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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城

2022-07-05 19:36:45陳四百
北京文學 2022年8期

1.郵件

有些人在分手后會把床也扔掉,因為受不了那上面太多身體的記憶。我是個勤儉節約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有分一次手就扔掉一張五千塊床的財力。所以,早上醒來,又在這張床上想起楊遠櫻的時候,我有些沮喪。

楊遠櫻常年堅持散步,體力很好,大腦尤其活躍,喜歡問東問西。比如在分手前一天的晚上,她就躺在我旁邊,沒有開燈,瞎問。

你說,愛與性分離這件事,到底好還是不好?

我怕是個陷阱,便假裝隨意地避開:你覺得呢?

她沒回答,又問:為什么我們總覺得有人在評判自己?那到底是誰?

我以為她是暗示我不要害怕她評判,勇敢回答。我依舊謹慎地說,會不會是我們自己的良心呢?

她猛地翻身,從仰躺變成俯臥,頭發遮住了她的臉,她湊到我耳邊,說,嘿,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來著,你想不想去太平城?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太平城。

太平城是建在太平洋底的國際先鋒科技應用城,跟香煙一樣,是不能公開做廣告的。就像不吸煙的人很少考慮香煙的事,我也很少去想太平城,對它興趣平平。楊遠櫻的這個問題,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回避了還是回答了,反正現在想起來,它只提醒我一件事:該去找她了。順便告訴她,我累了,我想跟她結婚。

一個月前,我跟楊遠櫻分手了,但我們還有聯系。我覺得她不夠漂亮,脾氣不好,還窮。我說出這些理由的時候,她也覺得無可反駁,只是灰著臉笑了一下,說,好吧,既然你沒有自知之明,我也不想像你傷害我一樣傷害你,那我只能走了。

我們在小事上都容易發脾氣,那天就是因為我不倒洗腳水她對我嚷嚷,我們大吵了起來。但每當我說分手時,她總是異常冷靜。我很困惑地問過她,她說,分手對她來說是大事,每當面臨大事,她都很冷靜。

她住在大興,半年前那次分手時搬過去的。我們分分合合已經三次。

去往大興的地鐵上,我感到一陣輕松。一切都結束了。也就是說,等向楊遠櫻求完婚,我追逐女人的旅程就結束了。我對追逐新的感情已經感到厭倦,一遍又一遍的套路不斷重來,實在提不起勁兒了,就這樣吧。我給楊遠櫻發信息,說我去大興請你吃飯。

她沒回。可以理解。

為了不讓日子難過,也為了不再去求她復合,這次分手前我其實已經找好了下家,是一個日本留學歸來的姑娘,婚介網推送的。見了三次,很會森系打扮,說話細聲細氣,舉手投足全是柔美,不像楊遠櫻風風火火一身陽剛氣。聊騷了一個星期,脾氣也比楊遠櫻好多了,不會對我大聲說話。楊遠櫻本來不知道這些。但不知為什么,那天晚上吵完架她說要走,去陽臺上收晾干的衣服時,忽然回過頭說,你幫我打個車好不好?

車打好了,她一把拿過我的手機,說看一下車牌號。我警惕了一下但還是沒來得及,她抱著手機跑進廁所反鎖門一氣呵成。我在廁所門外無力地吼叫,楊遠櫻你把手機還給我!

沒多久她便出來了,捂著胸口虛弱地把手機遞給我。我知道她全知道了——我要把她換掉。她的聲音變得細弱,說,原來心很痛是真實的生理痛,不是比喻,也沒有夸張。她躺倒在沙發上,說,陳陽,我沒有力氣了,今晚想走也走不了了,你讓我在沙發上歇一歇吧。

我臉有些紅,我不想看見她,我躲進了臥室。

當我再次出來經過客廳去上廁所時,客廳的燈已經關了,她躺在黑暗里沒有出聲。我上完廁所又經過客廳,她輕輕地問,陳陽,你第一次真正失戀的時候是怎么過來的?

我心一痛,走了過去,不自覺地跪在沙發前,握住她的手。我說,別難過了遠櫻,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你可以聽聽音樂放松一下,轉移注意力。她拿起我的手貼到了她的臉上,一臉的淚水,臉下的沙發布都是濕的。我有些難過,有些羞愧,把手抽了回來。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些微顫,說,你以后一定會后悔的,陳陽。像我這樣完完整整給你的感情,你以后很難再遇到。你親手殺死了我們的感情。當然,我也有錯,應該說,是我們一起親手殺死了我們的感情……我哭,不是要挽回,我是哭它沒救了。真的沒救了。陳陽,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走到盡頭了。你答應我,以后不要再來找我,好不好?

我說,好,好好睡一覺吧,不要再想了。

我起身回了臥室。昨晚我還和楊遠櫻親熱,她問了我三個問題。今天我約了留日姑娘明天下班后一起去吃日式火鍋,跟楊遠櫻說的是同事聚餐。她不原諒我是應該的,我自己也有些厭惡自己,可我沒法控制自己。這樣做讓我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快樂。

地鐵快到站了,我告誡自己待會兒見到楊遠櫻一定要忍著,她一定會對我冷眼冷臉毒舌以待,只要我不接茬兒不刺激她,她自己就會變熱的。我知道愛上一個人就像吸煙一樣,很難戒掉,只要我把自己點燃,她就會對我重新上癮。

跟日式姑娘約會到第三個星期,即使她沒有直說,我也已經感覺到自己在她眼里不夠帥,脾氣暴躁,還窮。我跟楊遠櫻更般配。我還意識到,自己在楊遠櫻面前是多么輕松。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心中所有的想法都告訴她,她總是可以和我探討任何問題,我決定好好跟她聊一聊愛情,還有太平城。我相信她對我的愛。在這件事上,或許我比她要天真。我現在只想跟她一起好好過小日子。我們都喜歡看電影、讀小說、去遠方旅行,以后再生個小孩子,歡歡喜喜吵吵鬧鬧的,也就白頭了,多好。她想去太平城,我可以陪她去,或許能當作蜜月旅行。我感覺自己終于長大了,她結婚后要是不喜歡跟爸媽一起住,我也支持。想清楚這些后,我看清了自己眼睛一直盯著的車廂外,奇怪這次地鐵隧道里沒有任何廣告,黑洞洞的。

到站了,我下車刷碼,手機這時提示收到了一封郵件。點開,是楊遠櫻發來的,我有些驚訝,走到地鐵出口處的墻角,讀了這封郵件。

她開頭說陳陽,你好。語氣冷靜,甚至有點兒冰冷。我知道不好了。她說,陳陽,我覺得一個月以后,你應該會來找我,所以,我寫了這封郵件,定時發送,以防萬一。如果你沒來找我,就沒必要看下去了。

我一字不漏地看了下去。

她說她和初中同學柳小爾去了太平城。

我心里暗罵一聲。這個柳小爾我記得,有病。三個月前她們才重逢。我記得她,是因為我懷疑她是一個厭男癥患者。她跟楊遠櫻十五年沒見,忽然在地壇公園偶遇,當時我也在場,她看我第一眼就對楊遠櫻說,憑她的直覺,我跟楊遠櫻走不遠。又對我說,你知道什么是直覺嗎?就是類似高明者崇尚的那種獨斷之學。女人的直覺還在獨斷學之上,與宇宙粒子直接連接,愚蠢的崇尚科學的自以為理性的男人是難以企及的。神神道道大放厥詞,我很不喜歡她,那天的三人晚餐我沒有買單。楊遠櫻居然跟她跑了!

