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都看過這樣的誘人廣告:“一生必去的55個地方”“全球100個絕世美景”,它們總會讓人心動或腳癢。因為一場全球傳播的新冠肺炎疫情,人類活動的節奏突然慢下來之后還開始了轉向,具體轉向哪誰都不知道。那么,“外面的世界”或者說“遠方”,還會是我們的共同夢想嗎?還會有很多那種時刻、我們會突然覺得不想再依賴現有的信息來源,非想去親眼看看“陌生世界”那片巨大的嘈雜到底是什么嗎?在類似的困頓中,法國作家奧利維埃·羅蘭的新著《外面的世界》也許是一個思索的參照。
奧利維埃1947年生于巴黎郊區,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后期曾擔任左翼組織的軍事領袖。作為曾經的記者、小說家和自由撰稿人,他一生都行走在世界各地并且筆耕不輟。法蘭西學院在2011年用“保羅·莫朗獎”獎勵了他的全部作品。《外面的世界》是奧利維埃75歲時的作品,素材來自他走遍世界留下的三十多本筆記。他說自己不喜歡用照片,因為“故事會圍繞著匆忙涂寫的文字誕生,照片周圍卻什么也沒有。”他說自己不想寫回憶錄,而是主動跳入記憶碎片之波濤當“落水之人”。
全書開篇交代自己從四歲起隨父母環球旅行,足跡遍布這個世界的東南西北、名城古剎和犄角旮旯。他的母語是父親教會他的法語,母親則是波蘭人。他羨慕嫉妒康拉德、納博科夫、貝克特、聶魯達們,因為“此生終歸無法實現的事情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語言技能”。其實,除了神似雨果的杰出法語能力,他還能用西班牙語寫詩,還懂得拉丁語和希臘語。但即使這樣在全世界自由游走,他依然覺得自己永遠是某地的陌生人,因為世界上的語言和文化太多了。“這所有的語言,世界上的無數聲音,我熱愛他們,如同熱愛自己的。我多想把他們通通掌握,就像掌握自己的語言。”語言能力強,讓他熱愛旅游、擅長與陌生人交流,也讓他深感語言不通,就幾乎是什么都無法深入溝通。
我讀這本新著的原因之一,是他多次寫到了中國,更有章節寫到了我的家鄉杭州。他去過的北極可能離我最遠,估計此生我也去不了。他說生活在北極的人都不一般。比如曾經是陷阱獵人的弗拉基米爾·埃斯納,來自伏爾加河流域的一個德國家庭。弗拉基米爾自學了西班牙語,因為他覺得西班牙語聽起來更像海盜說的話。他去過一兩次德國,他的十個兄弟姐妹都已經移民德國。但他覺得那兒的天氣太溫和了,雨下個沒完,他想念雪。他講起北極的各種動物就滔滔不絕。“我喜歡這樣的對話,遠離我習慣聽到我自己老說的那些套路。我感覺自己與他對話就像在跟杰克·倫敦會談,杰克·倫敦也是弗拉基米爾喜歡的作家。”這本書在寫到真正的“遠方”、多數人的“遠方”時,一般都更有興致,畢竟那些人和事都更為稀少和顯得珍貴。
離我這個讀者最近的書中美景,肯定是杭州的拱宸橋了。奧利維埃看到過曾經一半有中國式溫柔,一半是戰斗機來回低空飛行的拱宸橋,也重訪過改革開放后的富足杭城。他尤其喜愛那座橋下的夜晚,因為“那是一個叫人不想離開的地方,黑色的平底駁船從中間的橋洞穿過,快速交會,有時會發生刮蹭,發出悠長的金屬刮擦聲。船上裝載著煤、砂礫、廢鐵或沙子,運河波光粼粼,對面的河岸上,人們在成雙成對地跳舞。”我覺得他很想對世界說:這真的是很美的地方;但從客觀效果看,他寫得確實又很隔、很飄,因為他其實不能真正愛上這樣的東亞生活場景。
僅僅看看書中這最遠和最近的他鄉之景,就能體會作者道出的一個深刻體驗,也是此書最重要的一個觀點:那就是對“路上人”而言,這個時代的人類親密又疏離。“這本書寫的是世界,也是對世界的疏離。”他寫人間親密的時候,贊揚人們在相逢時總會在精神和感情上彼此貢獻,如:“這個世界只存在于我保留的眼神和交換過的話語的記憶里。每個人都在我身上留下了某些東西,我不知該如何命名。不是一節課,肯定不是,更像是很薄的一層學問、感情或幻夢。這些薄膜疊加在一起,才有了我身上像玉一樣的海龜老鱗片。”
他寫人間疏離的時候,遺憾自己多數情況下無法隨俗入鄉地成為他人,就是“十足的異鄉人”。因為“成為他人,這種非同尋常的經歷,在我看來幾乎只有幾種重大的考驗能讓人實現。我是一樣也沒有經歷過:監獄、戰爭、流亡。”所以“就像惠特曼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是我的大家族的一份子,他們卻渾然不知。我們大家族不怎么露面,也不占地兒。沒有人在乎你,隱約有點危險。”
就是在這種親密又疏離的雙重心態中,他寫道:北京夜晚的天安門廣場被聚光燈照亮。紫禁城美麗莊嚴,顯而易見,卻無壓迫感。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離我們習以為常的美那么遙遠。那里是城市帝王的都城,但也有一些光膀子穿大褲衩的老爺子們踢起了踺子并樂在其中,還邀請我們加入游戲。鼓樓與鐘樓之間,墻頭草在胡同屋頂的瓦片縫隙里凌亂地生長。風中作響之物,道路清潔工的自行車,收廢品的自行車,磨刀工的自行車,老人們坐在椅子上兩眼空洞,喝著熱水時不時吐口痰,或者打牌。紅色燈籠,電線束束,水果攤和菜攤,叫不出名字的蔬菜。
我在這篇小文中,不想評判西方作家目前是否能讀得懂東亞或其他文化,如上所述,奧利維埃的法語水準非常之高,這本書的譯者也才華過人,閱讀這本非回憶錄的畢生游歷感受,會讓人暢快地享受雨果小說式的法語魅力:語意風趣優雅、感悟細膩豐沛、行文韻味十足,閃光的理性總能在無盡碎片式描述后精彩點題。我只是在閱讀此書后有了這么一個更加明晰的理念:不能對“詩意和遠方”或“童話般的風景”抱有太多的浪漫主義聯想。
自由地行走和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現代生活的一種可能。走過萬水千山,回到原點,并即將止步,作者說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奧利維埃不僅寫出了“生活在路上”的五彩繽紛和各種驚喜,更是誠實地寫出他一輩子對“這一種可能”的過度迷戀和晚年徹悟。邂逅而聚散,探路而迷路,人世間的親密而疏離,他見了太多。在波濤洶涌的記憶絮語中,他傾吐了自己對少數摯友的深情想念和由衷感謝,更訴說了自己對人間各種疏離導致的缺乏同理共情的巨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