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
摘要:本文從馮驥才小說對文化傳統與人文精神的關注入手,尤其針對長篇小說《藝術家們》中總體性的美學訴求,探究其通過人物在時代分岔口中的裂變,考察人文精神的當代境況,及其所對應的當代中國藝術探索的困境和惶惑。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發人文精神在當下的衍變及其形態,指出其如何與不同的話語形態進行對話、協商,在碰撞中省思,又在斡旋里進擊,完成自身的重審與重塑,并在破舊立新的文化場域中,容納更多的倫理話語;在自我沖決與革變里,實踐內外之更新。以此抗拒1990年代以至于21世紀對于人文精神理解的單一和貧乏,及其下沉或下墜,抵御渺小的庸俗化與碎片化,以及狀似宏大的崇高,為當代中國探索更開闊的視閾與更多元的可能。
關鍵詞:人文精神;馮驥才;《藝術家們》;當代中國
以往讀馮驥才的小說,文白同在,雅俗相間,文體上亦是變化多端,但隱約有一枚主心骨在,便是他對藝術與人文精神的守持,無論傳統發抒抑或現代寫作,無不流涌著精神的高潔與文化的護衛。讀到長篇小說《藝術家們》,盡管人物心徑曲折,卻不乏品味高蹈的精神主體,那些生活的、靈魂的境遇,又或是政治的、美學的境況,處處顯露出一種形而上的辯證法,海納百川之中,到底包羅萬象。究其原由,小說有一種總體性的美學訴求,一是述及美的無處不在,歷史的與人心的美學對照中,是泛化的美學精神,撒播在人們的知識與行止,彰示在得意與得志中,也顯影于最困頓與困惑處;二是相互參照的美學形態,對稱如同建筑、繪畫的設計構圖,對位則如同音樂的結構形態,諸類藝術之間彼此勾連,無有阻隔;三是整體的認知體系中,形塑方法論的視野,拓開既有的與未知的疆界,無論在政治、哲學還是道心情理中,既存曲高和寡的內涵,又泛及世間,成其尋常?!皻v史不容割斷,現在和將來總是從過去走來?;貞涍^去永遠是思考現在、展望將來的必由之路。過去也總是可以幫助我們看清現在和將來的一面鏡子。”①《藝術家們》從歷史講至當下,以藝術與美學為方法,述及人文精神的當代性命題,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
小說通過楚云天等人身上顯豁的一以貫之的美學精神,以及洛夫、羅潛等身上分化出來的不同文化路徑,試圖推進當代中國人文精神的探詢。如陳思和所言,對于人文精神,“現在要給它做出科學的定義還為時過早,但它的提出問題的本身卻證明了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中還有生命力,并沒有淹沒在一片市場的嘈雜聲中。作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一種理論實踐,它絕不是完善的,需要在實踐中慢慢地展示其真實的面貌”②。事實上時至今日,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盡管早已偃旗息鼓,但其延伸出來的問題與命題,在當代中國文學與藝術發展中,仍然頗具參考價值,尤其是1990年代分化出來的文藝及理論流變,形成了當下的文化狀貌。因而在這里,我更愿意將人文精神視為一種開放性的存在,直至21世紀的當下,依舊有談論的必要。馮驥才的《藝術家們》所顯現的,正是藝術主體乃至知識分子在面對政治、經濟、藝術、文化等多重話語場域中的搖擺與守持、重估與再生,亦能衍繹人文精神在當代中國的現象與現狀、未知與未來。
一
《藝術家們》以藝術家尤其畫家為敘述主體,其中“三劍客”楚云天、洛夫、羅潛曾一度結下深厚的情誼,抵御了政治歷史的殘酷,卻在市場化的道路上分道揚鑣。然而他們一生以繪畫為伴,盡管最終分化為不同的路徑,也經歷了命運的殊異,卻始終不曾離棄藝術。他們或在深谷,又仰望云端。偶有得意忘形之際,多是失意落魄之時。在他們心里,什么是繪畫與美,如何理解與實踐之,成為淤積心間難以擺脫的所在。關鍵還在于,在他們身上,浸透著當代中國的美術理論、美術思潮及美術史的印記,而且其中透露出來的美學精神的秉持、易轍甚而是棄置,都代表著一代藝術家與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小說講究的是一種辯證術與平衡法。故事從1960年代開始說起,歷史激蕩出藝術家們的守持與光輝。圍繞其間的問題在于,美學精神如何作為一種思考方式和感覺結構嵌入小說的敘事之中,穿透歷史的迷霧、泥淖,在“人學”的范疇中獲致總體化的精神質地,并以此建構反思當代中國人文精神的闡釋學通路?
