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它吧,段威跟交車的師傅點了點頭說。
這是一輛老款的奔馳E級,雖然老了點,但虎頭奔還很讓人有信賴的感覺,漆面看上去保養得很是不錯,段威一進院就相中了這輛車,一天租金299也還可以。他仔細查驗過之后,確定沒什么劃痕之類,很快就把手續辦完,打火,發動機噪音瞬間灌滿艙室。
太陽真好,好得讓人心里不踏實,段威把車開到出租車公司有點背陰的院子,陽光好像就在院門外隱藏多時蓄謀襲擊,驟然傾瀉下來,段威的眼里和心里同時被撞擊得恍惚不定。
不知道怎么回事,段威早上五點就睡不著了,心里老感覺有什么事沒辦,或者又有什么事在等著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瞎轉悠了兩圈,愈發顯得有點魂不守舍。把皇歷找出來翻翻,頭一行說今天宜祭祀、納財、開市,就是說買賣還能做。可下邊一行又說忌出行,看完還不如不看,更沒主意了。想到這兒,他心里有點撲騰,想給老彭打個電話,打算說要么改天再說吧,號碼都已經按出來了,琢磨了琢磨,撥出鍵還是沒有按下去。
段威從租車公司出來,拐上五環,五環不限速,他要在這條可以撒歡兒的地方和這輛車熟悉一下,先是慢慢把速度帶起來,然后找車不太多的地方來個急剎、急并線,于是他的車后揚起來一陣輕煙和輪胎摩擦地面的焦皮味道。比起二三四環,五環的車是少了挺多,但段威的異常舉動還是多少引起后車的一陣慌亂,從段威旁邊超車的時候急赤白臉地罵上兩句,段威仿佛兩只耳朵自動閉合了似的什么都聽不見,只是一直在全神貫注地熟悉這輛車的脾氣稟性,來來回回有了那么幾趟,他感覺差不多了,耳朵也自動張開。
因為早飯沒吃,這時候肚子迅速覺得有點餓了,一邊打輪下主路往北京城里開,一邊把車窗降下來,對著外面一輛吼一聲:你才傻逼呢!
段威順著輔路找地方吃飯,新源里有個“的士之家”,老彭還開出租的時候經常去那兒吃飯,一來飯菜量大油水足盯時候,具體干凈衛生條件啥的不是他們考慮的,很合出租司機的路子。二來跟餐廳的老板娘開點半葷不素的玩笑她也不惱,所以只要在附近拉活,一般都在那兒吃。
老板娘況姐年近四十了,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點頭,她老公原來也是個開出租拉活的,白天太堵車,費油拉不上錢不說,老公脾氣還不好,總是跟別人有沖突。后來和對班司機商量換班改拉夜活,專門在三里屯夜店區附近溜達,時間長了什么人都見過,小姐當然是最多的,天南海北哪兒的都有,一來二去有些都認識了,小姐們也都不避諱他,有些覺得他還挺可靠,查得嚴的時候有客人叫出臺就專門叫他的車。小姐們出手也大方,時間久了雞零狗碎地跟小姐們講點葷段子,膽子再大點偷偷摸一把,感覺也挺好。她老公把這些長期固定的客戶都記在手機里,后來出事后,警方依這個手機里的通訊名單順藤摸瓜抓走勞教了不少。另外沒被摁下的,眼看小姐妹頭一天還見第二天就沒影了,也都感覺不妙,紛紛各回家鄉躲風聲,以至于那一段時間小姐們很是緊俏了一陣,這些都是況姐和老彭閑聊時候說的。
滿眼看去都是出租車,段威先遠遠地停過去,隔著玻璃仔細地觀察了一陣子,然后擠進一大堆出租車中間。
老彭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段威正在吃飯,準確地說是段威要的青椒肉絲蓋飯剛擺在面前還沒來得及動筷子,老彭的電話就來了。
蓋飯的米不是什么好米,沒有光澤,但好在蓋著一層厚厚的青椒肉絲,青椒的翠綠被濃度很高的醬油芡汁包裹著,典型的濃油赤醬,雖然粗糙可畢竟熱氣騰騰,很是誘人,段威把一次性筷子放在一邊,按了接聽鍵。
在剛才等飯的工夫,就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大多是穿著同樣制服的出租車司機,高腔大嗓的和熟悉不熟悉的同行們打著招呼互相讓煙,很快,不算很大的餐廳被前仆后繼出現的煙霧漸漸籠罩起來。
老彭開著車從高速收費站進去,再從下一個出口掉頭回來,接近收費站的時候把車速慢下來,上午十點的收費站各條通道都長長地排著打算進北京的隊伍,從這里進北京六環線也就20多公里,老彭放慢車速,選了一條隊伍排上。
真是個好買賣!每次過收費站,老彭都得感慨一下。
14年前,老彭還是小彭,臉色鐵青地被無數的人潮推著走出北京火車站出站口,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到栓子的大黑臉在哪兒。栓子按輩分講是小彭的外甥,但年紀比他要大,早些年在北京,每年過年回家見人先發一圈煙,見小孩就給糖,牛氣得很,據說在北京賺了大錢,小彭就是來北京投奔外甥栓子。
小彭站在廣場上,對面的報時大鐘當當響起,小彭覺得自己心跳快得嚇人,兩只耳朵嗡嗡直響,就像他爹養的蜜蜂成群結隊飛過,小彭的頭有點暈,他趕快靠著欄桿,坐在拉桿箱上,剛坐下又站起來,箱子里有他媽給栓子帶的粉條,別給壓碎了。小彭蹲在那里看對面的電子屏幕,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在說北京的房價失控,小彭對說出來的價格嚇了一跳,轉瞬又高興起來,這么貴的房子還這么多人搶,還得說北京有錢人多,這么一想,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于是耳朵里的蜜蜂都飛走了,心跳也平穩了,頭也不暈了,心里開始盤算混個一年半載,過年回家怎么像栓子一樣牛逼烘烘地發煙。
電子屏幕的整點新聞播了四次了,小彭蹲得腿發麻,煙盒也空了,幾小時前的雄心壯志和西下的太陽一樣漸漸下墜,七點鐘,新聞聯播開始了,天黑透了,栓子還是沒來。小彭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人影、車影,看著潮水一般的乘客從出站口噴涌又消散,心里想著,這下完了,自己從衡水前磨頭駱家村出來時,信心滿滿要去北京闖天下掙大錢的勁頭完全不見了。就在這時候,一張小彭千呼萬喚的大黑臉貼了過來,栓子真是黑啊,可這會兒小彭覺得黑顏色是最可親的顏色!小彭瞬間崩潰,鼻涕眼淚一起流,死死抓住栓子的胳膊,說,你咋才來啊?
