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琳 梁燦
《邊城》作為沈從文先生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品,成書于1934年4月,以儺送與翠翠這樣一對“悲情”的人物形象的愛情故事為主線,以湘西邊城詩情畫意的山水與溫暖動人的風俗人情為補充,勾勒出一幅具有極強藝術生命力的絕美湘西的圖景。本文從《邊城》的內容入手,通過《邊城》的自然景觀、娛樂民俗、人物形象,以及悲劇式結尾分析《邊城》之美。
《邊城》以20世紀30年代的湘西小鎮茶峒為背景,以生動形象的語言描繪了邊城之美。從自然景觀到民風習俗,再到人物形象,其間湘西的風土人情無一不表現了沈從文先生對家鄉樸實而真摯的情感,對理想世界的希冀與憧憬。而小說中人物的坎坷命運與開放性結尾則有著莎士比亞式的悲劇意味,以悲劇之美留給人無限的遐想與深思。
一、樸素而真摯地描寫自然景觀,狀《邊城》景物之美
無數的小城在無數的作者筆墨下幻化出形態各異的色彩,進而在讀者腦海中形成鐘靈毓秀的美麗輪廓。對于沈從文先生來說,這《邊城》中的小城記憶既是他對故鄉淳樸可愛的風土人情的懷念與欣賞,也是他對都市文明與工業文明沖擊下世事變遷的無奈與慨嘆,更是他構筑的心中“桃源”的理想畫面。這里的茶峒是“詩意化的自然環境與牧歌野趣充溢的社會環境相協調,一方面構成了邊城幻景的詩意境界,另一方面也構成了展現邊城人淳樸、善良的人性和自然、健康、優美的生命形式的自然背景和社會人文背景”。
如果我們把沈從文先生的《邊城》看作一首動人的抒情詩,那么小說中鳳凰古城的石板街、吊腳樓、古石橋、水車則為我們展現出了一幅幅湘西歷史和人文景觀最美的畫卷。沈從文先生在文中用了許多筆墨描繪邊城中的風土風貌,這里風景秀麗,遠離都市的喧囂,也正因此孕育出了一群群可愛淳樸的鄉民。爺爺與翠翠謀生的小溪“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被靈氣所充盈。在描寫溪流的場景時作者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視角轉換極其巧妙,語言優美。在對翠翠獨自坐在屋后白塔的背景景物描寫中,桃花色的薄云與翠翠相應,既表現了邊城的平靜與柔和,也反襯出她內心的孤寂與悲涼,為其與二老儺送的相遇埋下了伏筆。小說后面還多次提到了皎潔柔和的月光:“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著力于邊城的自然景物,再現了邊城的清麗與秀美,“恰到好處地點燃了人與自然的氣息,人景合一,一起演化為一種清新雋永的韻味,一種滌蕩人的靈魂的境界,使人的善良就像桃源的水在骨子里流淌,在自然山水間沉淀”。
邊城的景色是一幅湘西的風景畫,更是一個隱于湘西山水的“人性桃源”,這樣的古鎮景色,風土人情觸及人身上的每一個器官,給人以美與舒適,更與質樸的人民、寧靜祥和的生活遙遙相應,息息相關。就如沈從文先生所說:“一切都是那么靜寂,所有人的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小城中的人們正是在美好寂靜中日復一日平凡而又動人地生活著,這里的一切都浸染著沁人心脾的景物之美,是一個像“桃花源”一樣的美好世界。
二、幽默風趣地勾勒民風習俗,展現《邊城》民俗之美
民風民俗可以說是一個民族發展、傳承、創新不可缺少的東西。這些各具特色的風俗習慣,能夠以小見大,彰顯出一個城市本身的精神風貌與人文底蘊,是永遠值得研究的寶藏。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邊城》之所以享譽文壇,離不開文字中表現出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這在霓燈閃爍與市井凡塵中顯得尤為可貴。