具體而言,“總體化是雙向的,不單是通過歷史理解文本,更是通過文本把握歷史。”③在文史互證的路徑中,個體的境遇如何處置,人文精神又何以安放并生長?故事人物既出于歷史因素而不得不身處深淵,代表的是主體所處的幽邃之境;而小說本身對人文精神的守助,則是出于雄闊高遠的志氣抱負、崇高厚重的理想,甚至是廟堂之上的政治歷史的關切。事實上,《藝術家們》便是通過“美”的秉持以及背后的人文精神作為中介,切入當代中國的人文藝術之病癥中,尋求一種宏大的與根本的解決。馮驥才就此提出:“應該說,這不是一種文本的實驗,而是寫法上的實驗,也是小說審美上的實驗。我想把繪畫融進文字,融進小說。一方面是小說的人物、事件、命運,一方面是視覺、畫面、藝術感覺。我想以這樣的寫作,賦予小說更多藝術美與藝術情感。用藝術情感喚起讀者的審美想象。我承認,我還有唯美傾向?!雹茉谶@個過程中,作者對于美學傾向性書寫,加之那個時代凸顯的精神狀況,可以見出人文精神所經歷的坍縮和危機,“我們所從事的人文學術今天已不止是‘不景氣’,而是陷入了根本危機。造成這種危機的因素很多。一般大家較多看到的是外在因素:這一個功利心態占主導地位的時代人文學術被普遍認為可有可無;不斷有人要求人文學術實用化以適應市場經濟的需要;各種政治、經濟因素對人文知識分子的持久壓力,等等?!蓖庠诘膲毫倘皇谴蟮臍v史傾斜中不得不面對的境況,然而人文精神內部的開裂同樣不容小覷,“但人文學術的危機還有其內部因素往往被人忽視,這就是人文學術內在生命力正在枯竭。”⑤小說中那些曾經窮且益堅的地下藝術家,在歷史的夾縫里,醉心于繪畫、音樂、文學,他們籍籍無名,散落于草澤,仰望的始終是藝術的廟堂。不僅如此,他們所景仰的美,以及他們自身散發出來的對美的渴求,形塑了內心的純粹與完整。美與藝術沒有性別、國別、區別,也無甚界域,因此可以同時代表平凡與非凡,也能夠在其間發生轉化?!坝歉珊远汃さ耐恋?,每一顆雨點的降臨都有一種沁入大地心脾的神奇的感覺……”⑥而繪畫史或曰藝術史乃至作品本身,對應的是人物的心靈史。小說最合契羅潛內心的是莫迪利安尼和蒙克,尤其蒙克的《吶喊》和《病室里的死亡》,與羅潛有著某種精神上的深層關聯。藝術家們的認知、精神與言行是合而為一的,顯現出他們的學統與道統,然而這些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在縱向的延展中,個體的人文精神如何應對,是堅守還是變形,這既是時代的癥候,也意味著人文精神自身內部的裂變。
小說抵御“分裂”與“枯竭”的方式,便是將“美”進行泛化,人物及其行跡被置于無處不在的生活和關系之中,美無邊無際,以至于無窮,美在深澗,亦在云端。那是一種生活美學與情感美學。楚云天曾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一邊是青梅竹馬的真純,一邊是初戀的癡愛,他沒有權利去選擇,也無法選擇”。然而最后以離別作終,楚云天聽了田雨霏的話之后,恍然大悟,是他的摯友洛夫幫助他們脫離了情感的苦海?!八械剿呐笥褌儾攀钦嬲乃囆g家。他們用愛、美和寬容,修補了他們人生的失誤,把他從泥淖邊拉了回來。而雨霏做了怎樣痛苦的自我割舍,才讓他們走出這個幾乎走不出來的絕境!”由此可見,對于肉身與靈魂,美學與人文的精神具有一種超越性,可以克服那個年代的荒蕪和殘酷,亦能澆灌那些貧瘠和干涸的土壤。楚云天曾給田雨霏寫了一句話:“藝術家工作的本質,是在任何地方都讓美成為勝利者?!碑斎贿@里的勝利者并不是要分出勝負,而是克服時代的與個人的缺失,既有對抗,也有守持,甚至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二
