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家華
父親早已過世,盡管生活忙碌,但他的家訓一直刻在我的心里。他說得最多、寫得最多的要算這八個字:“詩禮傳家,立生修道。”
小時候,每到除夕,父親都要在家正門上,貼上親筆寫的這八個字,我就在旁邊幫他打雜。他在每張對聯的背面均勻刷好糨糊,再把對聯對齊,粘在兩扇大門上,最后用舊報紙蒙在對聯上,手來回地抹。對聯牢牢粘在大門上,紅紙黑字、平平整整。掛箋在門框上迎風舞動,“詩禮傳家,立生修道”的家訓,醒目可見、熠熠生輝。隨著除夕的鞭炮,這八個大字把我家帶進了平安的新年,又讓我們長了一歲。
對聯粘貼在門上,隨著時間推移,紅紙的顏色逐漸褪去,先是紅棕色,最后變成淺紅。黑字也隨著紅紙顏色的變化,越來越明顯,老遠就能讓人準確地讀出。不管春夏秋冬,還是風吹雨打,直到年末家家除塵,迎接新年,字還完整地定在門板上。待重新貼新對聯時,只能在舊對聯上灑水,用廚刀慢慢鏟,才可徹底清除。
別人家的對聯都是“喜迎新春,招財進寶”“風和日麗,萬象更新”,可我家的對聯總是同樣的八個字,我就問父親為什么。父親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子孫排名的次序,又是咱們家族的訓言。這八個字含義深刻,等你長大了,就會體會到老祖宗的用意了。”幼小的我只知道,父親是“傳”字排名,我是“家”字排名,爺爺是“禮”字排名,我將來的子孫是從“立”字排名。這樣,子子孫孫、無窮無盡。長知識的同時,也添好奇:為什么用“詩禮傳家,立生修道”,而不用別的字呢?懷著好奇,我幾次問父親,他都不告訴我。他越不說,我就越要弄明白。
后來,隨著知識積累,慢慢明白:“詩”是《詩經》的詩,“禮”是《周禮》的“禮”,老祖宗留下的家訓是要他的子孫,個個有文化、知禮節,在社會上修正道,我也終于理解了老祖宗的良苦用心。
父親雖沒告訴我老祖宗的用意,但他身體力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他沒有進過學堂,但對古詩文了解很多,書法也不錯,人稱“大先生”。一生沒打罵過我們,別人有難事,總是盡心盡力幫助,給我們做出榜樣。
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父親先教我的。在他講解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中,父親讓我認識了“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給我講的古代家鄉學子上京趕考的故事。“船過籪抓癢,風吹水皺皮”,工整的對仗、樸實的語言、鮮活的意象,總讓童年的我懷揣想象。有時,夢見一幫學子上京趕考:他們騎著背行李的毛驢,在河堤上悠然地吟詩作對。風兒柔柔,柳兒輕輕,波兒蕩蕩,船兒從籪漕上劃過,竹片組成的籪漕在船底吱吱作響……本來就是一幅很美的水鄉風情畫,經過學子的吟誦,擬人手法展示的傳神圖畫便牢牢定格在我童年的腦海里。這大概是父親的意愿:用“詩”對他的子孫進行熏陶吧!
對于“禮”,父親更是言傳身教。說得最多的話要數這兩句:“惱人雖在腹,相交有何妨”“唾沫自干”。起初不懂,后來問父親,這回父親很樂意講給我聽。他讓我明白:跟別人相處,別人對你不好,只許放在心里,不許放在臉上,更不可以言語傷人,隨著時間長了,別人對你的冤仇就會像唾沫干了一樣,也不會對你產生憎恨。他這兩句話,哥哥、姐姐視如寶典,大姐做得最好,處處忍讓別人,和父親一樣得到了好名聲。
我在家最小,排行老七,悟空的性格,不受別人的氣。我總覺得,這個寶典有點問題,“惱人雖在腹,相交有何妨”是好了別人,但殘留腹中的那個不快,想通的人還可以化解,想不通的人就會生悶氣。對人好是應該的,但也要善待自己。凡事不要往心里去,腹中就沒有那個不快,這樣自己就不會產生煩惱,不會生病。“惱人雖在腹,相交有何妨”應改成“惱人不在腹,開心去相交”。
父親即將離世時,關照哥姐把兩扇大門從門框卸下,拼起來做他離世的最后一張床板。其實,家里那時有更好的床板,但父親一定要這樣,開始我們不理解,后來大家知道,門板上有老祖宗的家訓—“詩禮傳家,立生修道”,也就遂其所愿。
父親六十四歲離開人世,留下看得見的東西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無影無蹤,但他的言傳身教卻常浮現在我的眼前,特別是他傳承的家訓讓我自覺地去牢記、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