栓子開著四面漏風的桑塔納,開了很久,小彭看到清河收費站幾個字,刷在收費站門頭上“貸款修路,富國利民“的大標語,后來這么多年,小彭漸漸變成了老彭,無數次從清河收費站經過,從坐栓子的車,到開著自己的車,交錢,每次他總是忍不住看一眼這八個字。大標語幾乎每年都會翻新,提醒每一位開車的人收費是有情可原、天經地義的,可這么多年,收費站還在用這套理直氣壯的理由。可老彭這會兒沒再分心思嘀咕,甚至沒像以前那樣揚眉毛看看頭上那行標語,隨著滾滾的車流開出收費站。
叫老彭,其實老彭也剛36,而此刻坐在副駕駛上的段威,是他表姑家的孩子,也就是老彭的遠房堂弟。
老彭和段威誰也不說話,可眼睛一點也沒閑著,各自掃描著自己這一邊的車況,車子開出收費站,老彭還是慢慢悠悠地開,不多時,段威鼻子哼了一聲,鼻音是有指向的,和有指向的鼻音同期,段威向右邊揚了揚下巴頦,老彭看過去,一輛黑色的大眾帕薩特從自己旁邊經過,車牌是魯N,車上只有司機一個人,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拿著個手機正聽電話,眉眼含笑頻頻點頭,一望可知這是個來自重要角色的電話。老彭把車貼在這輛車的后面,緩緩地開進了收費站的隊列里。
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后,幾乎所有車輛都有著猛然加速離開的沖動,以擺脫剛才時間不算短的困頓。老彭在經過收費口的時候迅速把一張鈔票扔進窗口,同時制止了收費員遞出的發票之后,把速度提起來,在這輛山東車左側車道斜后尾隨,在即將經過一個稍大的拐彎處猛地提速超過——他太熟悉這條路了——并且以極快速度并向右側車道,也就是那輛黑色的大眾帕薩特的車道,在剛剛并線成功到里側車道開到黑色大眾前面的時候,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彎道出現了。
老彭在車身剛剛離開轉彎處的時候,狠踩了一腳剎車,立刻釋放踏板——時機拿捏得非常準。這輛老奔馳用極速剎車把時間拖滯了兩秒,之后立刻釋放剎車踏板使得這輛老奔馳如同劇烈咳嗽之后迅速恢復了平靜一般,而后面的那輛黑色的大眾帕薩特顯然不熟悉路況,加之此時又一個電話適時地響起,于是,這輛14年的老款奔馳E和來自山東車牌照魯N的黑色帕薩特順利地發生了不輕不重的碰撞,而在一個小時前,經過老彭處理過的后保險杠的一端也及時地哐當一聲,斜斜掉落。
后續的事情就非常簡單了,11月末的北京,凡出現三四線城市牌照,車型為政府公用車標配的大眾系車型(級別高一些的用帕薩特,稍微低一些的用邁騰,但共識是一定是黑色),用老彭的話說,不是來找各部委“跑項目”,就是年底向領導例行“上供”,這一景觀,從每年年底11月末到來年的1月初,在北京出現的頻率是非常高的。這些官車所在城市也是很有講究的,二線省會城市的車牌就很少會在這個時間段懷揣同樣目的出現在北京,一是同樣“跑項目”的話大多會采取更低調的途徑,往往是更基層的地方官對作為官味標配的公車有著更濃厚的需求,即使遠途到北京。但無一例外,這些具有顯著政府公車特征的所謂官車的后備廂都是極其神秘的所在,它大多裝滿了來自這些三四線城市的珍稀土特產,而此刻,這輛來自山東德州的魯N牌照官車的后備廂里,有三只紅色大號塑料桶,整整三十只甲魚準備投奔各自的去處。
一如老彭所設計的那樣,當他把一長串字正腔圓的京片子從緊緊咬合的牙縫中,輔以寒光凜凜的眼神憤怒地噴射而出時,來北京執行秘密任務的司機大哥本來就不甚牢固的自信,在短時間內被兩位具有明顯北京土著特點、氣勢逼人的家伙瞬時壓倒。另一方面,后備廂的甲魚朋友們經過長途跋涉舟車勞頓,萬一有個好歹導致此行主要工作無法圓滿完成的擔心,也是司機大哥無法集中注意力纏斗的干擾因素之一。司機大哥進行了短暫的辨駁,大意是雖然是我追了你的尾,但是你急剎車導致,老彭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震怒了,他停頓了四秒鐘,這個短暫的停頓非常精妙,在這四秒鐘內,老彭的眼神表達了非常復雜的情緒,既有自己釋放善意,尋求通過私了迅速解決的友好態度不被采納的不解,同時混雜著很難理解司機大哥竟然無視自己的善意,還要尋求孰是孰非的表述感到失望。
這簡直是得了便宜賣乖呀!
司機大哥瞬間開始迷茫于自己是否有不知好歹之嫌,此時,老彭退后兩步,兩步之遙,足以表達出仁至義盡后的決絕,他對段威揚了揚手:給劉隊打電話。段威拿出手機,按到一個號碼,將電話放在耳邊,電話里的劉隊迅速接聽了電話。
段威:劉隊,我車在您地面兒上被一車給追了……
電話里的劉隊:得嘞,我地面兒是哪兒啊,你媳婦兒炕上啊?
段威:跟丫好說好商量不成!
電話里的劉隊:成,我看你丫離電影學院已經不遠了!
段威:該拘就拘,該扣車扣車……
電話里的劉隊:行,我先拘了你,說吧,你丫又黑身家多少錢?
段威:我也不想麻煩你,跟丫喊一萬我自己走保險就得了,這要去奔馳4S店,換全杠加后總承加后燈組少說也得3萬……
電話里的劉隊:你丫手真他媽黑,又是跟老彭狼狽為奸吧?
段威:您說馬上過年修車的多啊,哦,我知道,我車多,修個十天半個月也沒事,啥時候修完您啥時候放車……
電話里的劉隊:完活晚上喝點,我店旁邊有一家涮肉剛開業,手切肉真不錯……
段威:成,謝謝劉隊……
電話里的劉隊:謝你媽謝,來不來?
段威:那就這樣!
段威還沒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德州司機一把拉住老彭:大哥,不說了,我來北京辦事錢不太多,咱商量商量。
段威和老彭緩緩地對視一眼:早說啊……
段威開著車,旁邊坐著老彭,誰也不說話,一如兩個小時前……
老彭并不是一直以碰瓷為生,段威也不是,但現在是,并且是非常熟練的從業者,如果這也算個行業。
碰瓷的玩法各種各樣,老彭和段威的流程是:租車,核心是一定是豪華品牌,比如奔馳,一定得是E級起步才能稱得上是大奔,而租一輛老款大奔價格并不算貴,同類別的寶馬5系、奧迪A6都是同樣道理,但除了這三個牌子之外,其他品牌因為小眾或者品牌力不夠強,會因此在議價時段內增加“完活”的不確定性,所以倆人每到開工前都在各個租車公司尋找這三個品牌的車。租車的時間點也很有講究,租金是按天計算的。電話里的劉隊確實姓劉,只不過不是劉隊而是修車鋪的老板劉躍豐。老彭在段威找他之前一直跟著栓子,碰瓷的方法也不僅限于碰車,一方面老彭喜歡開車。另一方面,他覺得除了碰車以外,栓子的其他方法,比如馬路上碰人、潘家園市場碰假古董之類有些丟人,這叫作明碰,沒啥技術含量,一旦遇到橫的,這活兒就沒辦法練下去,一來二去,老彭在這件事上就和栓子走得遠了。
段威很投他的脾氣,主要是兩個人都喜歡車,老彭攢夠了一筆錢之后,立刻去買了一輛三手的切諾基2500。老彭買車是自用并不是為了干活,還是隔三岔五地去租奔馳寶馬奧迪做業務,每次活干完了,再回到劉躍豐那里,把保險杠裝上,再把剮蹭的痕跡迅速恢復。
劉躍豐的店在汽配城里,平時主要是接出租車保養的活,技術不錯價格低是他的優勢,日常的換機油機濾保養只要80塊錢,而到4S店最少也得260塊,每一單利潤不大但架不住數量多,他帶著倆從老家帶出來的徒弟干活,老婆給他們做飯,基本上開支并不大,所以店面雖小生意還是蠻紅火的。除了給出租車保養的大頭,有些私家車的業務,像什么貼膜換胎內飾換裝之類,雖然劉躍豐干不了,但在偌大汽配城他還很是吃得開,所以有很多私家車圖省事都是直接找他,他再安排介紹去其他商戶,同樣是價格合理且品質不差,雖然也估計出劉躍豐每介紹一單都有提留,但都圖個省事,零七八碎一算,每月其實不少掙。
段威和老彭每次來修車,劉躍豐是知道來歷的,事先說明,只修車不配合做假,段威和老彭也不勉強,每次都是自己把租來的車做一番處理。比如把這輛奔馳的后保險杠固件搞松,讓它具有“一觸即潰”的能力,完事之后立刻開到劉躍豐這里,劉躍豐也在當天把車修好,讓他們盡可能當天就能把車還回租車公司,這一套玩法,他們已經默契了至少3年。
過完年,段威就29了,他在老家的時候,一直以腦瓜好使著稱,也許因為太好使,反倒一事無成,小時候他念書,他媽鼓勵他說你要是期中考好了就給買啥買啥做鼓勵,也不見他像縣里其他孩子每天沒白沒黑地往死了念書,玩著在最后半個多月就能考到前三甚至第一。但假如他媽敢把這個承諾不兌現或者給忘了,期末段威就把倒數幾名的成績單拿回家,他媽心里的火騰騰地冒,也無可奈何,話說重了他敢幾天不見人影。用段威班主任的話說,段威是競賽型選手,腦子夠使但不能靠小聰明,威逼利誘甚至強力壓迫作用不大,得順著他,要激發他的主觀能動性。
段威他媽不知道咋激發主觀能動性,但記住了不能逼他,索性由著他。段威經過幾次考試好成績的信手拈來,更是相信自己不同尋常的才能,這學就上得愈發隨心所欲,初三時慢慢地抽煙喝酒都學會了,但尋釁滋事打架斗毆的事他不參與,高中生活稀里糊涂地過去了。后來在他媽一把鼻涕一把淚直至要尋死覓活地逼迫下,上了一個兩年半的大專,國際貿易專業,在中國再爛的高校都有這個專業,可想而知,畢業即失業。此時段威才開始有些著急,無奈,到縣里的汽車電瓶廠上班,電瓶車廠效益不錯,來這里上班一是他媽和他舅托關系,二是跟他喜歡的汽車多少沾點邊。但是段威媽剛放心沒半年,他就辭了,一個是電瓶廠某一天說倒就倒了,因為廠長帶著女會計和一大堆錢跑深圳不回來了,廠子效益一落千丈。另外一個,段威所在的封裝車間干最后的螺絲緊固,極其無聊,產線上一幫老娘兒們每天拿這唯一的小伙子開下半身的玩笑,搞得段威每天火大。有一天因為又被老娘兒們圍攻吃豆腐,導致工作失誤被領導罵,段威一股怒氣無處發泄就跟領導對罵,扔下套袖轉身就走。晚上,段威給遠方的老彭說,我想去北京找你。
老彭并不想管段威的事,奈何段威的媽是自己的表姑,不情愿地把段威從北京站接來,經過收費站的時候,下意識看了一眼“貸款修路 ,富國利民”這幾個字,感慨,栓子當年接自己,自己現在接段威,這能叫傳宗接代嗎?
