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生,吳家旭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沙坪壩 401331)
北宋至南宋前期巴蜀地區的人口遷徙流動研究,已有過一些代表性的學術成果。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四卷)指出后蜀滅亡后后主孟昶及其宗室、宰相、將士等被要求遷往北方,以穩定蜀中新的政治秩序。至北宋中期,隨著人口壓力的增大,較多的蜀地民眾遷往少數民族地區,也有一部分前往產鹽區從事鹽業生產。靖康之亂后的南宋前期,大量的北方軍人和民眾涌入巴蜀地區。[1]譚紅主編的《巴蜀移民史》重點對北宋中期的蜀中人口流動進行了分析,認為封建大土地所有制對農民的剝削以及川西地區過剩的人口,是造成人口遷徙的原因。該書也對靖康之亂后北方民眾的入蜀進行了研究,并指產生過流民集團。[2]筆者擬在學界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盡可能搜集、補充更多的文獻史料,就北宋和南宋前期的人口遷徙流動的具體情況做一些更為細致的探究,并分析其對巴蜀社會經濟的影響。
趙宋立國之初,承五代荒擾之緒,“關隴之民多徙蜀”,一段時間后人口越來越多,“盡地力不足以給其衣食”。[3]62+115張方平也說:“兩川地狹,生齒繁,無尺寸曠土?!盵4]614所謂無曠之地,指四川盆地的西部地區,也就是成都府路即成都平原及其周邊地區。①《輿地紀勝》就說“資中地狹民貧,無土以耕,在蜀為窮僻之邑”。[5]4257人口的增加給蜀地社會秩序的穩定帶來了壓力。仁宗皇祐二年(1050)六月,丁度曾對仁宗提出過解決蜀、閩兩地人地矛盾突出的問題時說:
民固安土重遷,若地利既盡,要無可戀之理。蜀民歲增,曠土盡辟,下戶才有田三五十畝,或五七畝而贍一家十數口,一不熟,即轉死溝壑,誠可矜惻。臣以謂不但蜀民,凡似此狹鄉,皆宜徙之寬鄉,計口給田,復其家如律令,實利農積谷之本也。”上納其言,乃詔京西轉運司曉告益、梓、利、夔、福建路,民愿徙者聽之。[6]7+4048
李伯重先生認為唐代每戶耕作能力上限100畝,下限50畝,[7]200美國學者萬志英據此認為50畝是當時北方地區一戶家庭維持生計的最低耕地數量。[8]191唐代一畝約合今0.783畝,宋代一畝約合今0.974畝。[9]唐代每戶維持生計的耕地最低數為五十畝,合今39.15畝;如果按丁度所說的宋代下戶占田數的最高五十畝來折算,合今48.7畝。考慮到下戶擁有這一最高田畝數的畢竟極少,取一個中數40畝(三五十畝的中數)是較為合理的。所以,就總體來說,宋人下戶占田數很難達到唐時的標準,在農業生產條件較前代沒有大的提高的前提下,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可想而知。至于五七畝的土地,對農戶的生活就更為窘迫。四川地區某些狹鄉的人地矛盾十分突出,丁度建議朝廷采取一些優待措施,鼓勵蜀、閩二地的人民遷往寬鄉。這一問題,直至神宗時期,朝廷仍在設法解決。熙寧六年(1073)冬,派人到川峽、福建諸路招募人,“分耕畿縣荒田,以為稻田”,[6]10+6021這表明巴蜀地區的人地矛盾仍是比較突出的。直至南宋高宗朝,政府還鼓勵過巴蜀民眾前往他鄉耕佃荒地。紹興十六年(1146)八月,利州觀察使、知成州王彥說:“本州自兵火之后,荒田多是召人請射耕墾,其佃戶于所給頃畝之外,往往侵耕。”紹興二十六年(1156)三月,戶部提出:“四川州縣地狹人稠,欲令制置司行下逐路轉運司,多出文榜曉諭,如愿往京西開墾官田,即時給據津發前去。”也得到了高宗的肯定。同年四月,秘書少監楊椿說擬“招誘戶口”去開墾湖北的田疇。高宗說:“已令勸誘四川農民至湖外耕鑿,官給牛具,若賞罰自不可廢?!盵10]38至于是否有較大規模的巴蜀地區人口因此外遷,文獻不詳,不好判斷。