小說上卷,“三劍客”之間是一種審美無功利的情態,他們之間早期的交游、雅集,純粹而清澈,也很少為了什么具體事情,不過彼此看看新作,聊聊天,清苦而認真,充滿一種神圣的儀式感。“他們是天生的苦行僧,拿生命祭奠美的圣徒,一群常人眼中的瘋子、傻子或上帝?!比吮舜酥g的情誼,純粹而近乎唯美,這是對抗現實歷史滾滾濁氣的美學形態,怡然從小就接受了父母的一句生活箴言:美的敵人不一定是丑,還有俗。能使自己對俗具有排斥力的,是修養,也是一種教養。而“三劍客”實際上性情氣質多有不同,形成區別或說辯證。藝術家們于深淵之中,仍舊仰望夜空的繁星,凝視那美與光芒的所在。在他們身上,沒有藝術學科與門類間的阻隔,繪畫的、音樂的、文學的,在他們之間毫無阻滯,這在學科壁壘森嚴的當下,何其可貴。如岳雯所言:“今天,當我們隔著學科的藩籬,只能遠遠眺望其他門類的情景時,不能不反思,那一代人至今豐沛的能量究竟來自何處?!雹咝≌f試圖通過談藝論道的方式,打通諸種藝術門類之間隔斷,在美學的統攝下,使得人文精神的觀察更具有普適性的意味。
值得一提的是,《藝術家們》還展開了對于天津的地域性認知,五大道、老租界、大學、地震,包括英式的別墅建筑,這是容易被遮蔽的城市及其人文史。然而小說又以美超越了地域性,透射出了歷史多重性的面貌。除了天津的城市發展史,小說還顯露出了處于顯在層面的中外繪畫史尤其是當代中國的繪畫發展史。不僅如此,小說中呈現出來的當代意識,還體現在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歷史的緊密勾連之中,從社會運動到文藝變革,藝術與美學的本質從來就不是孤立而存的,起碼于百年來的中國近現代史而言,其始終與政治歷史相與攜行;而與此相聯系的,還有個人的奮斗史和心靈史。從而在小說中形成了多元的縱深感,也以藝術與美相映襯,于縱橫、深淺之中,獲得了顯豁的深廣度。
小說里,洛夫要出賣自己的畫,而作為摯友的楚云天則決定以畫易畫,保存洛夫的代表作《深耕》,也定格那個純粹的畫家。如是之背后依然是藝術家純粹的美學精神和藝術理想,他們之間忘卻彼此區隔的情誼與情義,更準確地說是形而上的藝術與人文的使命感在驅動。周立民對此曾言:“單純,高貴,宏偉,整部小說是由這些古典元素奠基的。作者以濃情的文字,向偉大心靈和古典作品致敬,向高貴的藝術致敬,向美好的人性致敬……在曖昧不清的文學表達占據主流的文學氛圍中,這部作品擁有少見的清新和純凈。它們滲透在文字中,使作品有一種少見的古典美?!雹嘣诔铺炷抢铮ㄕ啃≌f的倫理傾向,都訴諸一種古典主義式的美學精神,這樣的文化理念使得藝術的創作與呈現本身顯得純粹而獨立,人物主體的感覺觀念和生命旨歸也是藝術與美學的;除此之外,小說還透露出另一個層次,那就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楚云天始終如一地堅守藝術的理想,甚至有時顯得固執而不近情理,他有自己心中的道德律,面對時代的移變始終如一??偠灾环N總體性的人文精神充斥于整個小說,其不僅布施于人們的生活世界、情感交互、藝術創作等,而且更拓廣至外在的自然與世界,小說終了,楚云天來到太行山上祭奠離世的高宇奇,在自然中尋求靈魂的凈化。不得不說,小說的篇名《藝術家們》固然談論的是一個群體,一種復數,更試圖創生盡可能大的公約數,從而將“藝術”及其美學品性和人文精神抽象出來,呈現“他們”背后承載的歷史抉擇與路徑,創生出對應宏大時代的精神主體,即便是共同體之間不得不面臨的裂變與瓦解,卻通過他們最終的命運,以及小說內部倫理立場層面的偏至,依舊傳遞出守持藝術/人文精神的重要與迫切。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除了1960年代的歷史,還有一個隱含著的20世紀初的歷史,那是藝術家們生活和交往的原租界地帶。中國走向現代的開端,也意味著一種現代的曲折與反復。