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園
夏洛蒂·勃朗特在英國文學地位的確立經歷了漫長的經典化過程,濃郁的浪漫主義風格使夏洛蒂·勃朗特的寫作具有濃厚的女性特質。她的小說既賡續了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傳統敘事的基本敘事結構,也彰顯了現代主義思潮影響下創作技法的新變,呈現了對主體自我的不懈探索。主體經驗向文學創作的擁入使夏洛蒂的小說充滿自敘傳的特質,在詮釋自我的同時與讀者建立了致密的聯系。
一、自我意識的不懈追索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具有強烈的“自我”風格,她的小說中幾乎都帶有其主體經驗的投射,文學寫作既是她表達自我的方式,也是她認識自我、理解自我的隱秘渠道。在濃厚的自敘傳風格中,作家對于“自我”意義的探尋與思索交織其間,獨立自主的人格與實在的個體價值成為支撐夏洛蒂·勃朗特小說的精神內核。
夏洛蒂·勃朗特小說中的自我精神的建構與個體價值的找尋是通過主人公的經歷發展實現的,這種線性的敘述方式與情節模式頗具“成長小說”的意味。同時,作家也將自己豐富的人格融入文學形象的塑造中,以具體人物詮釋自我的價值理解,在路西·思諾、魯特小姐、弗朗西斯和卡洛琳身上,我們多少能看到夏洛蒂·勃朗特本人的影子。《簡·愛》也是其中最具有作家主體投射的作品,簡·愛孱弱、平庸的容貌體態,在勞沃德慈善寄宿學校寄居的經歷,以及其苦于貧困的處境不得不出任家庭教師的經歷,都與夏洛蒂·勃朗特本人的生命經歷基本吻合。夏洛蒂·勃朗特著意在文本中建構二元參照系,使小說的線性敘述因充滿矛盾而具有波瀾:簡·愛容貌平凡卻學識出眾,家境低微卻斗志頑強,她的性情中帶有自卑又自強的特質。小說中充滿著主人公的內心獨白,向接受者們淋漓盡致地抒發胸臆,一方面簡·愛悲訴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人世間的幸福是何等的奢侈,我不能想象任何無償的幸福降臨在我的身上。”另一方面卻又無比堅韌地追尋著生命的價值:“我滿足于自己頭腦的理性,這雙手創造的勞動足夠供養我自己的生活,還有什么可提出的額外要求呢?即使我既無財富也無美貌。”兩種充滿張力的話語在《簡·愛》中交織,既豐富了文本的意義空間,也讓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愈發激烈,使主人公的形象更加豐滿立體,呈現出以孱弱之姿戰勝命運的旺盛的生命力。
強烈的自我意識與明確的價值追求使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顛覆了維多利亞時期小說“郎才女貌”的敘述模式,將古典主義對理性的推崇引入了傳統小說的敘述中,揭示了人生命的意義在于能夠實現“自我”的獨立。夏洛蒂·勃朗特對個體價值的吁喚發出了時代的強音,而這種吁喚是通過“坦白”的獨特敘述方式傳遞給讀者的。《簡·愛》中夏洛蒂·勃朗特運用了極為獨特的表達方式,使主人公簡·愛能夠直接以“我親愛的讀者們啊”“聽眾們,你們可能想象不到……”等形式與讀者實現無間隙的交流,這種敘事策略使敘述者的聲音始終“在場”,牽引著讀者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物的獨白內容上。同時,主人公的敘述聲音與隱含作者的聲音重疊,敘述者的“自我”也從文本深層向表層浮現。
夏洛蒂對“自我”的發掘沒有停留在個體的層面,在女性主人公形象身上敘事的主題更傾向于表達不依附于外界環境的獨立自我人格,而在更廣闊的層面上夏洛蒂也注意到了個體“自我”的確立與時代環境之間的關系。《謝莉》中的穆爾反映了在工業經濟的背景下傳統價值體系的移異,經濟結構的轉移使人的“自我”認知發生了變化。對“進步”的渴望戰勝了對生活秩序的需要,于是穆爾舍棄了對他情深義重的卡洛琳,轉而追求富有的女繼承人謝莉。穆爾對于“自我”的認知被時代環境裹挾,顯示出了進化論意義上的對環境的適應。而另一主人公謝莉的形象則顯示出了有意味的反駁,顯示出了不受時代環境浸染的清醒理智的“自我”。面對求婚者五花八門的求婚理由,謝莉始終不為所動,她冷靜客觀地揭露這些求婚者甜蜜話語背后的用心,堅定地等待著“一個與我平等、相愛的丈夫”。盡管夏洛蒂·勃朗特在具體的敘述中并未直言褒貶,但讀者卻已明晰作家隱在的敘述立場對謝莉的褒揚。從中我們可以體察,“自我”是夏洛蒂小說中不變的主題,對獨立人格與理性思想的不懈追求使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具有了跨越時代的思想價值,在時移世易后顯示著熠熠生輝的精神力量。