川峽四路一些邊緣地區人口密度低,如夔州全路元豐元年時每平方公里僅6.5戶,下轄的黔州為每平方公里0.4戶,南平軍則為0.7戶,涪州為3.5戶。[11]542文獻稱黔州、涪州“道路闊遠,亦無館舍”,因為交通不便,人煙稀少。至于“思、費、溱、南夷、播等州,地接番蠻,境連桂廣,雖稱州號,人戶星居”,[5]4573人口密度更低。隨著宋廷對這些地區統治能力的加強,吸引了一些人口密度較大地區的漢地民眾前來定居。從現有的資料來看,渝州地區的南平軍,是人口密度較大的巴蜀地區的人們遷徙選擇之地。張商的先祖定居于普州(治今安岳)龍歸鎮,其祖父遷至懷化軍(治所在今綦江區北綦江北岸),熙寧年間,宋廷置南平軍而廢懷化,便為南平人。[3]193,355南平軍的隆化縣(治今南川區),熙寧三年(1070)改為賓化砦,熙寧四年復置隆化縣。[12]2470一個名叫任民的攜兄弟五人自蜀中來此,“相其地,可以耕種,同力墾辟,因家焉”,其地因此得名“五弟壩”。[5]4641這五兄弟是舉家遷徙,他們遷徙的動機,是因為此地剛剛重建縣邑,會有更好的生存發展空間。又如榮懿(今重慶萬盛經開區西南青羊鎮),本唐溱州治所所在地,[12]1773其區位優勢、自然條件不錯,也吸引資陽人牟里仁前來定居,其“熙寧初挈資游南平,顧膏腴可取,遂家榮懿。”從“挈資游南平”與“顧膏腴可取”二語看,他應是一路在找尋新的落籍之地。另一個遷來榮懿的叫趙言,來自武信(在遂寧府境內),這一地區“山原肥沃,有澤漁之利”“土地易為生事”,[5]4198自然條件很好。趙言之離開,顯然是此地人地矛盾突出,已不便生存于故園。牟、趙二家“產業相頡頏”,且都屬“枌鄉”,身處異縣,于是結為兒女親家,[13]9以此增大彼此雙方的社會資源,有利于應對來自本土人對其生產生活方面可能帶來的挑戰。觀念上,人們一般“安土重遷”,遷至一個新的環境必有很多不適應,但仍有人甘冒此風險,是希望能獲得更大的回報。比鄰夔州路的梓州路(潼川府路)的南部,像敘州(治今宜賓)也是“荒梗無戶口”,[5]4399蘇軾有詩說此地“瘦嶺春耕少”,[5]4419說的也是人煙稀少。黃庭堅《故僰道廖君畫像贊》說在今四川宜賓西北一個叫郁鄢地方,有一個叫廖翰的,將家鄉的產業交給了兄弟,再遷至僰道,“買山于夷戶,即其人以耕稼,不征其財力。數年遂役屬數百家,而富以十倍”。[14]1013②地方政府“不征其財力”這一激勵性制度,正是廖翰前來山區定居的最大所得,他也因此能很快致富。
蜀地民眾,比如隆州百姓,“其俗樸,不樂轉徙”,[5]4034除非迫不得已,遷徙的意愿并不高。漢民眾愿意前往邊遠地區定居,與政府的鼓勵也是有關的。熙寧七年(1074)正月,梓州路察訪常平等事、兼經制夷事熊本說:“凡得夷所獻地二百四十里,已募人墾耕?!盵6]6073所招募的人中,當有來自人口相對稠密地區的漢人。彭汝礪《龍圖閣待制熊本墓志銘》載:熙寧八年,渝州南川人木斗率部眾叛亂,熊本“體量安撫”,平息了這場叛亂,木斗“以溱州之地歸”順朝廷。[15]61盡管《墓志銘》,沒有說到有無其他地區的人遷入新附的溱州,但據熊氏本人熙寧七年正月“募人耕墾”的做法,當有外人遷過來了。政府鼓勵漢人遷往少數民族地區,比如長寧軍,至南宋光宗紹熙年間更是規定:“漢戶許典賣熟夷田土”,而“漢戶田土不許夷人典賣”,[5]4476對穩定、增加漢人移居少數民族的人口數是能起到作用的。