此外,還有一個更為久遠的文藝復興時代以及傳統美學經典,梵高、莫奈、蒙克、柴可夫斯基、羅曼·羅蘭、屠格涅夫等?;赝踔了菰茨切┕诺涞臅r刻,內心的朝圣帶來的是自我的期待與形塑。當然,藝術是講求天賦的,再多的后天努力,很多時候比不得天才的靈光乍現,而且,其中從天而降的靈感,更是可遇不可求。杰出的藝術是天意與天賦使然。馮驥才毫不回避藝術的天啟,對繪畫的高貴與曲高和寡了然于心且頗為認同。他更在乎的是墮落而非孤獨,相反,孤獨是他崇尚的藝術靈魂。然而,完好的鏡像在敘事文本中常常遭受來自外部世界的沖擊,小說里,楚云天對那個市場化到來的時代下了一個自己的判斷:“在迅速地市場化的過程中,社會愈來愈缺乏整體的精神,缺乏精神的純粹性。浮躁、功利、拜金、享樂主義、個人主義、庸俗社會觀、時尚、流行文化等等漸漸主宰了生活。消費社會的物質至上,使得人們不再關心純精神的事物。同時,畫壇和文壇都在盲目地陷入西方現代主義模仿的熱潮中而渾然不覺?!倍鴮τ诼宸虻某翜S,不得不提到1990年代以來的商業化趨向,其仿佛要為藝術本身的裂變甚至墮落買單,事實上這是一種偏見和誤解。而這樣簡單化的理解,如果沒有對之進行充分的辯證,沒有對其中的諸種話語之間的爭奪博弈有深切的估量,那對于那段歷史以及藝術本身的發展無疑是一葉障目的。直至當下仍舊無法真正去有效理解商品經濟與藝術作品的關系,甚至還經常掉入“金錢腐蝕藝術”之類的將外在因素妖魔化的怪圈。從這個意義而言,我倒不覺得為自己作品尋求價錢或曰對等價值是洛夫的問題,真正的藝術意味著需要生長出內部的能力與能量,去跟其他的話語抗衡與斗爭,在自身生長出滌蕩外部侵蝕的品質。如是,則足使彼此迸發新的價值,而不至于狹隘到走向他者的反面。
進入新時期,“三劍客”開始秉持各自的識見和立場,代表著三種時代情緒和文化意識的觀念結構,其時有齟齬,矛盾多在,“這是緣自長久未見帶來的疏遠,是一時找不到共同的話題,是這中間的一些隱隱的隔膜,還是由于各自社會位置的不同產生的復雜的心理或屏障,沒法說清?!北舜酥g難以兼容,道不同不相為謀,最終分道揚鑣,也意味著人文精神的割裂,從而導致個體意志的分化。最終,羅潛、洛夫、屈放歌、于淼等都加入了商業畫的大軍。正當此時,悲劇發生了,洛夫最后投河自盡,形成了一個生命的、藝術的乃至歷史的隱喻。在他們身上,無所不用其極的藝術探索宣告破產,也一定程度意味著楚云天所秉持的價值觀的勝出。這是小說的內在倫理與價值立場。然而這也并非牢不可破,故事最后高宇奇之死,羅潛的南下廣東不知所蹤,以及楚云天的卸任和歸隱,又喻示著一個純粹藝術理念的終結,于是乎,似乎不僅藝術自身走向了無序,藝術家們也經歷了自身的惶惑。當代中國文化面臨的歷史癥結,在純粹的文化精神那里,體現出迫切的危殆。而正是這樣的藝術探索與為難,使人瘋魔,甚至將人推入深淵。在這個過程中,人文精神似乎成為救贖的可能,正如在小說中,搗毀教堂是歷史的誤解,然而,在教堂的一片廢墟中,楚云天卻看到了大雪覆蓋下的美:“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三個饅頭狀銹綠了的包銅穹頂上邊一半白,下邊一半綠,并且與下邊老墻紅黃相間的顏色諧調搭配,這在楚云天的眼里真是太美了?!币运囆g精神與靈魂之美,去超越歷史的偏見,糾正無處不在的誤讀,這是小說的深層運思。更重要的,這樣的自我凈化與救贖,也正是藝術的力量以及更為宏闊的人文之精神所內蘊自身的重要作用。
三