老彭給段威找的住處讓段威暗暗吃了一驚,一個破落的四合院,六戶人共享,段威住其中一間。來的路上老彭跟段威說了住在四合院,段威眼前浮現的是電視里北京胡同的悠閑和愜意,是一哨鴿子在瓦藍的天空中呼嘯飛過,但眼前的胡同四處是煙火熏黑的磚墻和公共廁所里令人窒息的尿騷味,這和段威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但很快他就適應了,因為便宜。他相信自己的腦筋活絡,只要不懶,人說北京彎彎腰都能撿錢,他為啥不能?
房間很小,除了床、桌子以外基本上沒啥家具,不過這難不倒段威,在后來的一個禮拜,他已經迅速摸清路況,在某個下午,段威借了院里住戶推銷員陳重的自行車出門,傍晚的時候,他騎著車領著一輛三輪車從遠郊的舊貨市場拉來了舊電視、舊冰箱和幾件小家具,指揮三輪車夫一通忙活。到晚上8點,一身臭汗的段威點起一根煙,看著各歸其位的家具,段威對自己說,這就是我北京的家了。
老彭和段威的第一頓酒是在一個半月后,段威在家支起鍋倆人涮羊肉,段威調的麻醬調料非常地道。其實,這么長時間倆人才吃第一頓飯,段威也看出來老彭并不太想管他,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當初老彭接了段威把他放在胡同之后,沒有進屋,站在院子里撇下300塊錢說自己有事先走讓段威休息。以段威的情商明白老彭只是盡遠親的情分,但段威一方面堅信自己腦子活絡只要肯下力肯定能混得不會差。另一方面也不愿意把自己弄得低聲下氣求人,雖然多少有點嫌老彭不近人情,因而也是和老彭客客氣氣拘著,說沒事你忙、給你添麻煩啦之類的客氣話,送完段威暗下決心,沒啥大事絕不給老彭添麻煩。
雜院的房租押三付三,本來房東是同意押三付一,但段威咬了咬牙,一來,以季度付房租會有一點小折扣,蚊子腿再細也是肉。另外,段威必須以某種外力來逼迫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北京是不是死地暫且不好說,當段威從ATM機上猶豫了半天,取出來300塊錢,自己的銀行卡顯示只有不到700塊錢。
700塊錢緊著點花應該能撐一個月吧,段威這樣琢磨著,必須得在一個禮拜以內找到工作才能續上。
倆禮拜不到,段威找到了工作,在特愛家地產中介公司做銷售顧問。
與其說是段威的努力,不如說是他的狗屎運當頭,在地產新政即將出臺之前,北京的房價陷入了龍卷風一般的瘋狂,這個月600萬的房子,下個月直接1000萬,凡早期在北京買到房子的幸運兒都暗暗贊頌自己的遠見卓識,不用挑選,只要買到,那就是值得夸贊一生的正確選擇,他們暗自計算著自己的財務狀況、自己的人生,因一套房子,短時間內達到了想象力無法企及的高點。與之匹配的,各種知名不知名的地產中介雨后春筍般在所有的社區附近競相綻放,高峰時期,一個中型社區的底商會有1/5的商鋪由各種地產中介比肩而立,而所有的中介也都在瘋狂擴張,特愛家地產中介公司半年前在北京還是不太起眼的小公司,半年時間,迅速棲身三甲行列。
段威一腳踏進,瞬間進入龍卷風的漩渦中心,錢真的不是錢,一套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產生安居樂業幻想的房子,上午剛掛出去信息,下午三家買家排著隊就來了,賣家坐地起價加價三十萬。段威眼睜睜地在旁邊看著買家的錯愕和糾結,賣家居高臨下地得意洋洋,而這一切,只有不到5分鐘,因為另有買家已經聞聲呼嘯而至!段威腦子已經飄在空中,三十萬,衡水電瓶車廠總裝車間70多號人,一年的工資也就這樣吧,兩片嘴皮一碰而已!
不就是磚頭瓦塊么!
段威的工作一開始完全是靠績效,無底薪,但段威根本沒有猶豫,他腦袋活絡的優勢很快發揮出來,再加上嘴甜不惜力,人年輕形象也不錯,客戶漸漸多了起來,短短兩個月,直接躍升小組長,除了自己談的客戶有提留,也開始有工資,他所在的片區店經理趙強搖晃著锃亮的光頭,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小段我看好你!
