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虹

詩歌是一種與符號息息相關的藝術。意象作為符號化的抒情載體,是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其中的“象”包括物象、事象等實象,也包括主體創造性的擬象,而“意”,主要指主體的情感和意蘊。
《詩經》作為我國現實主義文學的源頭,在生動描繪周朝時期社會面貌的同時,大量涉及自然界的鳥、獸、草、木等意象。其中獸類形象眾多,如馬、牛、羊。與之相比,鹿并非常見的家畜,卻有九篇詩歌提到了鹿,出現頻率僅次于上述三種家畜,周人對鹿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出現鹿的篇目大多收錄在“風”和“雅”中,而“頌”并未涉及,這側面印證了鹿大多與先民們的生產生活相關。其中,鹿大多作為起興之物傳達某種特定的信息,暗含著某種集體無意識,同時,鹿意象的使用對后世文學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因而,探究鹿在《詩經》中的深刻意蘊,對于我們把握周朝時期的社會風貌與文化心理有著重要的意義。
本文從仁義之意、愛情之喻、權力之象征、狩獵或豢養之物、生殖崇拜意味五個方面詳細探究鹿意象的審美內涵及其形成原因,從而窺見先民獨特的審美意趣,更好地廓清詩意,深刻把握《詩經》的含蓄美、意蘊美。
一、仁義之意
鹿作為仁義之喻的代表作為《鹿鳴》和《桑柔》。
《鹿鳴》作為小雅之始,在《詩經》中是重要的祭典之樂,與《關雎》同為春祭歌。《毛傳》曰:“作《鹿鳴》詩者,燕群臣嘉賓也。”《魯詩》和《太平御覽》均以此篇為諷刺詩,但與全詩氣氛不和,今不取。
該詩每章開頭以鹿起興。用于起興的意象通常與文意緊密聯系。《毛傳》又云:“鹿得蓱,呦呦然鳴而相呼,懇誠發乎中。以興嘉樂賓客,當有懇誠相招呼以成禮也。”這是以鹿在得到食物后的呼朋引伴來凸顯君主對大臣的“懇誠”相待。天子在宴會上奏起《鹿鳴》之歌,彰顯周王的仁義之心,實現“君使臣,臣事君”的情感認同,以求得天下歸順和王權的鞏固。朱熹曾云:“言嘉賓之德音甚明。”有人認為這是“或以為兩鹿相呼,喻兩臣相招,謂群臣相呼,以成君禮”,《駁異義》對此駁斥道:“君有酒食,欲與群臣嘉賓燕樂之,如鹿得蘋草,以為美食,呦呦然鳴,相呼以款誠之意盡於此耳。”現今大多學者都認為此詩是用來歌頌周王,以鹿呼同類,猶君呼臣子也。
該詩通過白描的手法,開篇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令讀者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幅樸素而充滿自然旨趣的圖景。擬聲詞“呦呦”增強了詩的韻律感和節奏感。重章疊句,反復詠唱,將和諧的氛圍不斷推進,至末章達到“和樂且湛”的高潮。聽到《鹿鳴》悠揚婉轉的旋律,人們自然就會聯想到原野上相互依存的鹿群。
鹿作為仁義之心的代表,對后世文學和風俗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周王朝十分重視禮樂制度,而《儀禮》指出:“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均必歌《鹿鳴》。”曹操《短歌行》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一句表達其求賢若渴、胸懷天下的心境。隋唐至明清的科舉制度下,每到鄉試放榜次日,地方便舉辦宴會來祝賀上榜之人,以此表示皇恩浩蕩和對人才的器重。宴中必須先奏《鹿鳴》之曲以活躍氣氛,貢生或舉人作詩以彰才華,史稱“鹿鳴宴詩”。奏《鹿鳴》已不再是上層社會的專屬,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鹿鳴》不僅在禮樂制度下有助于君臣感情融洽,也在古代社會中長期起到教化民心的作用。