楊遠櫻在郵件里說她早就想去太平城,半年前我們第三次分手那次,她就計劃去,沒去成是因為我沒過一個星期就去找她復合了。這次說什么她都不想再復合。她說,兩個窮鬼苦哈哈地在一起熬日子有什么意思呢?電影看打折場,小說買二手的,出門旅行住臟兮兮的廉價旅館,一盆洗腳水還要留著沖廁所,有什么意思呢?這樣的日子她不想再一遍又一遍過下去了,簡直就是詛咒。

她說太平城能讓人擺脫物質束縛,甚至身體的束縛,實現身體自由。身體自由是心靈自由的通道,心靈自由才是終極的幸福,她追求終極幸福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想開了,可以去找她。

最后一行,她留下一串邀請碼。并提醒說,太平城的App,要翻墻才能下載。

我握著手機站在大風狂呼的出口,忽然發現眼前穿梭的人群,他們的身體顯得飄乎乎,像是要飛起來。我擦了擦眼睛,他們飄了起來,向天花板升去,我嚇了一跳,想要跑。可是,我的雙腿像是陷入了濕乎乎的水泥地,那水泥忽然風干,我一步也挪不動。我閉上了眼。楊遠櫻信中的那些字眼,什么自啊,什么由啊,什么幸啊什么福啊,在我耳邊轟隆隆吵著,像是大興機場來來回回的飛機,吵得我的怒火終于從胸口升騰到了嗓子眼,我猛呼出一口氣,啊……我睜開了眼,眼前的一切又真實了,他們一個也沒飛起來。我果斷地轉身再去乘車。這個女人,她也不想想,我不用上班的嗎?不用交社保的嗎?不用還房貸車貸的嗎?再說了,我爸媽就我一個兒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么辦?我能說走就走,去一個周邊誰也沒去過的地方,追逐那什么從來只是在字面流傳的誘惑嗎?

毫無責任心的瘋女人,幸虧沒有向她求婚。

2.火鍋

我喜歡吃火鍋。去相親,點個鴛鴦鍋,然后各點各的菜,跟自助一樣,又比自助熱乎,沒話說了就說,服務員,加點湯。然后趁機再想點兒話題,不會冷場。我對火鍋的熱情早已超過了姑娘。

最初相親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兩個標準,要么選一個特別傻的,就是整天不怎么想事,滿足基本需求就行那種;要么選一個特別靈的,你說啥她都懂也特別懂你的那種。后來發現,這兩種都看不上我。然后標準改為不那么傻也不那么靈的,結果,這一種對婚姻的要求格外多。像楊遠櫻那種不傻不靈要求也不多的,屬于可遇不可求。當然了,她最后被證明也是不靠譜的。

說到她我又上火了。郵件一事讓我發現自己還不夠了解自己,也低估了楊遠櫻。我一直以為自己能點燃她,沒想到,往我心里點火的是她。

又一個月過去,我還沒有忘記她的信。我開始懷疑是那個神神道道的柳小爾幫楊遠櫻在文字排列上做了手腳,看到的人會受蠱惑。這種事在網上經常發生,某張圖片,某封郵件,某個鏈接,某種特定排列,只要你點開看一眼,就會中蠱。柳小爾應該就是那種因特巫婆。這就對了,想清楚這點后,我的口腔潰瘍都好了。楊遠櫻,我不可能去太平城找你了。

可有關太平城的信息,忽然開始向我聚攏。

這神秘之城并非沒廣告,跟香煙一樣,它的廣告都是暗示性的,只是以前我都忽略了。而現在,我覺得他們的廣告簡直明目張膽得有些無恥。比如,攜程開始向我推送斐濟的旅游信息,斐濟在太平洋上,有傳言說是太平城的入口之一。又比如,我一打開kindle,它就跳出一個頁面假裝好心告訴我,海口的云洞圖書館有我需要的免稅原版書,而云洞圖書館從建設那天開始就傳言是太平城在中國的入口。還有更直接的,手機上的騰訊新聞開始向我推送關于火星移民的技術消息。全世界公民都知道,太平城大部分的科技應用,將來都要用到火星上的。我坐不住了,我知道現在大家在互聯網上都是透明人,沒有什么隱私可言,但這些飽含誘惑的推送還是讓我很生氣。我給楊遠櫻回了一封郵件,告訴她,我永遠也不會去太平城,她最好一直待在那里,永遠別再回來。

這封郵件一半是寫給互聯網的廣告推送數據處理器看的,但發出去后,我意識到自己用了兩個“永遠”。霎時,一個念頭在腦子里閃過:我有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楊遠櫻了。不好的預兆。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天晚上她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夜。我上完廁所后,再也沒出臥室,還把臥室的門反鎖了。第二天早上,她五點就起來收拾東西,我聽見她走到臥室門口。大概看到了兩道鎖,她沒有擰門把手。我聽見她拖著箱子,重重關上了客廳的門。我假裝還在睡夢中,沒有出去相送。

以前每次分手,我們都會去外面吃一頓告別大餐,相互虛偽地祝福對方過得更好。這次都沒有好好告別。真的就永別了?