檢諸文獻,還有幾例屬巴蜀地區內人口遷徙的例子。蘇伯起的先祖自梓州銅山遷至合州銅梁,后蘇氏又遷至遂寧。[3]311+334陳子昂的后人也曾遷居于合州漢初縣。[5]4328黃庭堅說他“在巴峽間”,遇到了梓州人李仔,此人“寓江津二十余年”。[14]940定居藺市的冉純道,一家凡遷三次,其先祖為梁山軍人,其父為官江津,遂家居于此,后因家道中落,才遷至涪陵藺市。[16]盡管文獻中對其遷徙的動因不詳,但也應是為了尋求更好的生存空間而遷移的。也有人因為長年經商,在適應新的環境后選擇定居下來。資中儒士李處和三十多歲,尚無功名。得人資助,“因賈于荊、襄、巴、夔之間,不十年而利其百倍?!蓖ㄟ^長距離經商富裕后,便定居于涪州之樂溫(今重慶長壽區)。[3]193+349南宋時,巴蜀地區民眾也有迫于生存環境壓力而選擇遷徙的,如魏了翁的族祖魏雄飛,原本生活于“邛之南道”,其地“號曲路,居民鮮少,生理寡薄”,所以選擇遷往了蒲江。[3]311+92
巴蜀地區中這種自發的移民,就目前所見的文獻看,大多是從人口相對稠密的川西向今川南、重慶主城周邊地區遷徙,因為這些地方地曠人稀,可資利用生存資源更多,所以才吸引人們遷徙過來。
本時期還有一種人口遷徙,就是鹽業工人的遷徙、流動。巴蜀地區是著名的產鹽區,鹽業是一個勞動力密集型的產業,因此也吸聚了外地民工投身于此。仁宗康定年間(1041-1042),程姓轉運使在武龍縣(今重慶武隆區)白馬津東三十里的地方了現一處咸泉?!懊裎粗爰逯?,乃于忠州遷井灶戶十余家教以煮鹽之法。未已,有四百余灶?!盵5]4528為了利用咸泉產鹽,程氏將忠州的熟練鹽工遷來武龍,很快就形成了400余灶的產業規模。蜀人文同曾說開研縣有百余家產鹽,每家有工人二三十人至四五十人,他們都是“他州別縣浮浪無根著之徒,抵罪逋逃,變易名姓,盡來就此傭身賃力?!痹诩沃?、榮州這些地方竹筒鹽井甚多,“灶居鱗次”,文同感慨這兩個州的制鹽“工匠移人,合為幾千萬人矣”,[3]51+39規模不小。
在宋代,朝廷對有可能危害蜀地政局穩定的因素,采取了防患于未然的措施,滅后蜀以后,將部分后蜀皇室、高官等人遷往他鄉。馬純《陶朱新錄》就記載了河南監酒范伯言說:“其先蜀人也,同孟昶歸朝。”[17]155自王小波、李順舉義后,蜀地“號為易動”,地方官員一方面可“便宜決事”,擅殺以立威,另一方面對罪行稍輕者則采取了更為嚴格的人口的管控,“至雖小罪,猶并妻子遷出蜀”,有民眾顛沛流離而死。[18]930至仁宗朝,為政成都的官員對待百姓仍然“務威猛,為擊搏以操切之。民有輕犯則移鄉,甚者或配徙內地,終身不復還。”呂公弼知成都時這一做法才得到糾正。[19]293強制遷移可能影響政治秩序不穩人群的做法,至南宋仍在沿用。寧宗開禧年間,吳曦謀反伏誅,吳璘“子孫并徙出蜀,分往湖廣諸郡居住”。[20]39+13814安丙認為對其子孫應有所區別,對卷入謀逆不深的“癡庸病風之人”,免予“流徙出蜀,止分送潼川府、夔州路州軍居住”。他的這一建議得到了朝廷的批準。[10]47
為了鞏固邊地的安寧,宋廷對叛服無常少數民族聚居地區的人口也采取過非常措施,如將一些為亂的夷人遷出蜀地。大中祥符四年(1011)四月,夷人王群體等人為亂,真宗免其死,“分隸江浙遠地”。[10]17神宗時,川、陜商人入茂州等處經商。當茂州蕃部反叛時,熙寧九年(1076)九月侍御史周尹就建議朝廷“川、陜商旅不許挈家屬入威、茂州”,不與“蕃部交易”,對其進行經濟封鎖,其建議得到了朝廷的采納。[6]11+6780
