響下,日本建筑領域系統引進西方建筑形式,形成了“和洋折中”的城市建筑風貌[1]。以伊東忠太、武田五一等為代表的日本第二代建筑師則對西方古典建筑風格為主導的形式取向提出質疑[2],并在其建筑設計中嘗試延續日本傳統建筑文化。1910年,伊東忠太提出“進化主義”理論,認為日本傳統木造建筑可以像古希臘建筑一樣進化為石造建筑[3],并設計了真宗信徒生命保險建筑、柢園閣、震災紀念堂等建筑作品。昭和初期,進化主義延承傳統建筑形式的意識漸弱,而在軍國主義背景下高漲的民族情緒則驅動“進化主義”向畸形方向發展。1918年,在日本舉辦的國會議事堂建筑方案設計競賽中,下田菊太郎發表了其稱之為“帝冠合并式”的意匠提案,即將羅馬神殿風格的建筑屋身與天皇御所紫宸殿風格的建筑屋頂相結合[3]。此后,“帝冠式”建筑風格逐漸演化成為日本“官式建筑”的主流形式。
1.1.2 建筑特征
日本“帝冠式”風格與最初“進化主義”所倡導的“將日本傳統和風樣式與西方砌體結構相融合”的手法不同,其形式特征表現為將日本傳統建筑坡屋頂與歐洲古典主義立面結合[3],象征日本帝國凌駕于歐洲之上,受到當時日本政府的推崇。該風格在1930-1940年間被廣泛應用于“官式建筑”,代表案例有神奈川縣廳舍(小尾嘉郎,1928)、名古屋市役所(平林金吾,1933)[4]、愛知縣廳(同縣營繕科,1938)、京都市立美術館(前田健二郎,1933)等。本研究基于對上述建筑作品的分析(表1),提煉總結日本“帝冠式”風格建筑形式特征。
該風格建筑體量多為3層及以上,采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建筑平面形式為“日”字形或“亞”字形,并采用走廊連接各功能空間;建筑主立面采用縱向對稱式、橫向三段式布局構圖,其他立面偶有非對稱式構圖,如名古屋市役所南立面等;用于官式建筑時核心體量常設計為“塔樓”式,以突出穩重莊嚴感;建筑屋頂主要采用日本傳統坡屋頂形式,有所區別的是,日本傳統建筑屋頂出檐深遠,檐下形成典型的陰翳空間[5],且建筑形象舒展,但帝冠式風格的建筑坡屋頂出檐較小,且主要用于建筑核心體量上,以寶形造(對應中國攢尖頂)樣式為主,也有采用入母屋造(對應中國歇山頂)及寄棟造(對應中國廡殿頂)等屋頂形式;建筑門窗形式較統一,主要為矩形豎向長窗,間以圓形和拱形窗,頂層窗通常比其他層排列密集,整體虛實簡約規整。
日本侵占中國東北并成立偽滿洲國后,提出以“滿洲式”風格作為首都新京(長春)城市建筑主導風格的提案[6]。1932年秋,日本“帝冠式”風格的倡導者之一佐野利器[7]出任偽國都建設局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對長春的規劃建設進行指導。他提出:“任何一種官衙建筑,其內容都應該盡量要求便利為原則,同時兼重外形和實質,更應該以滿洲的氣氛為基準”[8]。自此,“滿洲式”風格開始在長春的官式建筑中應用。
通過對長春“滿洲式”風格的建筑形式特征進行梳理總結(圖1、表2)可以看出,“滿洲式”風格是對日本“帝冠式”風格的形式延承,其主要特征表現為:建筑平面多采用“山”字形或“U”字形布局,采用走廊式交通空間連接各功能空間;建筑以對稱式構圖為主,位于建筑主體中央的核心體量通常比其他部分高1~3層,多采用“塔樓”形式;門廊采用古典主義建筑立面構圖手法和裝飾特點;屋頂延續日本傳統建筑的屋頂樣式[9],采用入母屋造、寶形造、寄棟造、切妻造(對應中國懸山頂)等,但也有建筑采用了其他中國傳統屋頂形式,例如,偽滿洲國交通部采用了硬山頂等;建筑外窗以豎向長方形窗為主,整體排列規整,立面較少裝飾。建筑風格特征分析表明,長春“滿洲式”風格在“帝冠式”風格基礎上,其建筑平面格局、屋頂形式等形構和立面要素發生了部分轉變。

表2 長春“滿洲式”風格典型建筑特征(繪制:劉撫英,王倩)