可想到要去太平城去找她我就累得慌,大興還勉強可行,太平城,還是算了吧。再說了,自從第一次失戀后,我在生活里就不再過多地掙扎,對失去這件事,其實已經不太有所謂。反而,失去得越多、越深、越痛,我越是隱隱地有種莫名快感。無所謂了,就這樣吧。每天照常上班、看新聞、吃飯、睡午覺、干會兒工作、下班、玩手機、吃晚飯、看會兒小說或電影或球賽、睡覺。這小公務員的日子平靜又自足,掙扎什么呢?回頭再去相親一個安分的姑娘,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少年,多少男人就這么過著,挺好。楊遠櫻這種女人,我一開始就不該沾。

三十五歲才看清自己人生的真相,我很羞愧。歇了吧,太平城。楊遠櫻,永別了。

決定不再掙扎后,日子就好過多了。但好日子從來不會持續太久。暑假到來,退休的老母親例行都要到我這里來度假,號稱跟我“增進”親子關系。北京這套房子是父母給的首付,我無權反對他們來住。父親不喜歡來,暑假是他的個人快樂時光。

我開一輛電動租賃汽車去火車站接母親,她拖了三個箱子,一見面就抱怨我不該花錢租車,地鐵多方便。我解釋說公務員有優惠券,她便改口指揮我搬箱子,說里頭都是我需要的,有一整箱都是她搜集來的偏方草藥,能治我的少白頭。

她坐在后排守護草藥。我駛出地下停車場的時候,透過副駕駛看到有兩個人在車里接吻。我想起春節的時候,來接楊遠櫻,也是這個停車場,她坐進副駕駛時,我們吻了足足三分鐘,分開后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母親應該也看到了那對親吻的人,但她沒有問楊遠櫻的事。她不太喜歡楊遠櫻。一個月前我告訴她我們分手的消息時,她追問了日式女孩的工作,得知工資很高,她說,分了就分了唄,咱可以找更好的。她之前不滿意楊遠櫻比我大兩歲,怕她難以懷孕,還提出過先懷孕后結婚的建議。我委婉地跟楊遠櫻表達過,當然矢口否定是母親的主意。楊遠櫻雖然很不高興,但也沒有強烈地抗議。

母親絮絮叨叨旅途上的事情,我看見馬路邊站著一個穿迷彩七分褲的女孩,臉上表情很冷酷,像是把自己關在一個鐵籠子里隔離了人群,楊遠櫻不高興時就是那個樣子。我不喜歡自己跟母親在一起時老想起楊遠櫻,便主動跟母親說了日式女孩的事,說性格不太合適分手了。母親有點惋惜,但還是安慰說咱可以找更好的。一進門她就催促我趕快洗澡睡覺,規律作息是她的信仰,她覺得這樣人就不會頹廢。

母親也是個小公務員,幾十年如一日,退休后也沒有改變作息。她一來,我就變回了初中生。睡覺前要洗腳,起床要疊被子,十一點要上床睡覺,八點前要吃完早餐,早餐一定要喝牛奶,中餐一定要吃肉,晚餐一定不能十分飽,吃飯前一定要洗手,從外面回來一定要換衣服,等等。工作后還加了一條:對領導一定要言聽計從,至少表面絕不能違抗。

所有這些,我都不再掙扎。

母親很快給我制定了新的相親計劃,動用她的一切人脈搜集各行各業大齡未婚女青年的情報,最離奇的我見過一個北京本地的專科生,她非北大清華復旦和海歸不嫁。總之,火鍋幫了大忙。

基本上母親叫我去見誰我就見誰,兩個月,忍忍就過去了。更何況,她還會給我發相親補貼紅包。我會用紅包趁機大吃一頓。大吃一頓成了我最后的樂趣。

我涮涮火鍋就很高興了。

可是,眼前出現了一個不讓我高興的人。

我不是指的相親對象。我是指柳小爾。在相親時,居然碰到了柳小爾。她就在隔壁桌,一個人在吃鴛鴦鍋,光這一點就讓她看起來有病。

我跟相親對象說,你先點菜,鴛鴦鍋底。我碰到欠我錢的人了,去跟她算算賬。說完我坐到了柳小爾的對面,緊盯著她問:楊遠櫻呢?

她聽后并不回答,而是撈起了雞湯鍋底里的幾條貢菜,咔嚓咔嚓地嚼了起來。咽下后笑了一下,說:我就說你不會去太平城找她,她還在那兒傻傻等你呢。

你把她一個人留在太平城了?

我只是一個游客而已。

她選擇成為居民了?

你想知道就自己找她去。不過呢,對于像你這樣的媽寶男來說,這個要求確實有點過了。你放心,你不去她也不會找你麻煩了。

你什么意思?

她不再回答。這個女人說話句句不中聽,我也不期望她能給我什么好的回答。據說去往太平城的人,分游客和居民兩種。游客要很高的門票,還要簽訂保密協議,對太平城一切看到的都不準以任何形式在網上傳播。所以,至今為止,只有那些富有的人去參觀過,且所有關于太平城的消息,都是酒桌飯局的口頭傳說,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網上搜不到任何信息。至于居民是怎樣的,連傳說都沒有。

我不知道這個柳小爾為什么去太平城,也不想知道。她看起來并不富有,在北京無房無車,那天三人晚餐還是楊遠櫻買的單。

我準備起身走,她說話了。

這家火鍋還不賴嘛,她敲敲鍋沿,又用眼神示意我身后說,新女朋友跟你很配,一臉食欲。

我差點罵臟話。

她摁下了電熱開關,火鍋不再冒泡。

柳小爾說,你知道楊遠櫻為什么對吃不太感興趣嗎?

她還在挑火,我極力忍著,說,你有話就直說。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陳陽,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楊遠櫻怎么會喜歡你呢?

我的火終于竄了出來。

你聽著,我會去太平城把楊遠櫻找回來,回來再跟你算賬。我站了起來,對柳小爾甩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我不知道是柳小爾激怒了我,還是我太過想念楊遠櫻,又或者是厭倦了母親和相親,總之,那一刻,我就真的下了這個決心,我要去找楊遠櫻。又或許,我對太平城的興趣,已經超過了火鍋。但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3.直線

我翻墻下載了一個太平城的App,上面什么介紹都沒有,只是賣門票,買門票還需要邀請碼。輸入了楊遠櫻給的邀請碼后,跳出了價格。太平城的門票貴我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這么貴。我把十年醫保卡里的錢都轉了出來,還有十年商業保險萬能卡里的錢,另外出售了多年的郵票收藏,加上微薄的工資結余,最后還跟母親撒了個謊,說新交的女朋友要帶她去海南玩一次,母親有些懷疑地給發了一個超大紅包,這才勉強湊齊了三十萬,換了一張太平城三日游的門票。

我又感受到了那種罪惡般的沉甸甸的快樂。

我不知道楊遠櫻是怎么湊齊錢的,估計她把多年收藏的古籍珍本給賣了,她之前天天在孔網淘那些破爛玩意兒。她喜歡高科技的同時,也喜歡玄學,我認為她興趣有點太寬泛。等等,如果她是去太平城做居民,會不會根本不要錢?可從App上看,根本找不到關于居民的任何字眼。

在App上付完款,郵箱里收到了電子門票。門票正面是行程碼,背面是路線圖。進入太平城后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掃行程碼。郵件和門票,過期三天后就會自動刪除,概不退款,后悔也來不及了。