段威覺得來北京來對了!這一天,段威的運氣實在是好,一天成交了三單,從上午到晚上,粒米未進,竟然絲毫不覺得餓。等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天旋地轉兩腿顫抖,同組的娟姐看他臉色慘白,趕快把給兒子的棒棒糖拿了一根給他含上,坐了一會兒,感覺稍微好一點。
這時候,老彭在店門外一探頭,說來附近辦事,順便看看段威。段威趕緊說,太好了,一天沒吃飯餓死了。娟姐一看段威管老彭叫哥,很親熱的樣子,順嘴搭話恭維說,段經理特厲害,我們跟著他有得福享。老彭一聽,喲,都當經理啦,段威虛頭巴腦的假客氣,堅持請飯。
這頓酒段威就喝得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老彭半斤白酒之后舌頭大了,他紅頭漲臉地摟著段威的脖子:老弟呀,段威呀,你現在混得很可以呀,你聽我說,聽老哥的話,好好干,要想掙錢,膽子得大,一定要大,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錢比命大,膽子大,錢就多,命就硬,所以呢,膽子一定要大,膽子越大,錢就來了。老彭揮手向前,目光迷離,像極了領導人在天安門城樓上閱兵的樣子。
段威點頭說:哥你說得對,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在哪兒發財?老彭把揮出去的手收回來,把手掌攏起來放在段威的耳邊:碰瓷,碰瓷你懂嗎?老哥我是靠碰瓷養活全家的。
段威愣了一下,點頭,看樣子是明白了。
段威想過很多種老彭的職業,雖然震驚,并沒有說啥,他其實也像很多人一樣,看到老彭就感覺他和身邊熟悉的人們不太一樣,就一個字——狠!但他還是和老彭不冷不熱的,一是自己干中介已經逐漸進入狀態,感覺彩云正在朝自己招手。另一方面,他已經慢慢接受北京這座城市的千奇百怪。老彭也不知道當天自己是不是真喝高斷片兒了,對自己說的話完全不記得了,跟段威還是不常見面,見面喝酒吃飯的時候,也多是一幫一伙,和段威雜院里的街坊們。段威這才想起,老彭好像從未介紹過自己的朋友給他認識,連栓子也只是在剛來北京的時候見過一面,秋天剛到的時候,拉人約過一次喝酒,老彭開著他的三手切諾基2500,轟隆隆的發動機恨不得提醒整條胡同他的出現。段威沒在,說是臨時有客戶看房,老彭站在院子里抽了三根煙,跟段威發短信說你先忙回頭再約我先走。段威三小時后回短信道歉說,對不住,客戶臨時看房直接成交走不開耽誤了找時間請喝酒之類。老彭回了四個字“沒事你忙”。
段威確實很忙,忙到四腳飛起,忙到忘乎所以,每天的日子都是在暈眩中度過,特愛家地產代理的幾個樓盤銷售中,燕悅府地處東五環外朝陽北路沿線,地理位置尚可,但報紙上披露的市政規劃中,地鐵、大型超市等將會在三年內陸續上馬,加之北京一所名校加入開辦小學朝陽分校,學區概念立馬加持,房價直線如躥天猴,幾乎一周一個價,關注這一項目的大多是該區域回遷戶和剛剛混出點人樣的外地來京的人們。光頭趙強對段威委以重任,負責燕悅府的銷售。
錢,漸漸開始只是個數字,只有當每單的提留隨著短信提醒,叮的一聲抵達自己的賬戶。除此之外,面對那些個0,段威漸漸無動于衷,刺激他的,是每周的銷售業績排行榜上是否能持續飄紅,無疑,段威領導的5人小組,引領整個特愛家朝陽北路門店高歌猛進,紅,當仁不讓的紅!
段威和老彭,漸漸地,兩個人就淡了。
生活,對于段威而言,一切都是新的。他開始認真發現并體味到北京的魅力,北京就像一位身懷不露的武林高手,逐漸釋放他的內力,改變你、摧毀你、重塑你。
這一天的下午,他帶著客戶在燕悅府邸還是框架階段的樓里,戴著安全帽徒步第N次走進客戶未來的住宅,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代替客戶暢想著未來的美好,手機叮咚一聲,他的賬戶存款突破10萬。
10萬,就在半年前傾囊只剩700塊的河北衡水小子,此時,心里不曾有半點波瀾。
段威從來沒有相信過房子會一直這樣沒有理由地漲上去,就像他一直質疑著的,不就是磚頭瓦塊么!只不過 ,他并不知道這個昂貴的越吹越大的粉色肥皂泡何時會爆,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在它爆掉之前,拿到自己想要的所有。
段威的小油頭锃亮,皮鞋走出了白領的韻味,率領著小團隊,走在了特愛家其他銷售團隊的喉頸上。
這樣令人暈眩的日子又過去了三個月,新政遲遲未出,市場的需求在持續地沉淀、爆發。
又一個新的賽季行將尾聲,無可置疑,段威團隊依然是紀錄的保持者,對于段威而言,是不是能夠再創新高,勇奪特愛家北京區域總冠軍才是他的目標!段威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周一,2014年7月14日凌晨3點,巴西世界杯決賽拉開戰幕,巴西和德國即將代表兩種不同流派的勢力來確認華麗和嚴謹的高下之分。燕悅府開發商宣布加開一棟樓,周一晚上10點開始排號,交10萬誠意金,先到先得。開發商選擇此時放盤,信心滿滿地挑戰人們對世界杯決賽的誘惑,而對于段威來說,也是必須畢其功于一役!
一個月前,有一個東北大姐語氣鏗鏘地要在燕悅府給自己剛上幼兒園的兒子買房,表示堅決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燕悅府新開的一棟排號在即,但無奈大姐身在俄羅斯倒騰皮草無法回來,請段威代為排號。
銷售顧問代客人參與排號占資源是嚴重違規,尤其是此時,段威正帶領著他的團隊一路領先,因而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但是,燕悅府另一組忽然之間異軍突起,據說搭上了某有國資背景的企業集團采購,一天之內連續成交,迅速拉平了與段威團隊的落差。
為了奪旗,段威幾乎是無所畏懼,于是夜色掩映下的排號隊伍里,陳重一手拿著東北大姐的身份證影印件,一手拿著段威的銀行卡,和眾多深信即將買到印鈔機理念的人們一起等待著,卡里的數字恰好滿足誠意金的要求,這是段威的全部身家。
周二,凌晨6點,隨著德國人格策加時賽一腳絕殺,阿根廷飲恨,被燥熱和興奮浸泡了一整晚的城市無縫連接了新一天的熱烈。而與此同時,段威站在桌子上,襯衫后背被汗水完全沁透,他大聲宣布團隊勇奪全北京銷售冠軍!他向自己團隊的成員們深深地拱手長揖,無以為報,自己新開樓層的績效提留均分給大家,自己不留一分。
這絕對是一個不祥的夏日,段威的媽媽打電話來,支支吾吾,老太太咳嗽很久了,今天去醫院檢查說有肺癌的傾向,段威的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忙得已經幾乎想不起給媽媽打電話了。接完電話,段威神情恍惚地回到店里,往日熱鬧如菜市場一樣的店里安靜得令人生疑,店里所有人都在低著頭看手機,段威惶惑間,手機叮的一聲。
新政的靴子落地,央行一記重拳,首套五成首付、非京籍限購、貸款門檻拉高等等,國人買漲不買跌的購物心態第一次被平反,漲潮般的熱情好像瞬間退去,段威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像是有一萬只螞蟻疾走。
東北大姐自然是爽約的,段威半年多的期冀和汗水,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事情敗露得很徹底,段威從特愛家門店離開的時候,問能不能把銷冠錦旗拿走。
一切歸零!