宋代以前,歷史上因為戰亂而導致北方人入蜀最多的朝代是唐代,共有兩次,一是安史之亂時玄宗君臣入蜀,同時關中地區的民眾也遷徙過來;二是唐僖宗時,為避黃巢之亂,自長安及周邊地區又有不少北方移民進入巴蜀地區。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變,川峽四路又遷來了較多的中原地區的民眾,可視為自唐以來北方移民入蜀的第三次高潮。
靖康之變尚未發生時已有北方人南遷入蜀。徽宗宣和六年(1124),尚書左丞宇文粹中說,由于軍事活動頻繁,加上山東、河北寇盜竊發,政府苛斂重稅,“陜西上戶多棄產而居京師,河東富人多棄產而入川蜀”。[20]11+4362宋代士大夫在國難當頭時,也試圖循行唐代君臣入蜀避亂的故事?!度泵藭帯肪?3引《茆齋自敘》之作者在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上書朝廷曰:“金人南渡,邊防失守,則循唐故事,奉大駕入蜀,委一大臣留守京師,以圖恢復。”[21]171宋欽宗時,中書侍郎何?兇向皇帝“密陳京師不可守,則幸山南,因可入蜀”,[3]190+154將巴蜀地區作為戰略大后方。其時北方軍閥眾多,混亂不堪,所謂“中原盜賊蜂起,大者據縣,鑄印章,擅生殺,更相吞噬,以圖非望”,加上“饑饉薦臻,無所資給”,而在時人看來四川為遠離戰火的“全富”之地,[21]11033所以官兵、民眾大量涌入巴蜀地區。北方人董養至洛陽,見天下有亂,“即挈妻入蜀”。[22]37+23294理宗時的名臣李曾伯作有《曾楊戶曹(曄)》詩,前有一小序曰:
河內李氏,自南渡流寓。先文和落南,今子孫多居于浙。敷文、通直二房入蜀,故魏國大墓在忠(即忠州)。諸孫有居成都者、新繁者、羅江者、嘉定者、三榮者、④鄰水及古渝者、巴南及新沔者,衣冠歷世不絕,舉諸族殆何翅千指。某侍先大人餉蜀時,猶及見前輩。今垂三十年,蜀罹兵,雖諸族音信盡絕,所存幾希。全家出東南者惟柳州一人。每思兵禍之慘,良可傷悼。[22]62+38765
李曾伯說他這一族是河南河內的大家族,靖康之變后,一支移居浙江,另兩支遷徙入川,其子孫遍布巴蜀大地,人口應有數百人之多。當然,他又感慨蒙元犯蜀后,“諸族音信盡絕,所存幾希”,整個家族又現生存危機。

軍隊的入蜀,朝廷是可以對他們有所約束的,深入巴蜀腹地的并不多,他們在戰爭中所遭受的苦難相較普通百姓也為輕。蘇天爵說:“金人南播,兵燹之余,中國衣冠舊族存者無幾”,這是就北方地區的士人群體的流失而言的。[25]265張嵲還說到戰亂使得北方民眾的財產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室廬廢為丘墟,橐金盡于賊手”,[3]238“空令貧者斃,復使富室窶”,人身安全也存在問題:“傳聞許汝郊,平民盡俘擄”。[22]20475中原地區的民眾為了生存而大量的遷徙,如開封人李延智就曾流寓巴蜀地區的昌州。[5]4373蜀人劉光祖說:“國家丙午之變(即靖康之變),中原衣冠不南渡則西入于蜀?!盵19]2258避地巴蜀成為中原衣冠外遷方向的兩種選擇之一。襄陽人張嵲最初與母親一同避地上庸(今湖北竹山縣)山林間。[3]187+230其《穗粟》詩說:“世亂棄祿仕,居閑食苦貧。置田上庸山,稍依農畝鄰?!盵22]20469做好了久居的準備。至紹興二年(1132)夏,“盜賊寖偪,遂奉入蜀,寓居于達州?!