我先從大興飛到香港,再從香港飛到斐濟,十個小時都在飛機上呼吸黑人白人濃烈的香水味,口罩一刻也沒敢摘。入口在斐濟的傳言是真的,這里到處都打著好水好空氣的廣告,好像大家都是來洗肺清腸洗心革面的。一斐濟幣等于三塊多人民幣,在三百塊斐濟幣一晚的希爾頓酒店,我被關在客房秘密簽署了保密協議。以為要坐潛水艇下海,沒想到是先坐飛行汽車,一種像索道纜車的海陸空三用智能車,無人駕駛。每個游客都有一輛專屬,服務員是AI小帽。小帽的造型是一頂深藍色的棒球帽,戴在頭上,叫它一聲小帽小帽,它便開始叨叨叨,說我們會先到達海上風力發電站。風力發電站的位置,應該是在國際日期變更線附近,反正要保密,我也沒太注意。

風力發電站是備用的,太平城用的是氫能源。從發電站坐下行電梯大約三四千米的深度,到海底隧道。從海底隧道再馳行大約兩百公里,才會到太平城。

海底隧道不像陸地隧道那么壓抑,一路陽光普照,有模擬的藍天白云,比在霧霾天的陸地上好多了。小帽說,太平城的一切能源都來自海水分解,氧氣和氫能源,都是海水循環提供,沒有給地球帶來任何負面影響。

它還提到一個信息,說經美國宇航局證實,幾十年前找到的另一個“地球”,很快就要跟我們簽訂旅游開發協議了,如果想去另一個地球旅行,我可以在太平城預訂宇宙飛船免稅船票。我問價格多少,它說把我父母老家和北京的房子都賣掉就差不多了。我氣得差點把旅行帽給扔了。我的全部信息,包括父母的,看來它都知道了。在我簽訂的旅行協議里,還得為此保密。小帽安慰說,請放心,您的信息只有我在服務期間知道,三天后會自動清除。

誰信?太平城會不會是全球最大的信息販賣集中地?

它已經在我眼前了。

我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座高度智能化復雜如迷宮的城市,比如飛行汽車在空中飛來飛去,服務人員都是AI,整體結構狀如繁花,走到哪兒都要刷全身,等等。看來是電影和貧窮雙向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極其簡單的直線。也就是說,整座太平城,是一條長一千公里,寬一百米的直線城。這簡直就像武功高手只會一招那么無聊。小帽的聲音還洋洋得意,說太平城結構也非常簡單,共分三層,頂層步行,中間居住,底下交通。我在心里核算了一下,意思就是參觀一層十萬塊唄?

這對于富人(根據財富雜志說,就是那種至少有三千萬以上在理財的人)來說也許很正常,就像三十萬買了個笑話,也不用出去后天天跟人講。而像我這種在中產邊緣浮沉的(現在是沉了),一個旅游地不復雜就感覺根本不值回票價。當時就有點后悔那天沒有跟相親對象吃完那頓鴛鴦火鍋,太沖動了。

出發前我給楊遠櫻發了一封郵件,說我要去找她了,讓她到入口處來接我。她沒回郵件,現在也沒見到她人。我開始還推測如果她成了居民,也許不可以跟外界聯系。現在我想,她應該是認為沒必要回。我來了,就這么點地方,三天還找不到一個人?

我問小帽要找人去哪兒?它說去游客中心。

游客中心就在交通層,飛行汽車停在門外,我走進去,里面沒有服務人員,全是自助服務。我刷行程碼在機器上查找楊遠櫻,說讓我去居住層查看。

我又刷碼乘電梯來到了第二層,一路上都沒見著人,問小帽,小帽說現在是旅游淡季。我說你們有旺季嗎?它說,有,每年中元節和圣誕節的時候。我有些詫異,沒再問。我不像楊遠櫻那樣事事好奇。

這居住層看起來像是濱河公園,中間一條河,河兩旁是房子,房子后面是樹林。房子只有一層,說是隔熱保溫可降解的真菌材料做的,河水是凈化過的淡水,有各種淡水魚。樹林是熱帶椰樹林。居住層沒有圍墻,只在進門處有一個顯示屏,根據游客的國籍顯示文字。我走過去時,上面閃現了五個中文字:“友善即自由”。什么意思?預防我鬧事?

我問小帽,它說,你可以把它當作一道閃電,這道閃電有助于你想象太平城的形象。這回答有點玄乎,我想到了柳小爾那個因特巫婆。一個問題還真像閃電一樣照亮了我:楊遠櫻的邀請碼,是誰給她的?她說她早就想來這里,那時她還沒跟柳小爾聯系上。如果不是柳小爾,又會是誰?

我警惕了起來,想要快點找到楊遠櫻問個清楚。

我直接問小帽,這里有沒有一個叫作楊遠櫻的女士?大約過了三秒鐘,它說,有。我說,帶我去見她。它說,稍等,我幫你申請。又過了大約九秒鐘,它說,好了,申請通過,請先下到第三層。

居然這么容易?我不禁又喜又驚,屁股都微微發抖了。

我下到交通層,再次坐上飛行汽車,沿著又平又直不堵車的大道,向楊遠櫻漸漸靠近。

4.尾號

楊遠櫻的門牌號是977,跟我的手機尾號一樣。我心里一陣竊喜,看來她惦記我還很深。但有些奇怪的是,她門上的名字寫的是楊遠櫻2.0,我問小帽是什么意思?它說我沒有權限知道,還說本來我也沒有權限進入居民房間,是楊遠櫻特別幫我申請的。看來她是真的成為這里的居民了。我站在門口思量,待會兒見到她,該怎么勸她跟我走?我還沒想好,門就開了。

楊遠櫻的聲音傳出,進來吧,陳陽。

她的聲音,好像比以前更清澈動聽。我咧著嘴走了進去,假裝什么事也不曾有過地問候,楊遠櫻,別來無恙啊。

門在我身后自動關上。房間并不大,大約20平方米,也沒有什么布局,準確地說,就是一間辦公室的樣子,正中間擺了一張桌子,可能那也不能叫桌子,就是一個發光的一立方米左右的正方體。我沒有看到楊遠櫻。

我環顧四周,四面白墻亮起了柔光,頭頂的天窗也亮了,屋內已經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沒有楊遠櫻。我說,喂,楊遠櫻?

楊遠櫻說,在呢。

我問,你在哪里?

楊遠櫻說,你覺得我在哪里?

這時,墻面上出現了我和楊遠櫻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是在三亞的海灘上,她戴著深藍色草帽,穿著白色T恤和淺藍色破洞牛仔褲,正劃動手臂歡快地奔向大海。

我說,別鬧了,現身吧,我特意來看你的。

她說,你看我那時多高興。

我說,你現在不高興嗎?

她說,現在的高興不一樣了。你最近怎么樣?

我說,我想面對面跟你說話。

墻面上出現了著正裝的楊遠櫻,灰色西裝西褲,白色襯衫,白色平底單皮鞋,黑色頭發緊緊束在腦后,站在一個虛擬空間里,背后是星光燦爛的宇宙。

我有些惱火,不禁提高了聲音:楊遠櫻,我花三十萬來找你,夠有誠意了吧?你就打算跟我視頻?

