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張德虎

夜黑如漆。他輾轉難眠，心似午夜深谷，透著幽怨的恨意。他恨透了父母給的這張臉，丑陋、齷齪、刻薄、絕望！緊蹙的額頭，呆板而細小的眼，仰鼻猴似的鼻子，蛤蟆一樣的嘴，還有一道駭人的刀疤……他發瘋似的將鏡子砸得稀爛，砸了一個又一個，以致再也不敢照鏡子了。

除了臉，他對全身其他部位都很滿意，一米八的身高，猿臂蜂腰，健碩的胸肌，身材挺拔偉岸，不同凡響，再加上一張自認為巧舌如簧的嘴，簡直是無可挑剔?？墒沁@有什么用呢？全讓一張臉給毀了！臉就是一個人的名片。別人看你的第一眼，就是那張臉。

他遠走他鄉，想在他鄉找回一點尊嚴?？墒?，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一家公司接一家公司，面試之后，永遠是石沉大海。那張臉讓人望而卻步，使他處處碰壁。到最后，生活窘迫的他只能租住在陰暗的地下室，偶爾打點零工或靠撿點垃圾勉強果腹。

一個偶然的機緣，他聽說遠方市井之間，有一異人，以做面具為生。其面具，因人而異，惟妙惟肖，竟能和原臉完美契合，絲毫看不出痕跡。他怦然心動，日夜辛勤勞作，攢足了錢，動身去尋那位異人。

這是一位白發老人，做了一輩子的面具營生，技法早爛熟于心，已入化境。老人隨和、仁慈，為他設計了一張面具：鼻直口方，鳳眼劍眉，往臉上一貼，合二為一，俊逸灑脫，神采奕奕，如換了一人。臨行，老人交代：“面具好歸是好，但終究是假面。真真假假，切勿當真。切記，每晚睡前必須將面具脫下，置于清潔液中，臉須對鏡每夜自潔，若懈怠，面具倘或失去效用，后果不堪設想。”他喏喏稱是。

憑著這張臉，他如愿以償，進入一家大型公司。他吃苦耐勞，拼勁十足，又善于察言觀色，處處斡旋周到，與同事交往融洽，又討得領導歡心，不過幾年就爬到了部門副總的位置。

只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他必須再次面對丑陋的自己。那猶如鬼魅的臉，在暗夜的鏡中，愈加慘白驚駭。他竟對原本的自我越發陌生進而產生一絲莫名的恐懼感。

每日如此，年復一年，他一直活在兩個世界里，白天的他光彩照人、春風得意，晚上的他則樣貌猥瑣、見不得人。二者看似矛盾，實則協調自然，看似荒唐，卻又真實統一。他每天獨對真我，仔細清洗，還需把面具浸在特制的溶液進行保養，細碎煩瑣，日復一日已不勝其煩。

一日酒醉，竟一夜酣睡至天明，他大驚，連忙對鏡查看，這張臉依然鮮活生動，毫無異兆。因公事繁忙，他忐忑不安，至夜深方得空奔至鏡前。謝天謝地，一切安好！

自此他逐漸懈怠，有時三兩天，有時十天半月，進而一整年都不把面具摘下。他甚至有了錯覺，認為出現在人前的才是他真正的容貌。那個丑陋的人仿佛已是前塵舊夢了。

這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日子，因人事調動，他擢升為部門總經理。公司特選一吉日，為他舉行了盛大的就職儀式。主席臺上，他慷慨陳詞，言語激昂，信誓旦旦，大談改革設想和公司未來的光明前景，贏得臺下一陣又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正說得興起，他突然感覺臉上似乎有層東西悄然滑落。他下意識抹一把臉準備繼續他的高論，卻陡然發現會場異常安靜，下屬全是一色的驚愕，還有女性被嚇得張大了嘴……董事長緊盯著他的臉，厲聲問道：“你是誰？”

“我？我就是我呀！”他詫異道。誰知，喉嚨里發出的竟是一串完全陌生的奇怪聲響！

而他的腳邊，是一張清俊的臉。A9B9B084-9982-44CE-8A5D-697F2C6E205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