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羽溦
《城南舊事》是一部以兒童視角觀察世界和感悟人生的文學作品。作者的敘述視角以兒童為主,其中也摻雜了成人的視角,由此產生了一種復調的敘事形式,不僅升華了作品的主題,豐富了故事內蘊,而且強化了思想表達,在作者構建的天真無邪的世界里完成感悟生命、追問生命的歷程。
兒童視角,簡單來說就是用兒童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并且用兒童的語言來表達兒童的思考。在許多的文學作品中,兒童視角作為一種敘事手法被廣泛地使用,作家大多是借助兒童視角去觀察成人世界,從而反映出成人世界中被遮蔽的真實生活境況以及他們被固化的思維模式。林海音筆下的《城南舊事》正是這樣的一部文學作品,但若將《城南舊事》與普遍意義上的兒童文學相比,雖然它們都是以兒童視角作為第一敘事視角的文本,但是兒童文學本質上仍是為了呈現以兒童為核心的天真爛漫的兒童世界,而事實上《城南舊事》所搭建的是將以兒童為核心的童真世界與紛繁復雜的成人世界有機結合起來的世界。由此,本文將從《城南舊事》的敘述視角入手,分析其所呈現的敘述藝術。
一、兒童視角下的成人世界
兒童文學,顧名思義是以表現兒童為首要任務,但也并不能因此就將兒童放置在一個真空的環境中。可以發現“當代兒童小說中的青春成長主題也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不再像現代兒童小說那樣過于配合政治、時代意圖,小說中主人公的成長逐漸具有了自己的主體性”。《城南舊事》也正是如此,小說并沒有用成人世界里約定俗成的規矩去創造兒童,也沒有將兒童放置在一個真空的世界當中,而是真實地、親近地以小主人公英子的眼睛去觸摸世界、了解生活。比如,在《惠安館傳奇》中,小英子以孩童的心理去看待秀貞“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兒,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呢?還管她叫瘋子?”文中的秀貞原本是個心地善良、本質單純、向往愛情的少女,在她與大學生思康相遇后,便勇敢地打破了封建禮教的枷鎖,但她義無反顧追求愛情的勇氣并沒有讓她獲得一段完美的愛情,相反美好的愛情幻象被現實打破,并且作為秀貞與思康愛情結晶的“小桂子”又被父親殘忍丟棄,在遭受雙重打擊后的秀貞,又面臨著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最終原本純良的秀貞被生活無情吞噬,并被“瘋子”秀貞取而代之。
在成人的世界里,秀貞沉迷于幻象之中,脫離真實的生活,在妄想和虛構中過日子,是不正常,是病,是瘋;但是在童真的“我”眼中,還沒有將世界分門別類的思維,自然分不清何謂“瘋子”,何謂“正常人”。不僅如此,“我”還將秀貞看待成可以一起玩耍的“有趣”的“朋友”,林海音運用了對比寫法,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讓讀者更能體會到孩童的天真,更重要的是這種處理方式與六歲孩童的心理、身體及其智力發展情況是相契合的。又如,《我們看海去》中寫小英子對“賊子”的認識:“我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分不清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樣,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確實,讓一個小孩子來判斷“人”的好壞實在是太困難了,所以英子只能看在他厚厚敦敦的嘴唇上,判斷他是個老實人。但小說中,他是個小偷,在成人的規章制度中,他便是壞人,即使他的“偷”是生活所迫,為了親人不得已的行為。作者將兒童面對復雜社會時產生迷茫與困惑的心理清晰地呈現出來,這準確無誤地符合孩子的心境。雖然作者是以兒童為第一視角,但作者所關注的卻是階層固化、窮人如何生活的社會問題,并直面成人世界里固有思維的弊端。
一般來說,兒童文學以正劇、喜劇居多,鮮有悲劇故事,但《城南舊事》的基調卻是悲傷的,甚至是殘忍的。可憐的秀貞與妞兒死了,憨厚的小偷被抓了,德先叔與蘭姨娘走了,從小照顧“我”的宋媽回老家了,最后連爸爸以及家中的夾竹桃都一起離開了“我”。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在結尾的時候,將“我”與各個故事的主角相剝離,或是生離,或是死別,從而使得《城南舊事》深深浸著悲劇的意蘊。可小英子也正是在與各個人物的相處之后,更加明白了善良、親情、奉獻的意義,也正是在離別中不斷地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成長。《城南舊事》里小英子以兒童的思維懵懂地打量著成人世界里的規則和章法,并在這種接觸之中,透視出成人世界里的許多謊言和約束。
二、兒童世界里的成人文學
《城南舊事》可以看作是以兒童視角進行敘述的一部成人文學作品,因其視角新穎、內涵豐富深受成人的追捧和喜愛。王泉根在介紹成人文學里的兒童視角時說道:“由于兒童視角以兒童的眼光去觀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世界,呈現不易為成人所體察的原生態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以兒童的鮮活感受建構人們對世界的嶄新體驗,因而給成人文學帶來了別具一格的靈動氣象,甚至塑造了全新的藝術感覺和藝術空間。”《城南舊事》的敘事視角雖然以兒童視角為主視角,但文中這種視角帶有明顯的觀照和審視意味。作者以兒童懵懂、純真的視角觀察成人世界里紛繁復雜的同時,也在努力地呈現兒童本真的世界,它們之間彼此糾纏構建出一個更加真實的生活狀貌。例如,爸爸以“講晤聽!喝湯不要出聲,窣窣窣的,最不是女孩兒家相。舀湯時,湯匙也不要把碗碰得當當當地響”的規矩約束著小英子,要讓她成為一個“女孩兒家相”,而小英子“只想趕快吃了飯去到門口看方德成和劉平踢球玩,所以就喝湯出了聲,舀湯碰了碗,菜來先下手”。