楊遠櫻不慍不火,說,陳陽,別提錢了。我想過了,其實我們之間除了錢還有很多問題。

我的火一下躥高,不得不費力捂下去,低下聲音說:遠櫻,別玩了,咱倆好好聊聊吧,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咱們要向前看。

楊遠櫻說,過去的事不會過去,還會重演。我們要是在一起,還是會欺騙、控制、不信任、相互指責、相互傷害……

我沒忍住,提高聲音打斷了她:別說了!

楊遠櫻笑了一下,她說,陳陽,你不會改變了,我也不會改變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且不說,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們像這樣對彼此高聲吼叫,發生過多少次了?

四面墻出現了我們曾經在各種地方大吵大吼的情景,地鐵里、餐館里、臥室里、大街上……我看得有點兒發蒙,那么熟悉,那么陌生,那么丟人。

我說,夠了,楊遠櫻,你到底要不要見面?不見我走了。

掉頭就走的要挾對她向來管用。我等待著,期待她能從門口或者墻后面走出來。

但還是只有她的聲音,她說,陳陽,別生氣了,我告訴你一組數據吧。我們在一起斷斷續續的這兩年里,親熱次數是128次,你知道吵架次數是多少嗎?

不等我回答,她接著說,204次。減去不在一起的日子,平均2.75天吵一次。

你他媽的還記錄親熱的次數?我忍不住聲音又提高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陳陽,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

這下輪到我沉默了。說實話,聽到兩百多次吵架,我也挺震驚的。每次吵完冷戰一兩天又和好,還會刺激新的欲望,所以每次都沒怎么當回事。

楊遠櫻說,如果不去作這些分析,我也不知道,我們之間存在那么多問題。

我強作鎮定冷冷地問,你還分析出什么了?

楊遠櫻還是站在那宇宙空間里,說:就拿親熱來說吧,其實你畢業的大學以平等和自由著稱,教育出來的你,表面上還是挺尊重女性的,言語上基本也能做到不諂媚也不輕視。能承擔家務,也允許女朋友有自己的獨立空間。但親熱這件事,還是泄露了你的霸道和專制。你從來不喜歡我在上面。

我惱羞成怒:楊遠櫻,你簡直低俗!

楊遠櫻的聲音沒有像往常一樣提高,她仍然沉穩地說,這又是你的另一個問題了,為什么你想討論兩性話題的時候就是嚴肅話題,而我想討論的時候就是低俗?你確定不是你的自私蠻橫在作祟?

我冷笑一聲,說:可笑,又來指責我自私。你以為談一場戀愛就能消滅自私了嗎?愚蠢!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人有自私的權利!

楊遠櫻還是很平靜,她說:是,人有自私的權利這點我也認同。但你總是過多地行使這一權利!

她的聲音在最后一句話也提高了分貝。四面墻又出現我倆那204次爭吵。我沒法直視,盯著那個發出藍光的正方體,許久才冷靜下來。我大老遠地來到太平洋底,可不是為了跟她重復這吵過的舊架。

我努力控制聲音,聽似毫無波瀾地問她:所以你叫我來,只是為了告訴我,我是一個多么爛的人嗎?

楊遠櫻沒有回答。

我說:楊遠櫻,請回答。

我靜靜地等著,大約過了漫長的十秒鐘,楊遠櫻說,對不起,陳陽。你當然不是一個爛人,你只是跟所有人一樣,是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的人。我們的問題,也只是人本身的問題,不管是自私、愚蠢、欺騙、虛榮、控制、蠻橫,還是嫉妒、渴望、撫慰、寬容……

我打斷了她,我已經不想聽這些了。我說:再問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見面?

楊遠櫻說,見了面又怎樣?

我們一起吃火鍋好不好?

楊遠櫻說,陳陽,這里沒有餐廳的。你們游客會有食物配給,但沒有專門吃飯的地方。

你們游客……這幾個字也太刺耳了,我已經壓制不住怒火,問,到底怎么回事?楊遠櫻,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嗎?

楊遠櫻說,陳陽,對不起……我……

我再次打斷她:跟我見一面,吃不吃飯也沒關系,就當是最后的告別,怎么樣?

楊遠櫻卻不再回答,她低下頭,忽然說,陳陽,你還想要孩子嗎?

我想她還在介意先懷孕那件事。我耐著性子回答說,這是我的義務。

可是,楊遠櫻說,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生出來,是一個空白,我們要費盡力氣教會他生活,教給他知識,現在生活這么復雜,知識這么繁復,孩子一輩子都會很累,更累的是,到了下一代,又要重新來過。你不覺得這個太殘酷嗎?人不斷地被刷機重來……

我的耐心用完了。我說,夠了,楊遠櫻,別東扯西扯了,見不見,給句話,別這么費勁了好不好?

楊遠櫻終于看著我,說,陳陽,你走進這間腦波室,其實就是跟我的見面。我跟你的每一個想法,都一一見過了。我已經不能見到更多的你了。就像小爾說的,我們之間,不能再走得更遠了。

我的腦袋里頓時有尖銳的聲音響起,楊遠櫻你說什么?腦波室?

這時,四墻的光亮滅了,天窗也滅了,只剩下中間的正方體還亮著。

楊遠櫻也只剩下了聲音,她說,陳陽,我不能解釋更多了。見不見不重要了。如果你愿意留下來,你會理解這一切。

我心里充滿了疑問,但更多的是沮喪。

我說,什么意思,我不留下你就不見我嗎?

楊遠櫻說,你照顧好自己。

楊遠櫻的聲音也消失了。有那么一會兒,我都沒反應過來,就愣在那里。當我意識到楊遠櫻已經關掉視頻,連聲音也關掉時,我心中的憤怒委屈和無助等等一齊涌了上來。我看著那個正方體,猛地,我朝它踢出了一腳,接著,兩腳、三腳……

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是腳痛。

一道光亮照進,門開了。

我沖出門,氣呼呼地在長長的過道上快步走著,卻不知道要走向哪里。這時,我忽然想起,不是還有個問題沒有問楊遠櫻嗎?她的邀請碼是誰給的?我立即轉過身,又朝977房間走去。問題不重要,回答也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還是想跟她見一面。

可是,我真的天真了,我忘了這是太平城。

房間不見了,門牌號也不見了,連門都沒有了。我回到剛才的位置,卻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堵墻。過道上之前所有的房間,都變成了墻。

我問小帽是怎么回事,小帽客氣地請我離開。我要它連接楊遠櫻,它說我沒有權限。我問怎樣才有權限,它說,等我的旅行結束時,如果我愿意申請成為居民,且申請通過后,才有權限……

小帽正在啰唆的時候,我摘下帽子一把摔到了地上。霎時,一股電流向我腳底竄來,我想扶住那墻,手伸出去了,但沒夠著。

我倒在了墻腳下。

5.彎刀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坐在腦波室里。跟楊遠櫻視頻一樣的房間,只是正方體周邊多了兩把椅子,一把我坐著,對面還有一把空椅子。我喊,楊遠櫻?