在翠翠與儺送的相遇中,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端午的娛樂民俗,一方面推動了故事的發展,另一方面也向我們展示了一幅有趣的民俗風情畫。“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可以看出湘西小鎮的人們對于端午這一傳統佳節的重視與期待,既要穿新衣、畫“王”字,還要吃魚肉、看劃船……而到了端午節的重頭戲賽龍舟時—“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幺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布,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都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普鎮同慶,好不熱鬧,長官與民同樂,大家平等團結,風俗的淳樸也映襯了人性之淳樸。
另外,在翠翠與儺送的愛情中,關于“車路”與“馬路”的求婚習俗也非常有意思。“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做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二老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做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在爺爺眼中,翠翠極其珍貴,要么應該明媒正娶,要么就是唱歌獲得翠翠的歡心,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浪漫與情趣,也是一段美好姻緣構筑之前的儀式感。即使天保與儺送一同傾心于翠翠,也不至于有動刀動槍般的反目行徑,或者“‘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而是以歌為媒,在懸崖上唱歌,又軟又纏綿,浪漫而又美好,極具地方特色。
列夫·托爾斯泰曾說,“基于歷史事件寫成的風俗畫面”可以稱之為優秀文學作品最富于魅力的藝術因素之一。沈從文先生在《邊城》中對于民風習俗的描寫贊美了湘西邊城原始生命力的張揚與蓬勃,再現了民族文化在小城中的旺盛生命力。正是邊城豐厚的人文底蘊使其更具有一種樸素的、野性的、生機勃勃的民俗之美。
三、地道平實地描寫人物群像,勾勒《邊城》人性之美
古今中外文學史上凡有所建樹的大家,大多數都在天地之間擁有著一方獨屬于自己的天地,可能是記憶中純真溫暖的故鄉,可能是理想中縹緲美好的仙境,在這之中作者們傾訴自己的情感,吐露自己的心聲。比如,威廉·福克納就曾經描述過:“我的生活,我的童年是在密西西比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我在其中長大,在不知不覺中,將其消化吸收,她就在我身上。”沈從文先生筆下“邊城式”的湘西形象不僅承載著他對人生的期望,還承載著他對文明的期待,指向明亮的溫暖的充滿愛意的未來。
古語有言,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各具特色的地域環境、民俗風貌對于其中生活生產的人民來說產生的影響必然是不盡相同的。“淳樸善良的民風是湘西珍貴的寶藏,人性的善良與澄澈是湘西世界最溫情的底色。”湘西邊城中的風景美如桃源,沈從文先生自是不會忽視這一方可以集中表達生命歷程、人生感悟的絕佳處所,不會放棄邊城里的淳樸鄉民。
《邊城》的人同平凡大眾一樣,都具有喜怒哀樂的、豐富的情感,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都與現實社會人群相對應,是他們的縮影,凝聚著人類身上的諸多美好。青澀可愛的翠翠,她像春日的植物一樣充滿了生機,朝氣蓬勃,就連一些粗俗的罵人話(“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在她身上也顯得十分可愛。善良熱心的爺爺,他以慈愛寬廣的胸懷哺育翠翠,擺渡鄉民,直到去世前夕仍然記掛著風雨中的渡船。坦誠開朗、手足情深的天保和儺送,他們真摯善良、手足情深,雖然都愛上了鬼靈精怪的翠翠,卻并沒有因此反目成仇,大哥為了成全翠翠與儺送的愛情選擇了駕船遠行,儺送也因為對兄長離世的內疚與自責選擇了遠走他鄉……就算是因為痛失長子而誤會爺爺的船總順順,也在爺爺去世后主動對翠翠提出了“不要發愁,一切有我”,《邊城》中這樣的人物還有很多,他們的生活圈子雖然一定程度上疏遠了現實社會,但也正因如此沒有受到都市文明與工業文化的摧殘與污染,他們的感情豐富多彩卻不繁冗復雜,真誠熾熱卻不矯揉造作,淳樸率真卻不突兀奇怪,與桃花源中的黃發垂髫如出一轍。