除此之外,《桑柔》中的鹿也暗含仁義之意,該詩記述了芮良夫哀傷周厲王暴虐昏庸,“朋友已譖,不胥以谷。人亦有言:進退維谷”。作者以鹿起興。“譖”即欺騙,互不信任,可見《桑柔》的作者是以鹿之友善仁義反興,含蓄表現同僚好友間不能以善道相助,是不如林中之鹿。
鹿喜歡結伴而居,卻“群而不黨”、相親相善,有食則呼朋引伴,這與傳統文化中“謙謙君子”的形象有共通之處。因此《鹿鳴》一篇以鹿為正比,而在《桑柔》中以反比。在漢代同樣的意象亦不少見,陸賈《新語》曰:“鹿鳴以仁求其群。”可見,在古人的觀念中,鹿是仁義的象征。鹿曾是先民習射的對象,在周代嚴格的禮制下,“呦呦鹿鳴”可能是這種早期狩獵、祭祀制度在后世的遺痕。
二、愛情之喻
鹿作為愛情的象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納彩之物,二是忠貞愛情的代表。
《召南·野有死麕》是一首簡短的描寫青年男女戀愛的詩:“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該詩以鹿起興、鋪陳,“麕”即小獐,是鹿的一種。古代和近現代學者對此詩的解讀大相徑庭。歷代道學家解讀出放蕩的民風,因而斥之為“淫詩”。還有一種“惡無禮”說,即歌頌女子的貞潔自持,告誡男性合乎禮法,而今人多視該篇為戀愛之詩。
不論古今學者作何種解讀,鹿均被視為一種納彩之物。周代以禮治國,各項社會活動都要求符合禮制,婚姻嫁娶也不例外。《儀禮·士昏禮》曰:“納征:玄纁束帛,儷皮。如納吉禮。”鄭玄注曰:“皮,鹿皮。”可見先民曾將鹿皮作為重要的結婚彩禮。鄭玄還曾進一步解釋道:“樸樕之中及野有死鹿,皆可以白茅包裹束以為禮。廣可用之物,非獨麕也。”聞一多先生則在《詩經研究》據《野有死麕》推論:“上古蓋用全鹿,后世茍簡,乃變用皮耳。”鹿在早期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婚聘禮品,后來逐漸固定為以鹿皮為贄。
除此之外,鹿溫馴的習性容易使人聯想到女性,年輕的獵手逐鹿,暗含著男性追求女性之意。吉士將白茅束起的死鹿送給女子作為定情信物,含蓄地表達愛慕之情和對美滿愛情的希冀,以求取少女的歡心。這對男女間并無太多的言語交流,但都對對方的心意心領神會。詩人正是借助一定的審美意象,抒發景中之情,《詩經》的豐富意蘊可見一斑。《野有死麕》中的鹿或許可延伸出人丁興旺之意,這在第四部分有所詳述。
《小弁》同樣是以鹿來象征愛情,該詩第五章寫道:“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馬瑞辰通釋:“伎伎實速行之貌。詩言維足伎伎,蓋言鹿善從其群,見前有鹿,則飛行以奔之。與雉求其雌取興正同。”詩中的“奔”,意即“奔從其偶”。鹿兒尚且能為了尋找伴侶而狂奔,而作者卻被迫與妻子分離,這引起了作者的無限感傷。作者借鹿這一意象,用興和比的手法正面書寫內心的憂傷,認為自己還不如鹿和雉,以此表達夫妻間的深厚感情。以此觀之,鹿是男女愛情的一種象征,這與鹿群居的特性有著密切聯系。
以鹿喻愛情,“鹿斯之奔,維足伎伎”的根源是主體自身漂泊無依、痛苦憂傷之情的外化,是一種情感的外在投射。審美主體將自我情感移入自然界中的鹿,完成“由我及物”的個人情感的積極主動的投射過程,即所謂“移情”。
三、權力之象征
《大雅·靈臺》是一首記述周文王建成靈臺以供宴游的詩。“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於牣魚躍。”“靈囿”即古代帝王畜養禽獸的園林,“麀”即母鹿。可見,鹿在當時是被貴族圈養的動物。詩人通過側面映襯的寫法,借鳥獸的自由自在、靈臺和鐘鼓音樂的盛大美好,突出“與民同樂”的景象。古人對仁慈和順的周王的擁戴,對國運興旺繁榮的祈愿,通過動物意象婉轉含蓄地傳遞出來。
有學者將《靈臺》中的鹿看作王權的象征。他們認為,“建靈臺的主要作用是得到祖先和上天的眷顧,當靈臺與王權緊密相連,那么靈囿里豢養的鹿就成為王權合法性的重要象征物”。后世“逐鹿中原”“鹿死誰手”等成語也皆有此意。