烈日下,段威幾乎可以聽到汗毛在太陽高溫烘烤后卷曲的吱吱聲,但就是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炙熱,他拿出電話卻又不知道打給誰。此時,老彭的電話打進來,說好久沒見,喝一杯。
夏天天長,7點半了天剛擦黑,老彭和段威坐在麻辣燙的攤車前,啤酒冰涼,麻辣燙滾燙,冷熱之間的交替產生了復雜的愉悅,葷菜素菜一律五毛,段威已經來來回回拿了好幾次,味道真是不錯。
他感覺自己好像很久沒有正經吃飯了,也感覺好久沒有認認真真地聊天了,倆人從女明星出軌被男友成功抓包,聊到世界杯英格蘭隊太太團的禁夫令,再到北京暫住證對外地來京人員有意無意的歧視。
段威打了個酒嗝,咬著牙說:哥,我想跟你一塊兒干。
深秋的北京,是段威最喜歡的,漫天的銀杏葉在一夜之間伴隨秋風飄飄灑灑,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鋪滿,路邊停車無一例外的黃金甲等身。
如果不是這場一夜之間突如其來的金色漫卷,段威的這一天應該是按照前天和老彭之約,繼續他們的碰瓷工作,可恰恰是在半夜起夜去公廁尿尿時,發現溫度驟降并且起風了。段威想,按照時令常態,北京明天應該挺好看的了,于是段威8點鐘吃完早點,開著頭天租的老款奔馳,來到離雜院不是很遠的雍和宮,停好車買了票從雍和宮正門進來,兩側一臂無法環抱的古銀杏樹給甬道鋪滿了厚厚的一層,而樹枝上更是不斷堆砌出新的葉片,偶爾有一陣風吹過,樹枝因此顯得笨重而無心應和,地面上的落葉被風輕輕地卷起,輕輕旋轉宛若舞者,葉片和葉片之間輕微撞擊,于是,耳朵里就灌滿了麻酥酥的沙沙聲,牙白色的陽光從細密而搖曳的樹葉當中穿過,給明黃色的葉片描出一圈金邊,樹下,間或有一兩個雍和宮的喇嘛低頭疾走,這是段威認為的北京應該有的樣子。
段威閑暇時喜歡來雍和宮,但他并不信佛,只是來看景,說是來看景也不僅僅是看景,其實還是覺得在雍和宮里坐著心里安靜,段威對佛打小充滿敬意,他相信佛的力量無所不在,不僅僅是佛,他對所有的宗教信仰都一視同仁,尊敬但不拜,因而從來沒去給任何一尊佛上過一炷香,因為他覺得自己對宏大的佛法完全不了解,完全不懂,連哪尊佛是誰都不認識,只是盲目地見佛就磕頭遇廟就燒香的,那是純粹的投機,那是求人辦事。萬物皆有靈性,我佛固然慈悲,但佛也是明白是非的,明知自己平時在人世間不按佛的旨意去辦事,這時候你把腦袋磕出包磕出血,佛也不會傻乎乎地只是因為你給他磕頭就原諒你保佑你,比如段威自己。因此,段威也沒指望自己往大殿前燒一把香,佛就會輕易饒了自己,人眼一看就明白的事,更別提法眼。
不過,段威認為自己至少沒裝好人,沒打算欺騙佛,因而,反倒有一種莫名的坦然,于是,可以安靜地在雍和宮看一片又一片的銀杏葉落下,落在自己的腳邊,落在自己的頭發上,落在自己的手心,墜落之時,輕擦過自己的臉頰,輕擦過一縷清風的緩慢腳步,聽他們滑落時在空氣中流轉時的摩擦聲。段威的鼻腔里滿是秋天的甜香,濃郁但不妖嬈,段威沉醉于此,把眼睛閉上,一時間,竟然有些入定了。
心里散漫陽光的段威從雍和宮出來順南小街往南,車窗放下,感受初冬的暖陽混合著冷冷秋風的舒爽,剛才的那種引發周身每個毛孔的通透和舒暢讓他貪戀無比,這種愉悅與每次和老彭分錢時的快感完全兩回事,這個,叫作放松。段威陶醉期間,收音機有個外國老歌手在唱爵士,北京話叫作煙嗓,咿咿呀呀地哼唱,應該是個黑人吧,段威此刻覺得爵士是如此好聽,于是車開得閑散,雙向單車道,車和行人都不多。
路口,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段威遠遠看到顯然是母女兩個作勢準備從斑馬線上橫過,老太太行動遲緩,閨女拉著她,假如段威按照平時的開車習慣,必然是稍稍提速,毫不遲疑地在母女兩人抬腳之前沖過斑馬線,而此刻,無論從雍和宮出來后美好的心境,還是靈魂老歌手的無旋律曲調過于揮灑,段威并不想把這份舒緩的感覺用速度打破。于是,他把車緩緩地滑了過去,準確地停在了斑馬線前,因為沒有紅綠燈,母女倆有點茫然地看著段威,猜不透是應該先走還是等段威走了之后再走,段威沖她倆招招手,意思是你們先走,母女倆讀懂了,老太太沖他招招手、閨女沖他笑了笑以示謝意,段威此刻的感覺很是不錯,在想自己招手的角度是不是很有些紳士的意思,于是也微笑點頭目送母女倆準備過去。段威微笑的目光應該是柔和的,在柔和的目光伴隨母女倆慢慢走過本側斑馬線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后視鏡,不是很干凈的后視鏡鏡片上有一團影子極速變大,段威眼睜睜地看著這團影子就像一枚引燃炮彈的底火引信,而自己就是那顆炮彈,轟的一聲巨響,被發射。
段威此前一直有一個疑問,電視《警法時空》里很多殺人案件發生時,被殺者往往在兇手持刀傷人的時候有很多逃生的機會,但令他不解的是,受害人往往在電光毫厘之間束手待斃,此時,段威相信在瞬間的危情來臨之際,除了束手無策地等待,別的什么都干不了,腦袋一片空白。
段威在車里停了一會兒,隔著車窗玻璃,他看到一群人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他,段威活動了一下手腳,安然無恙,除了頸椎因巨大的沖擊力量有點疼,并沒有其他傷害。段威一邊揉著脖子一邊低聲咒罵著推開車門走下去檢查車況,體重超過兩噸的奔馳被撞離斑馬線大約10米左右,癟了的后保險杠上插著一個金屬片,后備廂有輕微變形,其他還好。10米外,一個穿著出租車制服的司機一臉茫然地站在一輛出租車旁邊,沉默地接受那對母女中老太太聲嘶力竭的憤怒聲討,而女兒非常麻利地掏出手機從多個角度把事故現場拍下來,然后拉著段威一張張翻看,大義凜然地說,大哥你是好人,你放心,我們娘兒倆給你作證是他撞的你。最后一張幾乎是貼在出租司機的臉拍下來的大頭照。段威看了看損失慘重的出租車,整個前格柵全部破碎,其中一塊金屬片插在10米外的奔馳保險杠上,水箱破碎,熱水灑了一地,出租司機站在水里不知所措地打著電話。段威說,哥們兒你什么情況,睡著了?司機的臉籠罩在水汽里并未搭話,慢慢掛上電話,一臉沮喪地說:哥們兒,我報警了,隊上一會兒來人處理。
段威心里暗自懊悔,雖然每次干活,老彭和段威言辭中最為強悍的靠山就是警察,但是當司機已經報警,真正的警察將會抵達現場的時候,段威除了一迭聲地罵自己真是傻逼以外,實在沒有什么更合適的話說,裝什么好人非要禮讓!假如按照平時的,稍微踩深一點油門,車過去啥事沒有,這回可好,好人裝了,把警察也招來了。段威忽然想到,警察來了一定要看駕駛執照,而交管局的系統都是聯網的,稍微一查,自己這么頻繁地出事故,別說警察,是個人都要打個問號。想到這里,段威的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要么趕快跑了?也不行,那對熱心的母女揮舞著手機里鐵證如山的照片,照片清晰地顯示段威這輛車的牌照,段威的頭開始暈眩,眼見母女倆熱情洋溢的嘴巴一張一合,但耳朵完全聽不到她們在說什么。
完了,全完了!
警車拉著警笛很快抵達,段威勉強保持平靜,兩位一臉慵懶的警察慢慢鉆出來,有氣無力地敬了個禮,看了看段威和出租車司機,說說吧,你們什么情況?不待兩人回話,那對英勇的母女再次殺出:警察同志,我跟您說啊,我們娘兒倆是目擊證人,這小伙子是好人,是他撞的他——老太太的手指飛速地在段威和出租車司機之間比畫,慷慨激昂地繼續表達著:這小伙子,嘖嘖嘖,禮讓三先講文明懂禮貌,警察同志您別看我歲數大了,可耳不聾眼不花,我這心里跟明鏡兒似的,我看得真真的,哎喲喂,人家小伙子這素質,真是咱北京市民模范代表,怨不得人家開奔馳坐寶馬,警察同志,您聽我說……警察聽懂了老太太對段威不吝贊譽和對出租車司機的嚴厲控訴,轉身問道,是這么回事嗎?出租車司機臉上堆滿苦澀笑容:是是是,我追的這位大哥。警察歪歪頭說,平谷的吧?錢得掙,命也得要,拉活掙錢不容易,可這事就不能發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不是?出租車司機頻頻點頭說,大哥您教育得是,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注意!警察對自己的專業性不容置疑且對自己充滿趣味性的處理方案很是得意:你全責!你們倆把本拿來,把事故責任書簽了!段威自己都能感覺到遞給警察駕照的手里全是汗,強裝鎮定。警察把雙方信息登記完畢,繼續歪著頭對段威說:你什么想法?段威咽了一下口水,盡可能保持語調的平緩說,沒什么想法,修好就行。警察一只手拿著兩個人的駕照,在另外一只手上搖晃,對出租司機說,聽聽,你今天算走運,別說趕上碰瓷的,就是狠點訛你一道,你就找地方哭去吧。
段威聽的每個字都如重錘擂擊。
段威和出租車司機簽好事故責任書,留下電話和名字,一式三聯三方各取一份,段威收起駕照和責任書,轉身,只聽背后的警察忽然說:你!段威如被鋼釘自頭頂瞬間貫穿腳底一動不動,腦袋一片空白,心里有兩個字閃現:完了!警察緩緩繞過來: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對呀?