成人世界里條條框框的準則、章程和兒童世界里向往爛漫無邪的本能,是無法用任何一種標準來評判的,但若是身處童年卻遺失了作為兒童的本真,這大概會成為終生的悲哀。在《城南舊事》里,作者通過大人們的言行舉止來傳達成人世界里所標榜的具有權威性的準則和道理,與此同時,又通過小英子的思考來還原孩童對世界最本真、最自然、最本能的反應。因此,《城南舊事》以兒童為視角,實則也刻畫出了成人世界里的復雜,它不僅是一部兒童文學,也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成人文學。
三、敘述的“復調”藝術
“復調”本是音樂中的一種藝術手法,各部分相互獨立又有機結合,可以使音樂得以豐富,加強音樂的厚重感,后被文學作品所借用。文學中的“復調”主要是指在一部作品中呈現出多種聲音、多種思想,它們之間相互獨立又相互呼應,并在文本中構成一個完整體。以兒童視角為主視角的小說是以兒童為中心來洞察和思考世界的,并用兒童的口吻來講述世界,但小說在所難免地要與成人世界相聯系,并且在文本中塑造出成人形象。因此,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孩童世界與成人世界總有著摩擦、碰撞并相互影響,兒童敘述者與隱含的成人作者之間也在不斷交換信息,這就使得作品生發出復調的審美藝術。
兒童的心靈是純真的、稚嫩的,兒童的眼神是清澈的、毫無功利的,兒童受到社會習俗、傳統觀念、規章制度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這樣也使得兒童能夠脫離固有的觀念對事實真相有全新的認識。與兒童不同,成人更加理性、更加功利,被社會浸染得更徹底,往往無法徹底地撇開世俗人情來審視世界、探尋真相。因此,在兒童視角的小說中常會出現成人與孩童互相不理解的情況,兒童話語與成人話語交錯相應的復調特征。
正如《城南舊事》中的敘述者小英子,她是個聰明、敏感、善良的女孩兒,她總無法理解大人口中的瘋子、賊子,“你們又常常說,哪個是瘋子,哪個是傻子,哪個是騙子,哪個是賊子,我分也分不清”。英子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們要稱“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秀貞為“瘋子”,在英子的眼里,秀貞“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在英子與秀貞日漸熟絡的過程中,英子也逐漸了解秀貞的故事,最后還幫助秀貞找到了丟失的女兒“小桂子”。可是,關于妞兒身世的事情,大人們卻全無所知。所以,當秀貞與妞兒雙雙亡故之時,大人們帶著偏見斷定是“瘋子”秀貞拐騙了英子和妞兒。在文中,面對同樣的人物、事件,兒童與成人的想法是迥然不同的。林海音將以英子為代表的兒童群體與成人群體混雜在一起,讓不同的人物發出不同的聲音,而在事實面前,標榜理性和真理的成年人卻成了被蒙蔽的對象。兒童與成人看似是兩種不可調和的聲音,在《城南舊事》中卻又互相回應,在文中激蕩出足以讓讀者深刻反思的回響。在英子與媽媽關于“小偷”的談話中,英子并不認同媽媽對“小偷”的判定,并且勇敢地以“不”作為回應,這實則就是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之間的隔閡與不理解。成人受社會規約得更徹底,受傳統理念的影響更深遠,所以往往慣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他們很難發覺埋在日常生活表象之下的人性之光。但出于人的初級成長階段的孩童,本著對世界最純真、最原初的感受和體驗,他們以一種更加簡單、更加清澈、更不受干擾的目光來觀看生活時,便足以輕易發覺到被冠以“壞人”之名的普通人身上的真、善、美。在以兒童視角為中心的小說中,雖然成人作者要以一種兒童的心態表現世界,但他們本人并不可能完全脫離成人敘述者的身份,“雖然作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他的偽裝,但他永遠不可能選擇消失不見”。因此,作者將兒童作為顯性的敘述者與成人身份的隱含共存于文本之中,二者之間互相對話,這實際上也深化了文本的復調藝術。
《惠安館傳奇》《蘭姨娘》《驢打滾兒》這三篇小說里都著重刻畫出了鮮明的女性形象,不論是瘋傻的秀貞、身世悲慘的蘭姨娘,還是一生坎坷的宋媽,她們都是典型的悲劇女性形象。作品的兒童敘述者只是將她們的故事呈現給讀者看,但事實上,讀者能聽到不同于身為成人的隱含作者的聲音。善良、勤勞、單純的女性,為何逃不開悲劇的命運?深受封建禮教殘害的秀貞、蘭姨娘、宋媽她們所代表的是千萬無法跳出舊時代牢籠的悲苦女子,成人作者通過講述她們的故事傳達出自身對女性的關注,對女性尋求解放的期望,對封建禮教的抨擊和對壓抑女性發展的社會的反思。《城南舊事》中,兒童敘述者與隱含的成人作者共存和對話使復調特征更加顯著,也進一步強化了小說的主題,拓展了小說的深度。
兒童視角因其敘述基調、姿態、結構以及心理意識都受制于兒童,讓成人作家在寫作時體會到有意味的敘述策略的快樂,受到了中外很多成人作家的鐘情,如狄更斯的《霧都孤兒》、蕭紅的《呼蘭河傳》、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等名篇都用到了兒童視角。兒童視角的運用,讓成人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以兒童去感知和呈現社會生活,從而展現了成人日常所難以觸及和體認的別樣風貌。正如王富仁所說的“所有杰出的小說作品中的‘敘述者’,都是一個兒童或有類于兒童心靈狀態的成年人”。可以看出,《城南舊事》能深受大眾喜愛,離不開作者本身的情思、智慧和心靈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