門開了。進來一個人。不是楊遠櫻。

這人看起來很面熟,長著一張彎刀月一樣的臉,剃著平頭,穿著連體工裝衣褲,像是從冷庫出來的工作人員。我盯著他的臉看,想起來了,他像那個以暴力惡趣味著稱的美國導演昆汀。我有些害怕,他要把我怎樣?

這時,四墻出現我被施以酷刑的畫面,坐電椅、練靶子、打迷魂針、幽閉催眠,等等。我嚇壞了,強作鎮定,身體僵硬地看著他。

他看了一下墻面,笑了,用中文說:別亂想,放心,我不是人類,也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

他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輕手輕腳地坐下。

我一時沒明白什么意思,啥,不是人類?……

他說,我們這里除了游客,沒有你們一般的人類,你可以叫我K4,我們是Super-AI,不是一般的智能機器人。

哦,原來是機器人。我的呼吸自然了,身體不再僵硬,心理上有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優越感出現。這機器人挺自傲,說自己不一般,還Super-AI。不過他的做工還真是精細,我看不出他跟人有什么區別。他的臉和手看起來全是真實的肌肉,連青筋都能看見。我不知道他有多智能,謹慎地保持著沉默,看了一眼門的方向。

那里沒有門了,變成了墻。我的優越感頓時消失,有些恐懼地看著他,心里想著楊遠櫻在關鍵時刻是否能救我。

K4,這個彎刀臉又看出來了,他說:請放心,陳先生,您在這里很安全。根據游客協議,我們不會對您有任何傷害。只是現在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處理。

我終于沉不住氣,說,能不能找個人……我是說我的同類來跟我談?

他說,對不起,不能。我剛跟您說了,我們這里除了游客,沒有其他人類。

我說,什么意思?整個太平城都是機器人管理的?

他糾正說,是Super-AI。

信息量太大,我需要捋一捋……等等,你們這里不是有人類居民嗎?楊遠櫻,我剛還見過她呢。你知道楊遠櫻的吧?她是我女朋友,你們這里有這個人的對吧?她住977房間,對,977,沒錯。

彎刀臉微笑地看著我,說,這正是我要跟你處理的第一個問題。你違反了游客準則,進入了我們的腦波室。

我不明白他的邏輯,說,我不知道有這個準則,我也不知道什么腦波室。

彎刀臉說,你剛才是不是進了楊遠櫻2.0的房間?

我想了想,說,你指977?是小帽帶我去的,而且,它說是楊遠櫻幫我申請通過的。楊遠櫻是我女朋友。我又重復了一遍。

彎刀臉看了一眼我的頭頂。

我這時才發覺旅行帽已經沒有戴在頭上,想起昏迷之前自己把它摔了。

彎刀臉繼續保持著微笑,說,這是我要跟你處理的第二個問題,你把旅行帽摔到了地上,它也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你對它使用了暴力。

我有點理解了。我得罪了小帽。這個小人,一定是它告發了我,它幫我申請見了楊遠櫻,現在又說我違反規定。一定是因為我摔了它,它把我電倒還不解氣。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看來在太平城這條準則也一樣,大意了。我問彎刀臉,我們一共要處理幾個問題?

彎刀臉咧嘴一笑,說,就這兩個。

我問:要怎么處理?

彎刀臉展現了人類管理者所缺少的爽快,說,很簡單,首先,你向旅行帽道個歉;然后,我把你不該知道的一些記憶清理掉。

我嚇一跳,什么不該知道的?怎么清理?

他說,別害怕,跟燙個頭差不多,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

我沒出聲,回憶剛才到底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

他問:向小帽道歉的事,可以嗎?

讓我跟那個小人道歉?當然不可以!但多年的事業單位工作經歷,讓我知道什么叫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想了想,改變了面部表情,以上班面對領導時經常用的謹慎而又討好的態度說,道歉沒問題,我做得不對,確實該道歉。但我需要確認一下,除了道歉咱沒有別的了吧?

彎刀臉依舊微笑地看著我,說,沒有別的了,陳先生。

他朝我點點頭,又朝門口揮了揮手。

這時,門又顯現了,小帽從門口飛了進來。它居然會飛!我在心里驚嘆,想象力又貧乏了。不對,它會飛,為什么還讓我摔了它?莫非這是個圈套?但還沒等我理清思路,它已經停在我面前。彎刀臉看著我,我只好站起來,向小帽鞠躬,說,之前不該把您摔到地上,對不起,我向您道歉。

小帽的帽檐上下擺動兩下,算是點頭,之后飛到我的頭上空,說,沒事了,陳先生,只是走個程序,現在我繼續為您服務。

我主動把小帽緊緊扣在了頭上。

彎刀臉說,且慢,您先戴上這個。

他說著從上衣右上角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類似一次性浴帽的東西。

我說,這是干什么?

小帽離開了我的頭,停在頭頂上,對我解釋說,記憶清除。

我有點害怕,心里沒譜,說,這個不太好吧,記憶清除手術我也聽說過一點點,很高風險的,萬一你們把我弄成了一個白癡怎么辦?我似乎也不知道什么機密信息吧?

彎刀臉說,請放心,我們這個技術已經非常成熟,另外,您的旅行門票里含有人身保險,您以后出現任何問題,都可以得到賠償。

出現什么問題?出現問題了我怎么找你們?找到你們又該怎么打這個官司?再說了,你們太平城守我們中國的法嗎?對他這種官方說法,我可是太知道了。

可是,我也知道,這種事扯下去會沒完沒了。公務員的素質再次幫助了我,我決定接受安排,放棄質問和抵抗,省去一切徒勞。

我當著彎刀臉的面,微笑著展開了這頂“一次性浴帽”。它的閃光讓我心中一亮,我笑了一下,問彎刀臉,既然要清除我的某些記憶,也就是說,反正我會不記得,那么,在手術之前,我是不是可以先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提一些不該提的請求?