二、懸念迭起的敘事策略
夏洛蒂·勃朗特的文學寫作賡續了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小說的基調,以現實主義的寫作姿態與技法作為結構小說的基本方法。在她早期的小說中,夏洛蒂·勃朗特的敘事更切近于以情節發展或人物經歷為主線,按照線性的時間推動小說的發展。如《教師》便是以線性時間為綱記述了威廉和愛德華這對兄弟迥然不同的發展道路以及人生結局,故事的整體敘事氛圍因平鋪、直敘而略顯平淡,即便加入了兄弟之間因理想不同而產生的矛盾沖突也無法緩解整體故事的單調感。于是,被書商拒絕多次的夏洛蒂在此后的創作中尤其注意對敘事策略的把控,她通過多種敘事手法制造、鋪設懸念,“懸念”的制造與揭開成為文本深層敘事的動因,使故事情節變得波瀾起伏。
懸念的鋪設通過兩種方式展開,首先,通過小說的基本敘事要素,即人物、環境、敘事時間的不確定性展開。這種敘事基本要素的不確定性將引起讀者對事實的好奇,從而產生高度集中的注意。另一種方式則是引發敘事者與讀者之間的價值分歧,通過人物表達隱含敘事者的價值立場或判斷,引發讀者對該價值立場與判斷的思考與辯駁,進而產生敘事的張力。如《簡·愛》中夏洛蒂·勃朗特便通過小說基本敘事要素的不確定性制造了一系列的懸念,使讀者在對懸念的不斷追索中深入文本。男主人公羅切斯特先生登場時便攜帶著諸多謎團:這個與簡·愛初次邂逅便引發了驚馬事件的男子究竟是誰?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會與簡·愛發生怎樣的故事呢?帶著層層懸念,讀者們在故事的不斷發展中逐漸理解了羅切斯特冷硬表象下的溫柔,開始真心期待簡·愛能與之締結良緣。與此同時,夏洛蒂故意設置了環境中的不穩定因素:出身名門、貌美絕倫且與羅切斯特先生舉止曖昧的英格拉姆小姐,使讀者的心中懸念再起,為簡·愛的未來提心吊膽起來。同時,文本中還始終纏繞著一個引而不發、時明時暗的疑團,發生在桑菲爾德莊園的怪事的源頭是什么?簡·愛在半夜聽到的怪聲,看到的縹緲的白色人影究竟是誰?于是,故事發展以作家鋪設的懸念為敘事動力,吸引了讀者的強烈關注與閱讀興趣。
迭起的懸念引發了讀者對故事的濃烈興趣,但懸念鋪設成為文本敘事的唯一動力時,讀者難免有被“牽著鼻子走”的閱讀感受。直白的懸念設置使作家的敘事意圖暴露無遺,無疑使文學接受的審美體驗過程被縮短,那么如何讓懸念發揮其作用卻又不影響敘事情節本身的內容價值便至關重要。夏洛蒂·勃朗特也注意到了鋪設懸念與情節發展之間的平衡性問題,于是在《維萊特》中她采取了較為舒緩的敘事節奏,化解了懸念設置的刻意性。在《維萊特》中,夏洛蒂·勃朗特依然通過人物關系的不確定性創設懸念,路西與布萊頓的關系中存在凡肖小姐和波琳娜兩個不穩定的因素。但夏洛蒂·勃朗特對這種因不確定性帶來的懸念沒有急于揭穿,反而是將其作為敘事的隱在背景呈現,將敘事的重心轉移到人物形象的豐滿上來。于是,凡肖小姐和波琳娜等次要人物不再是制造懸念的“工具”,而是具有情感個性的立體人物,在她們的襯托下,主要人物路西的形象也更加豐滿。同時,夏洛蒂·勃朗特也豐富了創設懸念的敘事技法,不僅通過敘事基本要素的不確定性設計懸念,而且也運用敘事結構的開放性為讀者留下遐想、追思的空間。如路西和埃瑪紐埃爾戀愛后分離三年,終于等待出國的埃瑪紐埃爾歸來,卻不想他在回航途中遭遇了海難,生死不明。夏洛蒂·勃朗特以開放性的結局為故事畫上了句號,僅僅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給樂觀的想象留下希望……讓他們想象結婚和隨后的幸福生活吧”,將帶有巨大懸念的結局留待讀者去想象、補充。埃瑪紐埃爾會平安歸來嗎?他是怎樣在巨大的海難中幸存的呢?已經等待愛人許久的路西會有怎樣的反應呢?相較于《簡·愛》通過“天降橫財”解決全部問題的理想化結尾,《維萊特》的結局顯得更加成熟,懸念不僅成為敘事的內在動力,而且成為織構小說敘事結構的重要策略,顯示了夏洛蒂·勃朗特敘事藝術的升華。