段威說,沒事,就剛才嚇了一跳。警察說,成,要是有啥不舒服就去檢查一下。段威說,知道了警察同志,添麻煩了。警察說,不麻煩,為人民服務。然后鉆進警車,走了。
段威原地站著沒說話也沒做任何動作,直到老彭的電話打過來說你到哪兒了我都等半天了。段威說,我剛被人給追尾了。老彭遲疑了一下,笑出了聲:你丫被追尾了,真的假的……
果然不出警察所料,這位叫作陳永福的出租汽車司機是平谷人,在北京出租車圈,平谷司機向來以吃苦耐勞搏命掙錢著稱。
平谷相較其他的郊縣是個尷尬的存在,延慶有長城的旅游資源,順義除了有機場,遠郊更是北京人周末出游的首選。平谷除了盛產桃子算是特點以外,向其他郊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優勢幾乎沒有,并且離北京市城區路途遙遠,平谷向北京輸出出租汽車司機成為一個固有的龐大群體,而平谷司機基本上都是按照常人無法想象的最低生活狀態生活著,以超乎常人的強度開車努力賺錢,很多司機干脆吃睡都在車上,困了在車后座就睡,醒了找公共廁所的自來水管冷水洗把臉接著拉活,餓了隨便在哪兒對付一口,周而復始,一天下來很多要連續在路上跑十四五個小時以上,連續這樣搏命式地瘋狂工作一個禮拜,回平谷家里換下穿了一個禮拜的衣服,倒頭睡上一天,再進行下一周的搏命循環。陳永福就是從頭天下午開始跑,再加上整整一個晚上,因而在上午十點半這個前后不靠的時間點,終于難抵困意,一邊開車一邊睡著了。
段威向熱心的母女倆表達了發自內心的感謝,言辭懇切聲情并茂,如果不是母女倆不容置疑的佐證,警察必將按照正常程序查驗雙方駕照,段威這數年來在北京的所有動向極可能暴露無遺,因而段威嘴里那些感人肺腑的話是滾燙的,是真誠的,他緊緊地拉著母女倆的手,說到動情處,甚至紅了眼眶。母女倆顯然被段威的誠懇打動,老太太眼淚率先流了下來,一再表示這是作為首都市民應該做的,甚至讓女兒寫下家里的電話,執意邀請段威來家里吃餃子。被感動得一塌糊涂的段威千恩萬謝地送走了母女倆,擦了擦鼻涕眼淚,給租車公司打電話,報保險,再按照租車公司給的奔馳汽車4S店打電話,詳細描述傷情,4S店報價后保險杠因為破損無法修護只能換新,加上噴漆不會超過1600元,段威開著手機揚聲器讓陳永福聽著,掛了電話,段威對陳永福說:你聽見了,1600,多一分我也不要,你把車修好就完事。
陳永福的車水箱破裂已經無法移動,只能等待車隊安排拖車拖走修理,對于段威的修車要求表示自己倒霉,自己手頭沒這么多錢,下午把錢給付。段威想反正警察那里有記錄,也就同意了,談好下午四點在東五環大黃莊橋下見面交錢,段威坐進車里,翻了翻扶手箱,找到了半盒中南海煙點著一根,長長地吸了一口,讓濃烈的煙霧關進自己的肺里,再用力吐出:這他媽鬧的。段威暗暗地說。
車的租金已經付了,生意也耽誤了,段威在電話里把上午的倒霉經歷和老彭講了一遍,老彭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跟他說換個地方收錢吧,大黃莊橋那兒太偏。段威說你意思是……老彭說,我下午有事,不然我就跟你一塊兒了,平谷的司機都窮得很,他的車趴窩至少三天出不了車,修車得花錢,這事故又是他全責,一般情況下北京的出租車公司對司機都有出事故的懲罰規章,干不了活自然就沒錢賺不說,他得給隊上交的份錢肯定少一分都不行,隊上罰他一筆,修自己的車也要花錢,賠你錢,這加到一塊兒里外里可不算少,再說了,手頭沒那么多錢說得通,哪兒不能去,非去大黃莊橋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平谷司機賺錢不要命,為了錢咋辦都不好說。
段威聽了心里一驚,掛了電話之后立刻給陳永福打電話,順口編了個瞎話,把會面地點改在奔馳4S店門口,陳永福很著急地說,不是說好了嗎,咋還改地方呢?段威心里的疑慮加重,不容置疑地表示必須改,否則就讓交警來處理,說陳永福不配合。陳永福在電話里的沮喪非常明顯,但也無可奈何,說晚點過去,段威想著,大庭廣眾他還能當場動粗不成,于是就答應了。
初冬的北京白天很短,5點多鐘天就擦黑,段威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被冷風吹回了大廳,陳永福遲到了,段威打了兩遍電話都說馬上到,可直到快六點才打電話過來說自己到門口了,段威心里暗想,幸虧聽了老彭的勸,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右邊的防寒服口袋里有一根伸縮棍,他每次干活隨身攜帶,以備不測。天黑得很快,段威出來后站在店門外,天色陰暗并沒有看到陳永福,段威給他打電話,說在京通快速輔路公交站旁。段威手里攥著伸縮棍走了過去,在大概10來米的距離上,陳永福忽然從路邊的一輛車里出來,準確說,和至少六七個人,六七個同樣是出租車司機裝束的人一起冒了出來,段威嚇了一跳,后退兩步,讓自己站在路燈最清晰的光柱下面,攥著伸縮棍的手開始出汗。陳永福貓著腰走過來說,實在是對不住啊大哥,車壞了我得自己修,隊上不管,城里修呢又太貴,我這幾個弟兄幫著把車拖回平谷,路上又堵車,耽誤您時間了。段威說,沒事,你跟我進去,把手續辦了把修車錢交了。陳永福的眉毛忽然就和調門兒同時豎了起來:哥們兒,這數兒是你說的,當著警察同志的面,咱可不帶這么玩的,說話不算數可不行!瞬時,陳永福帶來的那幾個人一起圍攏上來,段威后退兩步,大聲說,你們要干嗎你們要干嗎!
陳永福的圓臉漲得通紅:哥們兒,我嘴笨可咱不傻,咱上午咋說的,咱們三頭六證當著警察說好了,好賴1600,我認栽我賠,可咱不能隨隨便便就變卦啊,我看你也是個體面人,是,我進去,你再給我來一個這兒有毛病那兒有毛病,咱就沒完了,這點貓膩我懂!
段威明白了,陳永福不愿意過來的原因是怕自己和奔馳4S店的人一起串通好了訛他,這么想的時候,剛才的緊張瞬間放松,他苦笑了一聲,既為自己的胡亂猜疑也為好人真是當不得的無奈:哥們兒,別說了,首先,我剛才讓店里維修部檢查過了,沒其他毛病,修車的錢說好的1600就1600,沒變化,我叫你來,讓你進去,就是怕你以為我跟你瞎要錢,你把錢交給店里,不過我的手,咱是不是就清清楚楚了?你非不信,不說了,1600,拿來,咱兩清!