小說的中卷有一幕,鋼琴家延年與楚云天久別重逢,唏噓感慨。在經歷了可怖的大革命和大地震之后,世間凋敝,人心頹喪,“整座城市的民間恐怕只有這一架琴了!”然而,這反倒成為了一個“奇跡”,延年說:“這樣,我可以隨時進入天堂了?!倍驮谌缡沁@般一無所有的境地中,“延年為他彈了一曲巴赫《平均律曲集》的《C大調前奏曲》。云天頓時覺得自己不是身在斗室,而是坐在飄在空中的白云之上,享受著清風、陽光、唯宇宙才有的永恒的寧靜?!泵揽梢圆赜谏钌降南獫局?,沉埋于歷史的褶皺與塵埃,但在主體精神的照臨下,卻隨后足以發光生熱。無論身處何地、何境,小說都不至于讓“美”蒙塵,人們也時常為美所觸動,其背后實際上是一種不屈不撓的人文精神在發揮功用。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藝術家們》而言,人文精神更多的是通過美、對美的堅守以及審美的形式實現的。美是變化多端的,隨物賦形,從心所欲,不凝滯,不古板。歷史的經緯度不斷變動,藝術的坐標軸也不會固守一處?!斑@些畫全是四尺或六尺整紙,水墨以外加上一點螺青與赭墨,干筆皴擦,大筆濡染,云影松影和煙形云狀都是在宣紙濕的時候畫上去的,墨由水洇,筆隨水變,卻形神俱在。實處偉岸峻拔,虛處縹緲如夢。那些在山崖絕壁上,幽谷深澗中,浮動著的煙霧,全都似有若無,或隱或現,變幻莫測?!弊匀慌c畫軸,從不執拗于一端,而是處處流散,又形神俱在。在畫出《大山水圖》之后,楚云天呈現出來了“時代宏大的精神與氣息”,然而不久又沉到了新的躊躇,陷入宏大的精神之困中;在楚云天身上,能夠見出人文精神的曲折與持守,他往往能從恍惚與猶疑之中超越出來,走向生命的澄澈。而迥異于另一處的洛夫,藝術觀與作品都已改天換地,受時代的熏染,在消費社會與全球化浪潮中迷失自我,走向了人文精神的反面??梢哉f,楚云天對美甚至懷有潔癖,他的理念與理想,更多展現為一種“在云端”的美學精神,這使得馮驥才的小說生成了批判性的視野,特別是其強調的格調之高雅、藝術之純粹,在云泥之間形成一種判定與辨別的準繩。曲高者和寡,云端之中必定是孤獨的,“楚云天已經熱鬧了很多年。早期巨大的成就使他有資本我行我素,但現在他明顯有了一點孤獨感。孤獨感是無形的,是一種身在其中,四周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覺……誰會成為你的知音?只有孤獨為伴了!”小說里說:“如果你選擇了孤獨,就必須坦然面對它。習慣孤獨,這不容易?!辈坏貌徽f,在人文精神遭遇萎縮的時代,作者所執念的“美”變得感傷起來。小說后卷,即便是人非圣賢的楚云天,還是犯下了當年在田雨霏那里的錯誤,在他身上,既有高貴的藝術精神,又糾葛于俗世的情感。愛與美、罪與罰,從修辭旨歸到倫理意義,表面是小說,是藝術,事實上是生命的哲學。
進一步說,如果從更為宏闊的視野來觀察,美學精神已然在小說里成為一種顯豁的方法論,能夠感受和觀測時代的變迭,在沉寂的時間中高擎高尚的旗幟,也于惡濁的空氣中蕩滌污泥,演化為人文精神的高蹈?!爱攲τ谖拷宓男枨鬂u漸減弱,當溫馨舒適和無所用心的輕浮虛妄的療效更加顯著,尼采便認為藝術失落了其功用而形同虛假,本來藝術的作用乃是針對那些不可救藥的痛苦。歸根結底藝術演繹的是一部綿延不斷地激蕩人心和蕩滌人心靈的歷史。”⑨可以說,“美”不僅作為一種系統性的話語修辭,而且也意味著一種理想主義的承續流轉。小說中的楚云天無疑是趣味最為醇正且無有污染的藝術家,他和羅潛都曾煙酒不沾,沒有任何俗世的嗜好。這在21世紀以來的長篇小說中是不多見的人物形象,孟繁華在盤點新世紀二十年的長篇小說時曾說:“在文學環境并不樂觀的時代,長篇小說還是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就。當然,長篇小說創作顯然也存在著嚴重的問題:缺乏歷史感,在歷史題材的創作中表現尤為突出。當歷史終結之后,歷史是否也成為過去,很少有作品能夠回答。缺少成功的文學人物,是近十年來長篇小說最大的問題。我們可以記住很多小說、很多作家,但我們很少會記得作品中的人物,而小說就是要塑造文學人物的?!雹怙@然,楚云天是為數不多的大寫的人,特別是他身上一以貫之的美學精神與人文氣息,為新世紀的文學形象注入了一股清流。