圖1 長春“滿洲式”風格典型建筑分布
沈陽作為日據時期的滿洲工業中心,在城市建筑形態塑造上區別于長春,不以突顯政治形象為目標,由此引致“帝冠式”風格在沈陽發生了形式演替,最顯著的特征為主控的建筑形式要素發生了更迭——在屋頂形式上擯棄了日本傳統的坡屋頂形式而改為平屋頂,“帝冠式”風格在沈陽也被稱為“官廳式”風格。
調查表明,沈陽“官廳式”風格的建筑有4棟,分別為: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滿鐵奉天鐵道總局本館、奉天警察署、奉天市政公署辦公樓。在建筑風格形式上,“官廳式”風格主要特征表現為(表3):建筑體量組合方式基本沿用日本“帝冠式”風格特征;采用平屋頂形式,并在屋頂檐口部分增加中國或日本的傳統元素;在立面裝飾上趨于簡化,去除了繁多的建筑符號和裝飾細部;與長春“滿洲式”風格類似,建筑平面布局也采用 “山”字形、“U”字形等形態,建筑外窗以豎向長窗為主,整體排列規整,偶爾采用圓形窗作為立面的活躍元素。

表3 沈陽“官廳式”風格典型建筑特征(繪制:劉撫英,王倩)
1906年,日本設立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對東北地區進行經濟掠奪,同時參與政治、軍事、文化等方面侵略活動。1933年,滿鐵在奉天設立鐵路總局;1934年,為實現一體化管理,滿鐵改組鐵路管理機構,將原來的鐵道部、鐵路總局、北滿鐵道管理局及鐵道建設局合并,在奉天設立鐵道總局[10],并于日本關東軍第29聯隊練兵場場址處(現沈陽市和平區太原北街2號)修建滿洲鐵道總局大樓(圖2-4)。大樓于1935年6月1日開工修建,由滿鐵鐵道總局工務處狩谷忠磨設計,福昌公司施工,于次年10月31日建成,總建筑面積約為16,581.80m2,占地面積3803.47m2[11]。1938年,滿鐵于原鐵道總局南側(現為沈陽市和平區太原北街4號)另建鐵道總局辦公大樓,并將原鐵道總局辦公樓作為“附館”使用,命名原鐵道總局辦公樓為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新建辦公建筑為奉天鐵道總局。奉天鐵道總局舍最初為滿鐵所有,后作為偽滿憲兵司令部使用。沈陽解放后至今,該建筑再利用為遼寧省人民政府辦公樓。2008年,原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被列為沈陽市文物保護單位。

圖2 奉天鐵道總局舍現狀鳥瞰

圖3 奉天鐵道總局舍現狀總體布局形態

圖4 奉天鐵道總局舍初建模型圖,引自滿洲建筑協會.滿洲建筑雜志 第15卷第08號[M].大連: 滿洲日日新新聞社印刷所,1935: 01-02.
調查表明,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在使用過程中經過擴建,擴建部分不在本研究范疇內。由于建筑最初建造的部分保存較好,具有較好的完整性和真實性,本研究利用最初建造時工程紀要中的圖紙、沈陽建筑大學陳伯超教授團隊的測繪圖以及現存建筑遺產實體等作為信息判據,對其沈陽“官廳式”風格特征進行分析解讀。
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建筑共5層,局部4層,設上人屋面。平面采用了內廊式的“U”字形布局,主入口及門廳作為交通樞紐,布設在建筑平面的中心位置。建筑設置了1個主入口和2個次入口,主入口門廳空間內設有一部三跑樓梯和兩部電梯[12],次入口門廳各設一部三跑樓梯和一部電梯;三部樓梯均通至屋面,主入口電梯通至五層,次入口電梯通至四層。
建筑首層至四層平面布局基本相同,利用走廊連接各辦公空間和附屬用房,會議室等較大的空間布置在走廊盡端。建筑師在走廊轉角處采用單側布置房間的方式,并開設窗洞以創造良好的采光和通風條件。建筑次入口可作為會議室等空間的單獨出入口,以實現不同人員的疏散分流。建筑的五層在中央核心空間兩側設置了兩個多功能開敞空間(圖5)。

圖5 奉天鐵道總局舍建成初期平面圖,根據《滿洲建筑雜志 第16卷 第12號》改繪
3.2.1 強化核心體量的形構邏輯
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在建筑形式上與神奈川縣廳舍、名古屋市役所等相類似,突出建筑核心體量,強調建筑對稱構圖及主輔關系,整體造型端莊穩重、嚴謹理性。建筑基本形構為規整的長方體組合,核心體量部分為6層塔樓,高出主體建筑一層,并向南凸出建筑主體屋身,形成建筑形體的構圖中心和視覺主控要素;建筑形體其他部分在核心體量兩側呈對稱式布局,主輔關系明確,構圖邏輯清晰。建筑主入口雨棚采用與主體建筑基本相同的形式及裝飾,進一步強化了核心體量的形體控制地位(圖6)。