意象生成的過程也是主體建構的過程。鹿本身是自然界中純客觀的生物,而作為意象的鹿,以其特有的吸引力被審美主體所感知,這種表象通過想象、情感等一系列因素內化于心,鹿被賦予“權力”之意,由審美對象升華為主客間的中介和溝通,并外化為鑒賞者所看到的意象。換言之,意象本身又是感性屬性和理性屬性的統一。以意象創構為代表的審美活動,這也是主體自我建構的過程,本質上也是人的自由本質的對象化。
四、狩獵或豢養之物
《詩經》中有三篇作品將鹿作為一種客觀描寫的狩獵對象。《東山》篇訴說了久從征役的士兵在歸途中的思鄉之情。詩中寫道:“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男主人公看到鹿群已去,僅留下一片留有禽獸蹤跡的空地,荒涼的景色引發他的無限感慨。
《吉日》敘述了周宣王田獵的情景。其第二章中寫道:“吉日庚午,既差我馬。獸之所同,麀鹿麌鹿。漆沮之從,天子之所。”朱熹在解釋這段時說:“麀鹿最多之處而從之,惟漆沮之旁為盛,宜為天子田獵之所也。”可見在《吉日》中鹿是被狩獵的對象。《韓奕》是一首歌頌韓侯的詩歌。“孔樂韓土,川澤吁吁,魴鱮甫甫,麀鹿噳噳。”“噳噳”用來描述鹿的數量眾多,鹿與其他動物一起作為“韓土”物產豐富的印證,從而達到歌頌韓侯的目的。
“《詩經》產生在與現存迥然不同的地理生態環境之中:黃河的支流與支津構成了一張巨大的水網,上百的湖泊星羅棋布于其間;充沛的雨水,造就了許許多多的隰地。”這從《詩經》中大量對沼、澤、池的描寫便可窺見一斑。濕潤的地理條件孕育了多樣的物種,鹿便是其中之一。從經濟形態看,原始社會起狩獵就是人類重要的生產活動,先民們皆以鹿作為狩獵的對象,這在甲骨卜辭中的記載比較多。
五、生殖崇拜意味
正如魚象征多子,鹿這一意象與生殖崇拜也有緊密聯系,代表為《麟之趾》。與其他篇目相比,《麟之趾》是比較特殊的一篇。該詩并未直接描寫鹿,麟是古代傳說中的仁獸,被描寫為鹿身、牛尾、馬蹄,頭上一角。麟具體指哪一生物至今尚無定論,當代部分學者認為麟是鹿的一種,如長頸鹿。
《麟之趾》贊美統治者子孫繁盛,體現出祈求多子多孫的觀念。鹿性情溫順,繁殖能力較強,這在某種程度上符合當時對女子的評判標準,因而鹿成為了女性的一種象征。《山海經·南山經》記載一種名叫“鹿蜀”的獸類,人佩戴它的皮毛,可繁衍子孫。趙國華在《生殖崇拜文化論》中指出:“遠古先民用鹿象征女性,原因是共同的,即對羊與鹿的生殖能力表示崇拜。羊和鹿為哺乳動物,如人一樣胎生,這是遠古女性感覺其親近又不能比擬的。”所以,鹿常與人丁興旺聯系在一起。《野有死麕》中的鹿也可能暗示著主人公對子孫繁盛的希冀。
格式塔心理學認為,外在物理世界與內在心理世界的運動具有“同質異構”的結構對應關系,因而特定的形式激發,揭示出了特定的情感與審美涵義,由此造成主客協調、物我同一的愉快感受,此即審美。鹿作為一種胎生動物,與人類在生理上有相通之處,且鹿體態豐腴、性情溫順,繁殖能力較強,符合傳統觀念對女子的期待。鹿這一外在事物與人的內在審美心理存在基于模仿結構的對應關系,這種“同質異構”形成呼應共鳴的基礎,因而古人由鹿聯想到女性,鹿成為了女性的一種象征。
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的重要創作手法,所謂“詩化的語言”,就是通過非概念化的實體形象表達審美意蘊。這種可感的符號化打破了時空限制,使得詩歌具有獨特的感染力和張力。詩歌的意蘊美,就來自這種意象帶來的無限廣闊的意境。
除了鹿之外,《詩經》中隨處可見各種動植物意象。一方面,先民借動物展現了他們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另一方面,先民將動物的生存狀態與人的社會活動相聯系,反映了古人天人一體的觀念。
總之,鹿意象在《詩經》中主要包含仁義之意、愛情之喻、權力之象征、狩獵或豢養之物、生殖崇拜意味等五個層面的意蘊,組成了先秦文學中一套特殊的隱喻系統。鹿意象極大地豐富了《詩經》的文化內涵,也為我們解讀《詩經》,研究當時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提供了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