彎刀臉很友善地做了一個手勢,請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坐了下來。記憶中,我的嘴一張一合,大約有三分鐘之久。

這項記憶清除術留給我的后遺癥之一就是,有些記憶在我腦海中,沒有了聲音。我怎么也想不起在某些場景下,自己說了什么,別人又說了什么。

我現在能說出來的,關于太平城的事情,自然無關他們的痛癢。真正的機密,已經被刪除了。而我所謂的邏輯敘述,恐怕也是后來記憶的編排,并不靠譜。

我之所以還要講述這些,是為了紀念現在還留在太平洋底的楊遠櫻。

我沒有忘記,我來到四千米深的洋底,是為了見她一面。

我一張一合三分鐘之久的嘴,最后無非是再向彎刀臉提出一個請求:我想見楊遠櫻,她是我女朋友,我想帶她回家。

彎刀臉的回答清清楚楚,他說:對不起,陳先生,你的時間用完了。

6.鑰匙

我的時間用完了。

三天快得像是一天,我覺得他們已經破壞了我的腦電波。第一天干了什么?第二天干了什么?第三天又干了什么?或許他們刪除了我兩天的記憶,我只記得一天了。我只是不斷地重申:我要見楊遠櫻。

如果我已經見過了,他們應該對我說,陳先生,你已經見過了,只是你不記得了。但彎刀臉并沒有這樣對我說,所以,我能肯定,我還沒見到楊遠櫻。

我不肯離開腦波室,彎刀臉走了,他說,最好不要引發強制離開措施,你還有半個小時可以停留。

我抱住頭,不知道該怎么辦。

小帽說話了,它說,陳先生,我幫您想到一個辦法。

我說,快說。

它說,您還記得國際日期變更線嗎?我們可以跨過去,回到“昨天”,這樣您就有時間去見楊遠櫻最后一面了。她在昨天。

小人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我拿下帽子,親了它一口。可就在我的嘴唇碰上它的帽頂時,我的頭一陣眩暈。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時間倒退了一些。那么,這到底是在記憶清除之前,還是之后?我不能確定,記憶不可靠了。

夢可靠嗎?有人說,你夢到一個人的時候,證明你開始遺忘。但夢很清晰,清晰得讓人生疑。夢和記憶,該信哪一個?我不知道,或許就像日期變更線,不管存不存在,只有信了,才能理順這一切。

記憶里,我還是見到了楊遠櫻,是沒有聲音的。后來,在夢里,又見了,是有聲音的。它們相互彌補了。

首先是冷,這個記憶是明確的。是一個冷庫,也不是結冰那種,大概三四度的樣子。夢給了我楊遠櫻的聲音,我走進去時,她說,我一直盼著你來,其實我沒有把握你能來,你來了我好高興,我想跟你回去,但我做不到了。

楊遠櫻在冷庫里休眠。她能聽到我說話,她用腦波回答我的問題。

我問她,為什么要把我帶到腦波室去,是不是為了搜集我的腦波,誘惑我成為太平城居民?

她說,地球以后會毀滅的,你知道的吧?我們需要采集人類的意識樣本,保存人類的身體,以備以后的升級,你能明白嗎?

我問她,你還是楊遠櫻嗎?

她不回答。

我走近,仔細看她。她躺在一只人形透明艙里,戴著浴帽,穿著灰白色睡裙,雙手呈投降狀,像是剛洗完澡太困就睡了,睡姿呈倒寫的π字,一如她平常散亂的樣子。我覺得她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楊遠櫻,她睡著的模樣其實挺好看。

有時候我比她先醒來,看到她的側顏,會忍不住親親。她會說臭嘴,然后又回親我。她喜歡親吻,我為她戒了煙。她喜歡睡覺的時候握住我的手指,我為她改變了睡姿。她知道我會來太平城找她,所以她以最好看的樣子等著我。

我懂的。我彎下腰側過頭去看她,就像自己還躺在她身旁。

我輕聲叫她,喂,楊遠櫻……

她說嗯。

遠櫻……

嗯。

櫻子……

嗯。

傻子……

嗯。

櫻兒……

嗯。

花花……

嗯。

貝貝……

嗯。

寶貝……

嗯。

她微笑著,睫毛似乎顫了顫。她的呼吸悠長均勻,像是沉入了深度睡眠。我為她感到高興。以前每次跟她分手,她都說自己會重度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睜眼到天亮,第二天還照舊上班。我一般在微信上安慰幾句,到十二點便自顧自去睡了。我沒有睡不著過,最多早醒一會兒。她現在睡得那么香,我不忍再叫她。我是來跟她告別的,即使在夢里,我也知道這個設定,我的停留時間有限。

我以前以為我們不會分開,只要我還有一絲理智,我永遠都能把她找回來。但現在,我沒有辦法了。她已經是楊遠櫻2.0了。其實我還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天跟我對話的,已經不是楊遠櫻。

她告訴我彎刀臉是昆汀5.0,所以他長得像昆汀,但已不是昆汀。我猜想那是一種人機連接技術,他們的意識升級了,后來連身體也升級了。

在去冷庫的路上,小帽帶我穿越了他們設在國際日期變更線附近的科技展覽廳。在第三層。那里頭,昨天、今天和明天,同時存在著,當然,都是意識層面的存在投射變成視頻。我想他們收集我的腦波,就是在做這些實驗,有關時間,有關人的純意識存在,有關人的升級。新聞早就報道過猩猩的腦電波被捕捉后可以離開身體完全生活在網絡世界里,我想太平城已經把這項技術應用到人類而且研究出新的成果了。只是大多數人還不知道。

太平城的第三層,是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園。里面分段展示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幾個階段,也有外星文明的探索成果,重點是火星的開發。可惜,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了。來太平城,已經花光我所有積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覺到自己是地球人,腳踏實地。楊遠櫻還說錢不是主要問題了,怎么會呢?回去后,我再跟別的女人相親,吃頓鴛鴦火鍋都要考慮成本了。我想起她說過,心如刀割是真實的生理痛,不是比喻,也沒有夸張。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現在我心疼那三十萬。楊遠櫻,我恨你。可是,你睡著了,你不再跟我講話。

我的時間用完了。

小帽說,陳先生,按照程序,最后您需要填寫一份問卷調查,我來問,您來答。我說,問吧。

它說,只有一個問題,請問,您愿意申請留在太平城,成為太平城的永久居民嗎?

我說,成為永久居民是什么意思?從此睡在冷庫嗎?

它說,是自由和幸福的意思。

我問,我有時間考慮嗎?