需要指出的是,對美學精神的追索有時候也會迎來危機和風暴,尤其在不同價值話語的角逐中,如何探賾合理的對話并由此建構重估的可能?在小說中,楚云天也曾為堅守內心的人文精神而身心俱疲,最后面臨友朋親人的出走離世,一人解甲歸田,幸得妻子隋意最后歸來相伴。在楚云天身上浪漫主義式的美學,實際上同時存在著洞見與盲視,其問題在于,單一的價值評斷是否能夠真正囊括時代與歷史的復雜,在人心人性的迭變中單向度的倫理追訴,會否窄化美學自身的理念,并且在時代的變動中固執一詞。因而,有論者亦曾指出人文精神本身并不是定于一尊的所謂關懷,“像注重個人的追求,尊重別人的選擇,在人際關系上不同的個性平等共處等,都屬于人文精神的內容,只不過不同于有些人所說的那種人文精神罷了。”當然,這并非人文精神的分歧,而是其內部的不同面向。“說到底,人文精神就是要體現人對本身的關懷上,而現在一切呼喚人文精神的人恰恰不是出于這種對人的關懷,這可能會走上一種二律背反的道路?!?1似乎如果不對這樣的維度加以考量,那么人文精神將走向它的反面。站在21世紀第三個十年回看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當下的文藝也許面臨著更為復雜的面相。政治的、經濟的、藝術的、人性的因素,早已成為文藝與美學內部不得不納入考察的范疇。
馮驥才《藝術家們》最后,楚云天盡管對于自我的立場毫不退讓,但是他對好友洛夫、羅潛等人態度的轉圜,以及他對生命的悲憫和再思,也許正敞開著新的可能,又或者說楚云天的遭遇的分裂與困惑,也意味著“藝術家們”作為共同體的分崩離析,而人文精神的內涵和外延也勢必在這里遇到新的挑戰。商品化、欲望化、碎片化等1990年代以來已成常態的文藝現場,不同的話語形態在彼此角逐爭奪,一方面危與機共存,為文藝的發展創造了更多維的空間;另一方面也確實滋生了無數的泥淖和深坑,那種純粹的人文精神的失落已然成為文藝界與知識界的共識。但是這里我更愿意將之視為一種人文精神的“向外轉”,用當下流行的話語,則是種種的跨界和破圈,人文、藝術與娛樂、商業相互絞合又彼此沖擊,構筑出破舊立新的文化場域。人文精神需要容納更多的倫理話語,這是自我沖決,也是內外革新。但話說回來,如此并不是容忍人文精神下沉或下墜,讓渡于庸俗的宏大與渺小,而是以之海納百川的宏大襟懷,探索更開闊的視閾與更多元的可能。
四
小說里,延年背誦楚云天的詩歌《春天不能等待》:“盡管春天一定會來/但你不能等待、等待,總是等待;/你不要再對它沉默,/大聲呼喊吧,春天——你來!”在藝術家們那里,“美”時時刻刻,無處不在,不能等待,也不可停滯。美兀自在此處或彼處,那是藝術家與知識者們心中不可阻抗的追尋。楚云天“年輕時曾和一些畫友來泰山寫生,從南天門的背面下到山谷,才知道后山比前山更好。雄奇中帶著一股野性,亂石崚嶒,野松縱橫,有一種曠達和放肆的美”。執拗守持的人文精神在當代世界也許顯得野、怪,然而杳無人煙之處,卻常常風景奇崛,且透射著新異的狀貌及可能。尤其是,就在人之罕至的山谷之中,往往裝載著一個人真正的靈魂,盡管不被理解,縱使屢遭埋沒,就像高宇奇意外去世后,楚云天一行來到高遇難之地太行山上,“第一次感受到這個遼闊的煙嵐縹緲的山谷里裝著一個人的靈魂”,而正是這些光彩熠熠的主體性靈,塑造了一個時代的人文精神。
毫無疑問,《藝術家們》是一本美學之書,蘊蓄著寫作者的美學主張,同時也傳遞出美學精神的歷史建構。在這其中,美學是一種洞見,發現人心的蹤跡,覺察歷史的走向,并考究“美”本身的概念與外延、恒常與變體。不僅如此,馮驥才以美學為媒介或曰方法,觸及當代中國的諸多藝術的與市場的、碎片的與整體的歷史命題。郜元寶在討論人文精神時,提到了小說的作用:“其實小說也是一個時代人文精神的重要表達渠道但目前來看,小說家還處于對以往意識形態化的精神體系作反抗的水平,還達不到正面描寫知識者的處境及其自我超越的可能。