圖6 奉天鐵道總局舍現狀整體形態

圖8.9 奉天鐵道總局舍鴟尾現狀
3.2.2 縱橫分段的典型構圖方式
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在建造時被定義為“以東洋文化為基調的近代式”[11],其建筑立面劃分與神奈川縣廳舍、名古屋市役所建筑立面劃分相似,但略有差異。在橫向構圖上,建筑塔樓部分采用“門廊—屋身—屋頂”三段式構圖,其他部分采用“基座—屋身—屋頂”三段式構圖,建筑各分段層次分明。在縱向構圖上,與日本“帝冠式”風格建筑采用三段式立面劃分不同,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主立面采用五段式構圖,由建筑主立面核心塔樓、主立面兩側盡端的側翼轉折處以及核心與盡端之間的部分形成。
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中央核心體量與其他部分的屋頂形制基本相同,屋頂出檐較小(圖7),四角略有起翹,檐上部分向內收縮。建筑第五層窗布置密集,作為首層至四層窗形成的豎向構圖的終束,與屋頂女兒墻共同作用,強化了橫向構圖關系。建筑立面首層至四層窗戶排列數量及間距相同,除主體屋身兩端的兩列窗外,其余窗洞都利用矩形線腳進行構圖整合,并通過窗間灰白色柱式的分劃,在視覺上強化了豎向拉伸效果。建筑的柱式圖元沒有沿用歐式的古典柱式,在縱向上無柱礎、柱頭和收分處理,構圖簡約洗練,形式端正厚重。

圖7 奉天鐵道總局舍屋頂現狀
3.2.3 折衷式的立面細部裝飾
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在建筑立面細部裝飾上體現出折衷主義的裝飾特點——既保留了日本傳統建筑的裝飾符號,也融入了中國古建筑的裝飾要點。建筑屋頂在女兒墻的四角采用鴟尾作為點綴(圖8、9),鴟尾尺度較小,曲度大,頂部圓潤且有彎曲向上的態勢,尾鰭呈發散式羽狀分布[12],其上部端頭沒有延伸出去與縱帶對齊,紋理簡潔純粹。相比于中國盛唐后鴟尾樣式特征(圖10),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鴟尾與日本奈良時期唐招提寺的鴟尾樣式(圖11)較相近,具有日本古建筑鴟尾特征;女兒墻部分采用矩形幾何凹槽作為裝飾細節,這種做法被陳伯超教授定義為勾闌式[10,13],其樣式來源于中國古建筑中重臺勾闌;核心體量屋頂的檐下部分采用條狀混凝土矩形塊,樣式上類似于中日古代木構建筑中的檐椽,延續了日本進化主義建筑檐下裝飾的設計手法,并增加三層橫向線腳向墻面過渡,強調核心體量的主導地位。建筑的豎向圖元 (柱式)和構圖分段的裝飾線條采用灰白色涂料,屋身基質主要采用棕黃色涂料。

圖10 中國唐九成宮9號遺址鴟尾,引自參考文獻[12]

圖11 日本唐招提寺金堂西鴟尾,引自參考文獻[12]
“帝冠式”是由日本“進化主義”思潮衍生出的建筑風格,在軍國主義背景下逐漸發展成為具有政治意識表達價值取向的日本官廳式建筑形式。該風格在中國東北地區的傳播過程中,受地域性政治、城市性質等因素影響,建筑風格形式及其要素特征發生演化與更迭,形成了長春“滿洲式”風格和沈陽“官廳式”風格。其中,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作為沈陽“官廳式”風格的代表性建筑案例樣本,具有地區近代史價值、獨特風格的建筑類型學意義和建筑藝術價值、特定時代建筑技術價值等建筑遺產綜合價值,通過比較研究可以顯現建筑風格演變后的具體形式要素與原初風格的特征差異。由此,研究對日本“帝冠式”建筑風格起源的社會背景和發展過程進行了梳理,篩選代表案例總結提煉了該建筑風格的主要特征;進而,基于該建筑風格在中國東北地區傳播形成的長春“滿洲式”風格和沈陽“官廳式”風格的典型案例選擇,分別對其形式與要素特征進行了分析。在此基礎上,研究對滿鐵奉天鐵道總局舍的“官廳式”風格特征進行了詳細解析,為進一步深入開展“帝冠式”建筑風格對地域建筑形式產生影響的過程、方式和機制研究提供理論基礎和案例實證研究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