它說,有的,在走出太平城出口之前,您隨時都可以改變主意。

我連自己都沒料到地爽快,說,不用了,我不申請了,我要回去。

我在長長的步行道上慢慢地走著,我該回去了。不知為什么,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我想趕緊離開太平城,回到母親身邊,跟她去吃一次火鍋,告訴她,我會很快結婚生子,讓她不要擔心。我會徹徹底底忘記太平城,忘記楊遠櫻。

我走出了太平城的出口,沒有再回頭。

飛行汽車上,小帽送給我一件紀念品,一枚寫著太平城的汽車鑰匙。

我回到海上備用風力發電站,跟小帽告別。之后在飛回斐濟的路上,我把鑰匙奮力扔進了太平洋。我懷疑那是腦波收集器。我估計每一個選擇離開太平城的游客,都不敢再保留他們的任何東西。

汽車飛過太平洋,我什么也沒想。我注視著海面發呆,海面上的風似乎吹來了隱隱約約的聲音,Farewell,Fool。我無法分辨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聽,風很快停了。水面一如太平洋的名字,像是什么也沒發生,毫無表情。

7.身體

回到斐濟,我沒想到有人在等著我。

在開滿雞蛋花的海邊游泳池旁,她穿著一身金色連體泳衣,跳進水里,像美人魚一樣向深水區的我游過來。那一刻我不再討厭她,甚至還感覺有些親切。她和我一樣,離開了太平城,她沒有留在那里。光憑這一點,我就該跟她和解。

她示意我跟她比賽。來回50米的泳道,我輸了。我說懷疑她是在水里長大的,屬魚。她哈哈大笑,說,你現在可以跟我算賬了。騙子、懦夫、巨嬰、媽寶,不管你是什么,你畢竟是楊遠櫻的前任,這是既成事實,我們之間,也算有了某種關系。請你手下留情。

這個因特巫婆柳小爾,她還是這樣說話,我沒法喜歡她,更不想跟她調情。我說,我只想問你一些問題。

你回來了,她留下了,我的預言也驗證了。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問吧。

我從泳池出來,拿起毛巾,故意在她面前擦拭我強壯的身體,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她毫不避諱地盯著我的胸肌看。真不像個女人。

我問她,你為什么沒留在太平城?

她也從水里出來了。很瘦,沒什么可看的。

她說,我喜歡有身體啊。

倒也直接。

我也直接問:那你有沒有男朋友?

她拿起白色毛巾裹住自己,躺在了帆布椅上。此刻,海面上的夕陽正要沉下去,她和白色毛巾都被灑滿了金光,像剛出爐的烤面包,還蒸騰著熱氣。

她反問: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我想了想,也許她誤會了。

那我換個問法,你喜歡男人嗎?

她又哈哈笑了。說,當然,可以說非常喜歡。說著,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大腿處。我用毛巾裹住了下半身,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

她說,無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比起男人的靈魂,我更喜歡他們的身體。喜歡他們身體的那種力量,喜歡他們的力量之源。但正是這力量之源,讓男人總是自以為比女人強,靈魂變得不再可愛。所以,要是男人們能正確地認識自己,還是非常值得愛的。男人擁有宇宙的鑰匙,但宇宙之門在女人那里,只有通力合作才能領悟宇宙的奧秘。你明白什么意思嗎?

她朝我眨了一下左眼。我以為是禍兆,沒有回答。

我是一個思維比較慢的人,有許多事情,要過去很久以后,才能想明白。當時她這段話在我看來,不過是胡說八道,我想起的,是自己扔進太平洋的那把鑰匙。

我問她,你知道楊遠櫻2.0嗎?

她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知道啊。意識世界能做到物質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孩子。生了女孩,便用母親的意識版本命名,生了男孩,則用父親的意識版本。

生孩子?楊遠櫻結了婚?

他們不需要。

我閉嘴了。

看來楊遠櫻獲得了她想要的幸福。而這位柳小爾,是她幸福的見證者。

柳小爾見我不出聲,便問:你為什么不留下?

我聽到自己說,跟你的理由一樣。不知道為什么,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

柳小爾看了我一眼,說,其實你也不用難過。楊遠櫻是故意把你帶進腦波室的,小帽是協同者。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我想起了自己似乎曾有那么一瞬間懷疑過小帽。

我否認自己有難過,說可能著涼了。

柳小爾又看了我一眼,說,你走進腦波檢測室后,腦波搜集就開始了。所有的游客都是太平城的腦波搜集對象,這是他們向人類開放旅行的目的。這件事,楊遠櫻是知道的。

我想起了那個疑問:楊遠櫻的邀請碼是誰給她的?

柳小爾說不是她。

我看見她腦袋后面似乎亮了一下,我以為是夕陽的反光,但當時她把泳帽取下來了,什么都沒戴。

我問她,為什么跟我說這些?為什么你知道這么多?你沒有被記憶清除嗎?

她想了想說,不瞞你,我有太平城的綠卡,類似二級居民,你能理解的吧?你也可以申請的,很簡單。

我問,需要什么條件?

她說,去過太平城,然后能承擔一些溝通的工作。

我問,什么溝通的工作?

她說,很簡單,找到曾經去過太平城的人,跟他們聊聊天,類似回訪。

我問,就這些?

她說,當然,還要有未來成為居民的打算,腦波能測試出來的。

我注視著她,慢慢站了起來。我明白了,我就說她是個因特巫婆,肯定是她引誘了楊遠櫻,要不是她,楊遠櫻不會留在太平洋底,她就是太平城派來搞傳銷的。這樣看來,一切都合理了,邀請碼肯定也是她給的。是她害了楊遠櫻,是她坑了我三十萬,這個騙子!我真想伸手掐死她。但我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我走開了。又忍不住走回去,惡聲惡氣對她說,不要再讓我看到你,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她很平靜,還向我笑了笑。

我跑開了。

是,我知道自己可笑,假裝惡狠狠,實際是太害怕了。

我后來沒再見過這個巫婆。

夢見楊遠櫻的次數,后來,也漸漸少了。

一切都回歸了正常。

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只是,下班越來越晚了,不想回家。單位食堂提供晚餐,只要刷一塊錢,便能享受豐盛的四菜一湯。我常常吃完晚飯再看一場球賽,還是不想回去。什么也不想干。辦公室里太安靜就放上音樂,全部是輕音樂或古典音樂,受不了任何歌詞。我擔心自己有點兒抑郁了,便在網上找了一個便宜的心理師咨詢。她用的敘事療法,讓我把不愉快的事用無關緊要的角度復述一遍,我做不到,她便讓我寫下來。剛寫出楊遠櫻的名字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像是神經失控,還好沒有人看到。又一個月后,我讓智能音箱放音樂,沒有指定類別。它放了一首流行歌曲,歌詞里的情感做作而廉價,但我沒有讓它停止。我覺得自己好多了,決定走出辦公室,去看一場電影。很久沒有一個人去看電影了。

來到附近的影院,選了一部爆米花片。坐在最后一排,大約十分鐘后,抱著爆米花睡著了。什么夢也沒有,甚至還聽到了自己的鼾聲。

從影院出來,已經十一點半。我趕上了最后一班地鐵。出地鐵的時候,忽然聽到后面有個聲音在叫我,喂,陳陽,你還記得楊遠櫻嗎?

我回過頭,長長彎彎的地鐵通道里,水泥和瓷磚都沉默著。空空蕩蕩的風吹過來,一個人也沒有。我站了一會兒,也走了。

作者簡介

陳四百,女,青年作家、編劇。曾出版中篇小說集《多情即長生》,同名處女作獲2015臺積電文學賞評審團佳作獎。生于秋天,母親擔心女兒生性寂寥不合群,遂大名群;超生罰款四百,遂小名四百。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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