陳永福和自己的幾個司機弟兄對視了一圈,訕訕地笑:那啥,對不住啊,想多了想多了,我沒文化是個粗人,您有量,別往心里去啊。說著,從懷里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掏出一個塑料袋:1600整,您點點。
段威打開塑料袋的一瞬,心里猛然沉了一下:一堆不同幣值不同新舊的鈔票慌亂地裹在一起,100、50、20,還有10塊5塊,段威不用想象,知道這是一個多人的集資行為。陳永福見段威低頭不語,更加窘迫地說,哥們兒,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里有點事欠著賬,哥兒幾個又都是剛把上個月份錢交了,手里沒啥閑錢,幫忙給湊的,錢有點亂,走得急也沒歸置歸置,您多包涵,亂是亂了點,1600,一分錢不少,我數了的,您點點。
段威接過塑料袋,他知道這一堆湊出來的鈔票是這幾個以搏命姿態來養活一家老小的人至少幾天的血汗,他想跟陳永福握個手,手伸出去,想想還是算了,于是在陳永福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沒事沒事,不用不用……段威從兜里拿出一盒煙,拆開煙盒,在背面寫上:今收到陳永福修車款1600元整,段威 2008年11月19日。遞給陳永福:掙錢不容易,還得注意安全。說完,轉身回店里。
奔馳的4S店里豪華品牌的氛圍無處不在,燈光明亮但并不刺目,沙發很軟但形態以銳利的直線為主,處處表達著強勢但心思縝密的貼心。
段威辦好手續,走出門的時候給劉躍豐打了個電話:高碑店這家奔馳售后維修你有熟人嗎?有朋友車壞了幫忙給打個折。劉躍豐立刻揣測出段威的套路,干笑兩聲說,你丫路子野,啥錢你都掙……我原來在現代上班時候的哥們兒李學利是副總,找他提我沒問題。段威并沒有解釋什么,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謝謝。
奔馳4S店的一個小伙子電話打過來,情緒似乎比段威更高興,說,您的車已經修好了,明天就可以來辦手續取車。段威問多少錢,小伙子說李總明天會給你安排。
奔馳店售后副總李學利的手厚實有力,非常社會氣地拍著段威的胳膊高腔大嗓,說劉躍豐的兄弟自然也都是他兄弟,修車打了八折,原價1600,只收了1280。段威感激得雙手握著李學利的手用力地搖了幾圈。
剛走出店門口,段威立刻打電話給陳永福,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準備把這退回來的320塊錢退給陳永福,電話連續打了幾遍,都是無人接通,段威的興奮勁兒在連續多次撥打無效后一點點地消退。到了晚上,段威再打,還是無人接聽。凌晨,段威忽然從半睡半醒狀態一下坐了起來,苦笑兩聲,坐在床邊給陳永福發了一條短信:
陳師傅你好,我的車已經修好,找了朋友給打了折,你給我的1600塊修車錢只花了1280,剩下320塊你看什么時候方便退給你。段威。
發完之后,段威又補了一條:陳師傅,車已確定修好,沒有其他問題,請放心!
然后倒頭睡去。
段威在書包里翻出那個各種幣值的塑料袋,想起從上次給陳永福發短信到現在已經兩周了,還是沒有收到他的回復,電話也依然是打不通,是不是換手機號碼了?段威決定最后再試一把,再聯系不上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于是,他打114電話查詢找到了瑞祥出租汽車公司電話,先是詢問陳永福是否還在車隊。公司總臺以為要投訴,查了之后說在的,就問要投訴陳永福什么問題,段威說自己不投訴,就把前段時間的遭遇詳細說了一遍,請代為轉達來意。總臺聽明白后表示感謝,說一定轉達,段威放下電話,感覺這事找到了就算踏實了。
當天晚上,段威接了一個陌生來電,電話那頭一個平谷口音的人客客氣氣地說,陳永福很忙,您發給他信息他收到了,他說感謝您的好意,錢就算了,肯定不會來取了,您就留著買包煙吧!然后是一大堆感謝的話,最后,他和段威很認真地說,這事,就到此結束了。
段威從此人的說話節奏上判斷,幾乎可以百分百肯定陳永福就在旁邊,掛了電話自語,好人難做啊!說完愣了一下,自己算好人嗎?
段威是個好人嗎?至少在他自己看來絕對不是壞人,首先,這行當當中,千奇百怪的形式他只做碰車這一種,不能出事,不能傷人,這也算是他的底線。老彭剛來北京的時候,跟著栓子,什么瓷都碰,什么活都干,在潘家園古玩市場擺地攤故意誘路人碰壞假冒祖傳古董,騎車肉身往汽車上碰等等,無所不碰。這些套路在段威看來,技術含量極低,而且危險度很高,栓子帶的一個小弟技術不夠老練,騎自行車故意靠向一輛速度很慢的汽車,沒承想汽車忽然提速,人被卷到車底,兩條腿就沒了。還有一點,事主的身份不確定,收益就不好說,而且很容易引發事主報警的幾率,但凡一回進了派出所,這生意就算做到頭了。段威則不然,首先,自己技術了得,絕對會把現場傷情做足,但又不會招致無法收拾的慘烈。其次,他會挑那些不愿選擇將報警作為終極手段的車,所謂相信破財免災的人。另外,他除了老彭做搭檔以外,栓子那邊幾乎沒有任何牽扯,他相信,沒有不透風的墻,因此,碰瓷這事他從來就沒有覺得是可以干長久,但是他也知道,根本就沒有多和少的關系,做一次和做一百次是一樣的,沒有區別。
幾乎每個人在面對變故時,大都自我安慰順其自然,但其實,每一個人都最終走向了自己最想要的那個樣子,段威很多次想過如何盡早上岸,他在等,也在尋找那個讓他能夠安然上岸的契機和必要的勇氣。
雜院三兄弟(藝術家陶老師、國際友人強尼、推銷員陳重)約段威去平谷金海湖吃魚、看紅葉。段威說看紅葉應該去香山啊,陶老師說他有個師弟從國外回來,厭棄俗世,準備在平谷山里隱居,去他那里看看。另外,大家只知道香山紅葉,豈不知平谷山里的紅葉也很壯觀。
段威本來不太想去,但轉念一想,痛快地答應了。
從京通高速拐京哈高速再向平谷城區方向出發,初冬讓北京變得冷靜,路邊一排排筆直的樹干,傳遞向上的力量和期許,順著山路連續盤山,一路竟無人,段威放慢車速,打開車里的音響,許巍的《秋天》,吉他綿綿碎碎應和著窗外順階倒去的樹影。在轉出山坳的一瞬,鋪天蓋地的紅葉驟然而至,紅得純粹,紅得耀目,金海湖的鏡面反射初冬的暖陽,金箔蕩漾,不同于南方小鎮內斂、含蓄的暈染美韻,北方的大開大合,澎湃熱烈。
午餐時間,陶老師的師弟、隱士托馬斯在一邊用散裝英語痛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邊偷瞄著鄰桌的幾位妖嬈姑娘。
段威說,你們先聊,過倆鐘頭我來接你們。
陳永福的家并不難找,村里人煙稀少,只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坐在村口聊天,隨便一打聽都知道,肯定地說他去北京城里跑出租,半個月才回來一回,這會兒不在家,他媳婦在鎮上餐館給人打雜,也不會在,家里就老娘和孫女。
陳永福家院子不算很大,一間正房兩間廂房,正房明顯是新起的,紅磚裸露著還沒來得及刮外墻膩子,和邊上廂房的陳舊涇渭分明,雖然一望可知拮據,但院子收拾得很干凈。院里有一棵樹,樹梢有一只色彩斑斕的鸚鵡趴著,順墻邊一圈鐵籠,養著十幾只兔子,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兔子籠前面喂兔子。看得出,這家人家境雖然并不寬裕,但精神狀態還是保持得很好。鸚鵡看到段威進來,大叫一聲你好,正在喂兔子的小女孩放下兔子食,飛快地跑進房間,過了一會兒,陳永福的老娘拄著拐慢慢地走了出來,小女孩怯怯地抓著奶奶的衣襟跟在身后。
段威說大媽,我是陳永福的朋友。
陳永福的老娘并未搭腔:小伙子,永福去北京上班去了,媳婦兒也不在,我也沒錢,該的賬一分不會短,永福都記著呢。
陳永福的老娘用拐杖用力地點地。
段威說,大娘我不是來要債的,陳大哥也不欠我錢,我是來還錢的。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數出來三張100,一張20,交到陳永福的老娘手里。
段威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大娘,您替陳大哥拿好了,這是我欠他的,現在還給他,等他回來您跟他說一聲就行了,我姓段,他知道我。
回程的路上,段威想,難做的事情和應該做的事情,往往是同一件事情?