所以說邊城風光的關鍵不僅僅在于其清麗秀美的風土風貌,更重要的是邊城中生動立體的人物群像。正如沈從文先生在《邊城題記》中提到的:“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自然便老老實實寫下去。”他們的喜怒嗔癡、嬉戲打鬧、生老病死無一不展現出邊城的獨特靈魂,不管是船夫還是挑夫,是酒家還是茶館,是孤女還是兄弟,滿鎮的繁華與熱鬧中充斥著讓人感動的人性之美。
四、重點描寫人物命運與小說結局,突出《邊城》悲劇之美
每個人都會在歷史長河中漸行漸遠,留下或輕或重的痕跡給人無限遐思,而文人作家就像是時代長河里的拾荒者,撿起一個個富有代表性的人物串成故事,匯成文章,給人以不同的靈魂觸動。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邊城》中的每一個人都很善良,但最后卻大部分都是悲劇收場,這與莎士比亞的悲劇美學不謀而合。正是在這樣的框架下,小說中的悲劇美得以充分渲染,唯其良善才能夠將人們心中悲憤的分量與感受增加。
沈從文先生先是在《邊城》中構建了一個如同桃花源一樣美好的理想世界,然后又一步步地侵化干擾,最終用詩化的語言將這個理想世界撕碎,使其崩塌消散。雖然小說結尾沒有具體表明結果,沈從文先生只是用一種極其朦朧的手段一筆帶過,在小說的結尾寫道:“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卻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明明《邊城》中如詩如畫的風景使人陶醉,善良淳樸的人們使人溫暖,但是穿插其中的文字里卻仍透露著沈從文先生深深的悲劇感:翠翠的父母生下她后便雙雙殉情離世,大老天保因受情傷出走而意外溺亡,二老儺送因對兄長離世的愧疚而選擇拋下一切,遠走他鄉,在一個風雨之夜,白塔倒塌、爺爺去世,最后只留下孤獨的翠翠等候著儺送的歸來……喧鬧熙攘的河街見證了翠翠與儺送的相遇與相愛,然而一切熱鬧終將歸于寧靜,一切美好終將湮滅,就如同翠翠與儺送的美好愛情理想也隨著雷聲轟鳴,與白塔一起倒塌,歸于悲寂。《邊城》中的代表性人物的悲劇命運在湘西邊城中似乎隨處可尋,又似乎獨一無二。翠翠與儺送的悲劇愛情就像在當時社會背景下的沈從文先生難以實現的個人理想與文學抱負,翠翠的母親與翠翠一樣因愛情而神傷的悲劇也成了一種隱藏的輪回,構成了天然的悲美。正如沈從文先生說:“事實上,卻等于把我那小小的地方近兩個世紀以來,形成的歷史發展和悲劇結尾加以概括性的記錄,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局卻又若宿命的必然。”
樊遵賢學者曾說:“由空白與未確定的言語符號所構筑的文本,能帶給讀者更廣泛深遠的審美意味,并使這些空白與未定點的意味輻射延伸到閱讀活動結束以后,讓穩定的文本結構所蘊含的有生命力的審美對象繼續在讀者的意識中增殖或者衰謝。”在那樣的環境下,儺送與翠翠能否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終成眷屬無人知曉,留給讀者的是無盡的深思與悲憫,其中的人物命運都很難不令人感慨嘆惋,給人以震撼人心的悲劇之美。
這各式各樣的繽紛美麗使《邊城》歷經歲月的洗滌在文學長河里更加熠熠生輝,也給沈從文先生的創作生涯添上了畫龍點睛之筆。它或許不同于我們平常閱讀的小說那樣跌宕起伏、波瀾壯闊,但其以小城之自然景觀、民風習俗、人物群像以及悲劇升華來狀邊城之美,以樸素、簡質的語言進行刻畫,更直達人心,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