這些作家本身就是一群無家可歸的精神浪子,即使想表述某個知識分子密切關注的生存問題,也不愿意或無力把敘述主體寫成一個知識分子。這也許說明知識分子還沒有成熟到足以充當小說的主要說話人的程度,即使不算‘缺席者’,也未能進入小說的話語中心和意識中心?!?2人文精神在1990年代中國文學與文化失卻轟動效應之后,不斷提示著自身的失落與匱乏。而越是如此,人文精神就越需要與不同的話語形態進行對話、協商,甚至在碰撞中省思,又在斡旋里進擊。也許馮驥才的《藝術家們》是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的一劑強心針,也是療治軟骨病和拜物教的良方,但與1990年代的不同,21世紀以來的人文精神,更多的不再是單一的自我確證,也不再局限于自說自話和單打獨斗,而始終與生活與物質、人性欲望相協商,在那里,真正的人文精神依舊成其為一種總體性的話語,且自始至終沒有潰散,召喚著豐富的美學追求與繽紛多維的生命意志。
注釋:
①郜元寶:《擦亮“過去”這面鏡子——讀馮驥才〈藝術家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②陳思和:《關于“人文精神”討論的兩封信——致阪井洋史》,《人文精神尋思錄》,載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再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頁。
③劉復生:《理想的文藝批評什么樣?——重讀杰姆遜的感想》,《文藝報》2022年4月6日。
④馮驥才:《〈藝術家們〉的寫作驅動與寫作理念》,《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⑤張汝倫、王曉明、朱雪勤、陳思和:《人文精神:是否可能與如何可能》,載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再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18-19頁。
⑥馮驥才:《藝術家們》,《收獲》長篇小說2020年秋卷。以下引文如無說明,均出自該處,不贅注。
⑦岳雯:《“藝術的圣徒”:想象一個純粹的藝術家——讀馮驥才的〈藝術家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⑧周立民:《藝術啊,太藝術——馮驥才〈藝術家們〉閱讀札記》,《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⑨程德培:《兩支筆的舞蹈——讀馮驥才長篇小說〈藝術家們〉》,《收獲》長篇小說2020年秋卷。
⑩孟繁華:《新世紀文學二十年:長篇小說的基本樣貌》,《南方文壇》2021年第1期。
11白燁、王朔、吳濱、楊爭光:《選擇的自由與文化態勢》,載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再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97頁。
12許紀霖、陳思和、蔡翔、郜元寶:《道統、學統與正統》,載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再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頁。
(作者單位:《南方文壇》雜志社。本文系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桂派批評”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