段威約老彭第二天吃飯,打電話之前,他把想和老彭說的話打了腹稿,練了幾遍不得要領,最后還是放棄了,打了再說吧。可連續打了好幾次都是無人接聽,或許是天意吧,段威長吁了一口氣,在燈下,認認真真地填寫滴滴專車司機申請表。
老彭出事了。
準確地說,是栓子出事了,老彭跟著出的事。
栓子大概有接近230斤,體重大不說吧,皮膚顏色還特別黑,那真是黑,不是一般的黑,從小爸媽帶著去了大大小小無數的醫院,花了很多的錢也沒看出個結果,有的大夫說是黑色素沉淀,可一來家族沒這樣的基因,二來黑色素沉淀一般會是局部聚集,而栓子是滿臉都是。瞧病沒個結果不說,還鬧得縣里流言四起,說栓子媽年輕時不自重,和一個跑外的內蒙漢子相好,于是,栓子家經常是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栓子受不了,自己跑到了北京。自打到了北京,栓子什么都干過,公司保安、洗車店洗車、菜場賣菜,但都干不長,一個是他的體格再加上黝黑的臉,黑塔一樣,冷不丁地路人都會嚇一跳,更不要說去他的菜攤買菜。另一個還是因為體重太大,身子沉人就容易懶,貌似有威懾力其實形同虛設,于是什么苦都吃過,什么當也上過,本身沒什么文化,也就沒想著和街面上每一個腳步輕松的北京人一樣過正常的日子。后來,他媽因為和他爸實在過不下去,想不開跳了河,徹底斷了栓子好好過日子的想法,有點破罐破摔,雖說不叫十惡不赦,但在派出所也是幾進幾出,在他看來,只要有錢,啥都會有。
年齡大了些之后,栓子覺得再這么下去不是事兒,琢磨著干點能長久的活。當各種的商務調查公司在報紙分類廣告專欄占據大半面積的時候,栓子覺得找到了好路子,正好自己的遠親小彭剛來北京,而恰好小彭長相也是讓人非禮勿近。栓子迅速成立了一家商務調查公司,專業替人或者企業收賬,事成之后提1/3-1/5不等作為酬勞。
堵門不走,或者打聽到事主家里地址,登門,是他們的一貫手法,栓子和小彭不管什么季節都是一身黑T恤,大冬天也這樣,效果自然驚人。
再后來,他們把業務范圍擴展到碰瓷,栓子是無所不碰,而且絲毫不研究技術含量,就是所謂的硬碰,在行里邊,栓子的口碑很不好。
后來政府對這種打著商務調查公司名義,實則有涉黑嫌疑的討債,采取嚴厲打擊態勢,栓子和小彭的業務量急劇減少。
好不容易有一單公司欠款業務上門,數額并不大,栓子和小彭先是到公司前臺去連續坐了三天,公司老板也是滾刀肉,就是不露面,有文件都讓前臺接待小姑娘給他寄到家里,栓子趁她不注意記下地址。當天晚上,栓子一個人提著一袋西紅柿去了,事主老板不在家,就老婆和小女兒在,10月的北京已經很是涼意,一個兩眼寒意逼人的光頭黑臉大漢站在門外,口口聲聲說是來送菜的,這種恐嚇的效果當場讓小女孩臉色慘白瞳孔渙散。
事主老板接到老婆驚恐萬狀的哭喊電話后,立馬打電話報警。栓子也知道出事了,磨蹭到半夜三點準備悄悄回家收拾行李躲起來,剛進門就被埋伏在門背后的警察撂倒,人證物證俱在,栓子也覺得自己的日子到頭了,全撂了,派出所書記員的筆都追不上他的交代速度。
老彭在第三天被警察堵在家里,但他只交代了自己和栓子怎么合伙,段威也只是在他剛來北京的時候見過一面,所以,他和段威的事都沒說。
段威在一個星期后接到派出所電話,一個客客氣氣的年輕警察問他認不認識彭林,段威心里一驚,回答說認識。年輕警察問什么關系,他說老鄉,遠親。年輕警察讓他把住址留下,有事隨時找他。段威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彭林出什么事了嗎,年輕警察干脆利索地回了一句:警察拘他能有什么事?涉嫌犯罪!
段威原地呆坐了半天沒動,冷汗嘩嘩地流,滿頭滿臉。
后來段威分析了一下,得出如下結論:首先,老彭應該沒把自己供出去,警察是在老彭的手機上排查時找到有過多次接觸的段威,從年輕警察的簡單詢問可以得出如上結論;其次,自己平時和老彭并不密切的來往現在看來是多么明智;再次,人的運氣都是有限的,用一次就少一點,這一次估計已經把自己畢生的好運一次性用光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碰瓷這事堅決不能再干了!
段威接到陳重的電話時,剛剛在花鄉二手車市場談好一輛尼桑天籟的價格,段威甚至是有點急迫地把小訂金交了,準備過兩天辦手續交車。陳重說有他的包裹寄到雜院來了。挺大的一個瓦楞紙箱,被密密匝匝地用膠帶纏繞很多圈,看得出寄件人的用心。瓦楞紙箱里是兩箱北京平谷特產水蜜桃,都是上好的果子。
箱子里,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些字,段威拿著紙條,怔怔地看了很久。
段先生,這是我家里種的桃子,今年豐收,給您送點嘗嘗。您送到家里的錢我收到了,謝謝您,現在,像您這樣的好人不多了!好人一生平安!陳永福。
老彭很快就判了,宣判當天段威去了,老彭好像在熱切盼望著鋃鐺入獄,因為主動交代得很徹底,態度非常好,但無論警察怎么威逼利誘,除了和栓子的事鐵證如山,其他的老彭就是死咬都是他自己做的,他的仗義不僅使段威幸免,也使劉躍豐等和他有密切來往的人都平安無事。站在法庭上,老彭還胖了一點,眉宇間往日的陰氣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神情,甚至可以理解為放松。
老實交代但不和政府合作,這一出一進就把立功表現的機會給放棄了,法庭莊嚴宣判,彭林因犯敲詐勒索罪,被判有期徒刑6年。
宣判完畢,老彭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被法警戴上手銬帶離審判席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旁聽席。事后,段威認定兩個人的目光有交集,并且作了短暫的停留,他相信自己那一刻是滿懷感激的,但老彭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四月,今年飛絮比去年稍晚了一些。
BTV《北京您早》節目里,主持人信心滿滿地說,去年園林綠化局給30萬棵雌株楊樹打的“抑花一號”效果顯著——這種藥劑可以形象地理解為“避孕藥”,能讓雌株楊樹只長葉子不開花,次年生效——可是沒多久,北京氣溫一上來,漫天的飛絮又再度襲來,在天上組合成陣容龐大的棉被,在地上優雅地盤旋。
段威走出法院大門,陽光燦爛,天空瓦藍,今天是段威的提車日子,用不了多久,他的滴滴專車司機生涯即將開始,想著自己仿佛在朝著陳永福所說的那樣走著,心里和天一樣的藍。
段威伸手攔出租車,這個時間段客人多不好叫,站了10分鐘也沒車,正躊躇是再等會兒還是步行一段去地鐵,這時一輛吉利汽車停在面前,車的后視鏡位置上懸掛著一串小小的紅燈,這串紅燈表示,這是一輛拉活的黑車。
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外地漢子,戴著大墨鏡,問段威去哪兒。談好價格,段威拉開后門上車坐下。
陳重電話打進來,說好久沒見了,想吃段威做的韭菜豬肉鮮蝦餡餃子了。段威笑:你丫找我就沒好事,我今天也有好事,等我辦完了,我去超市買點食材過去找你們。
是啊,好久沒和雜院的兄弟們聚聚了。
掛了電話,段威臉上的笑意還未退去,忽然感覺到車內有一種怪異的沉默。
段威緩緩地抬頭,后視鏡里,司機雖然戴著墨鏡,但段威分明能夠感到,自己正被鏡片后面的那雙眼注視著,定定地注視著。
“兄弟”, 山東漢子嗓音吊詭,仿佛聲帶被碾軋過,冒著絲絲寒氣,“還認識這輛車吧?”漢子慢慢地把手機從主駕和副駕之間的通道舉到段威面前。
段威迅速瞟了一眼,手機屏幕上,一輛黑色的大眾帕薩特,車牌號魯N!
段威的身體猛然抖動了一下 。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