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候

周天紅

早一分鐘不行，晚一分鐘不行，要說劉三有的老爹能夠找到劉三有，那可真是火候到了。

老爹是在一個橋洞里找到劉三有的。劉三有前腳剛進橋洞，老爹后腳就到了。三有頭發比那雞窩還亂，胡子比玉米須子還長，一看就是糟了不少的罪。

眼看太陽偏西，天就要黑了，老爹腳前腳后地把劉三有領進車站旁邊的一家旅館。先住下，明早坐客車回家，一切都來得及。老爹做事兒一直就是這樣，老廚師的性格嘛，不溫不火，講究一個火候。

住進旅館，老爹搞些飯菜，劉三有放開了吃。那架勢，應該是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眨眼工夫，兩大碗飯菜就下了肚，劉三有一不小心打了個飽嗝，順手摸了摸肚皮，總算吃飽了。

吃飽了就好。老爹看了劉三有一眼，他已很少看到兒子吃飽的樣子了。

吃飽了，老爹可就要說話了。

早一分鐘不行，晚一分鐘也不行。

鄉下人辦事最講究火候。鄉下最講究火候的，就是廚師了。大火在灶臺里燒得旺旺的，火苗子火星子直冒，什么時候放作料、什么時候把菜倒下鍋、什么時候把菜撈起鍋，魚要翻幾回、雞要放多少湯、肉要切多長多大，不講究火候不行。早了，菜是生的，晚了菜就煳了。廚師那掌握火候的功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出來的，手、眼睛和嘴巴都得用上，靠時間，靠經驗，關鍵還得靠悟性。

劉三有悟性好，比他大哥悟性高多了。劉三有跟老爹才學了大半年手藝，白案紅案，涼菜熱菜，蒸菜湯菜，海里的河里的田里的，都沒大問題，簡單的桌席一個人就能應付了事。

不要說簡單的桌席，就是婚喪嫁娶做大壽的事兒，“二三十桌到上百桌，都沒得問題！你怎么還信不過我？”不知是酒喝大了、心里壓抑久了還是肚皮里有火，劉三有當著老爹的面都能把話像大炮一樣放，讓村子口一個曬壩的人都干瞪著眼。

老爹說，三有，你就別放大話了，天沖出洞了不好補，你那點手藝，早著呢，火候還沒到呢。

劉三有被老爹說得心里不高興，就放下手里的活兒，趁著夜色從村子口出發，上磨刀嶺，下橋墩子，從三江口一口氣坐車跑進了城。

城里的天地和江湖，大著呢，靠劉三有在村子里練就的那點手藝，連邊邊都摸不著。

到城里一年了，老爹不放心，娃是自己的心頭肉啊，老娘眼睛都哭瞎了，讓老爹進城，一定要把劉三有找回去。老爹在城里足足找了小半年，東打聽西打聽，終于在城墻邊的那個老橋洞里找到了劉三有。

老爹說，三有啊，你悟性高心氣高，這些都是好事兒，可你要講究個火候走個正道啊。

劉三有低著頭，一聲也不出。

老爹說，我們大家都以為你進城是學手藝來了，沒想到你干了那些不講究火候的事兒。賣涼面、賣豆花飯、賣燒烤串串兒……有生意，能掙錢，有什么丟臉的？靠個人本事吃飯，多好呀。可你偏要掙大錢，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火候沒到，哪有那么好的事兒喲。

劉三有聽老爹說得起勁兒，抬頭看了老爹一眼，然后又低著腦袋不出聲。

你一個廚師不研究菜譜，研究假酒干什么？那玩意兒，傷天害理呀。老爹一句話，說得劉三有滿臉通紅。劉三有明白，自己在城里干的那些事兒，老爹全知道了。

老爹說，三有呀，你還記得不，那年在后山李三爺家做六十大壽時，那燒啤酒鴨用的啤酒，就是假酒，差點要了好幾個人的命呢。你也是其中之一呀，眼睛都差點搞瞎火了，那教訓，還不夠深？你看你現在，生意沒了，還坐了幾個月的牢，都混成啥樣子了？老爹越說越激動。

過了一會兒，老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老爹說，三有啊，從小我就知道你聰明，比你大哥肯動腦筋。可你大哥做事穩當，講究火候，不急不慢，一步步來。你看你大哥，現在是三村四地有名的廚師了，辦“一條龍”酒席服務，生意火著呢。那些菜，做得多有火候！做大壽要用什么菜譜，辦婚宴要出什么桌席，娃兒滿月酒要上什么菜單，他都搞得有頭有緒有聲有色。重陽節，他給村里敬老院做的一道道菜，讓來吃酒的老年人都心花怒放，個個豎著大拇指說，劉老大，這廚師的手藝的確有火候！

聰明伶俐能掐會算是一種火候，吃苦耐勞笨鳥先飛也是一種火候，不偏不倚走自己的道更是一種火候。只要時機找準了，就是火候，就能成事兒。

老爹的一番話，說得劉三有心都熱了。

爹，我知道了！劉三有咚的一聲跪在老爹腳前。

老爹說，三有啊，回家吧，是火候了。

窗外，東方已經發白，天真的亮了。

這一夜，父子倆把話說得透透的。回家的火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