三、超現實性的小說技法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敘事帶有濃烈的現實主義風格,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現有的對夏洛蒂小說敘事風格的研究都太拘泥于對其情節內容與思想情感方面的解讀,而忽略了夏洛蒂·勃朗特小說的自敘傳風格給其帶來的超現實性。夏洛蒂在敘事中大規模采取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一方面融化了現實主義小說客觀敘事的冷硬,在外部世界的形塑中滲透了作家主觀的情志;另一方面也向讀者敞開了作家的主體自我,使文本中的隱含作家可以實現與讀者的無間隙交流。這種敘事手法被稱為心理現實主義手法,夏洛蒂·勃朗特以人物心理世界的流動反映現實、描摹世界,從而顛覆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客觀敘事傳統,呈現出了心理層面或情感層面的現實。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幾乎都是第一人稱敘事的內視角,小說的主人公并非情節的旁觀者或觀察者,而是敘事的中心與觀察的主要對象。文本中既有主人公以內視角表述的對于外在世界的觀察,也有隱含作家的敘述聲音在表達著對于主人公的議論。如《簡·愛》中,簡·愛在愛上羅切斯特先生又目睹他與貴族小姐曖昧的舉止后,向讀者傾吐心聲:“她是多么端莊可人啊,那襲深紅的天鵝絨織物中交纏著印度產的金絲,他要是喜歡這樣的女人,我是絲毫不以為奇怪的。而且他確實傾慕著她,這是我早有依據的。”簡·愛的口吻中不帶有妒忌或苦澀的味道,然而隱含作家卻通過對簡·愛的旁觀點明了主人公沒辦法放棄對羅切斯特的愛意,簡·愛“極力想把眼睛集中在手中的針線上,但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在宴會廳時,她的眼睛便無法克制地投射在他的身上”。主人公話語中的心理現實與敘述者描述中的客觀現實在文本中形成了一個復調,顯示出了心理現實主義超現實的敘述效果,展示了人物心理的復雜矛盾與意識流動。
同時,夏洛蒂·勃朗特的文化背景也使她的小說呈現出超現實主義的特質。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學創作很難被單純地置放在傳統的英國文學中理解,因為她們“愛爾蘭的父親和康瓦爾郡的母親”使她們必然受到愛爾蘭文明的影響。這種野性、神秘的文化背景也使得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帶有某種超現實主義的特質,呈現出“哥特小說”的風格。哥特小說非常注意環境的渲染與情緒的把握,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中便不乏對具有感官刺激的場景的描繪。如《簡·愛》中為簡·愛所恐懼的“紅房子”,鮮紅的油漆與晦暗的燈光使人本能地想要抗拒。這里又是簡·愛年幼時遭受舅媽體罰的場所,更在主人公和讀者的心中增加了恐怖的氛圍。桑菲爾德莊園富麗堂皇、精致優美的宅邸中,唯有“閣樓”灰塵飛舞、不見天日,幽靜的氛圍給讀者帶來神秘的遐想,使人倍感刺激的同時也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此后,封閉的閣樓中果然鎖閉著整個桑菲爾德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掀起了小說最大的高潮。哥特式的環境氛圍帶有超現實主義的審美體驗,使讀者因陌生而被激起了高度的審美期待。
夏洛蒂·勃朗特也重視光線對于小說氛圍的影響,朦朧的月光、夜色中的燭光等非常見的光線對小說的整體氣氛造成了重要的影響。如《謝莉》中謝莉所見到的朦朧的月光,引起了她對于古老時空的遐想,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給人以超現實的感官體驗;《維萊特》中年邁的華爾瑞芬夫人居住的古老宅院中蠟燭的熒熒之光,時明時暗,時閃時滅,如同在暗示著風燭殘年的女主人的生命。光線構成的小說整體氛圍將讀者帶離現實世界,在超現實的文化氛圍中體驗感官的波動,獲得陌生化的美學感受。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風格,她的小說既是對自我的袒露與表述,又飽含著對人的獨立價值的探尋,帶有女性作家基于理性而思索的堅實力量。她的小說在賡續傳統現實主義的寫作外,也顯露出了超現實主義小說的特質,顯示出了對于傳統小說的突破與顛覆。時至今日,其表露出的純熟的心理現實主義技法依然有著濃厚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