盵3]230這里的盜賊應指桑仲,此人“擁眾三十萬”“有窺四川之意”,與忠于宋廷的王彥戰于平麗縣(今陜西平利縣)長沙坪,桑仲兵敗被王氏追擊至竹山縣。[21]1033張嵲《微王山銘》:“建炎四年,桑仲寇竹山,境內之被害者十七八,不死亡則殘破,惟避地茲山者皆得免?!盵3]219避亂上庸的張嵲一家人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又西走進入四川。北方死于饑餓與戰亂的民眾甚多。張嵲選擇經上庸的路線,為傳統的“鄧宛襄漢入蜀之捷徑”。[26]1023張嵲《與劉待制狀》:“昨入川,見利、夔兩路及聞東西二川,地狹民貧,四方避地之人萃于一處,四川殆無以給之?!盵3]111前來四川避難的北方民眾不少,給當地帶來了巨大的壓力,遷徙而來的民眾生活境況并不好。在蜀地期間,除寓居達州外,他還到過達州轄下的永睦縣、巴州的曾口縣、利州嘉川縣(其間擔任過半年的利州路安撫司干辦公事)、褒城縣、興州(即沔陽,治今陜西略陽),直至紹興四年秋,自達州取長江水路出川。第二年五月初,在行在(臨安)除秘書省正字。[27]
南宋紹興四年,[3]57程門高足、以篤行見稱的尹焞也因靖康之亂自商州避難入蜀。[20]12734尹焞說:“鄉關陷沒,全家避禍,失身盜賊之區,積憂懷忿。潛伏山谷者累年。既而間關入蜀,萬里一身,年垂七十?!盵3]9對其歷經艱辛入蜀作了概括性的敘說。宋人黃士毅《和靖先生年譜》對尹焞的一路跋涉有詳細的反映:靖康二年(即建炎元年,1127),“金人陷洛陽,先生闔門遇害,張夫人與子均俱死于賊。先生死而復甦,門人潛載以逃?!币鼰l家族幸存者僅弟弟尹燭及其夫人、兒子尹墺。一家人逃至長水縣(今河南洛寧)山中。建炎二年,長安為金人所攻陷。劉豫派人迎其入偽齊政權為官,為尹焞所拒。為免遭劉豫的控制,他“夜徒步渡渭”,與侄兒等人潛匿于罽水谷中。建炎四年,自秦中至永興軍(治今西安)黃筼谷。紹興元年,與楊彥中入蜀至閬州。他之所以移駐閬州,是因為門人呂稽中時為宣撫川陜的張浚的計議官,呂氏“延請館先生于閬中?!盵28]3584-3585尹焞其母,是閬中陳堯咨的孫女,[3]56他的入蜀與其母親的籍貫地或許也有點關系。尹焞后來又去過遂寧,往瀘南投靠女婿邢純,又去了戎、敘(均在今宜賓境)。⑤紹興三年,尹焞又到了巴中的廣安軍,其弟尹燭是年卒于廣安軍。紹興四年七月,女婿邢純監涪州酒稅,尹焞因此寓館于涪州千福院。尹焞畢竟是理學名家,他最終得到了朝廷的召喚。紹興六年九月十七日,在朝廷的多次催促下,尹焞登船前往臨安。[28]3584-3587從上述尹焞的顛沛流離至最終定居于涪陵來看,何其不易。在人生地不熟的巴蜀地區,尹焞一家人的生計,多依靠親友,隨親友的行止而選擇居所。
結合尹焞的詩歌《自秦入蜀道中絕句三首》《避賊至商山絕句》,以及上文的《和靖先生年譜》,可見尹氏是選擇自洛陽向西南沿著洛河至長水縣,再由商洛進入今天的西安,在西安為金人所占領的情況下再入蜀這一路線。這一路線與上述張嵲的入蜀路線是有區別的,張氏一開始就是奔著巴蜀地區而來的,而不像尹氏是被迫入川的,所以后者沒有選擇從中原地區自房州南越巴山這一通道(這一線路經過今湖經竹山)。當然,尹、張二人都是由四川盆地北邊入蜀,姑且稱其為北線。另一條入蜀路線,是通過長江三峽遷徙而來,可稱為南線。高宗建炎年間以后,王彥八字軍隨張浚入蜀就是走的這條線路。[20]4582三峽地區,在當時也被人視為較為理想的避亂場所。胡安國《制國論》說“峽中有鹽、米、耕?!?,[3]170-171生存條件較好。晁公遡《屈原宅賦》:“余入蜀之初,嘗至于秭歸之山?!标耸媳救艘彩蔷缚抵y后,十一歲時投靠姑丈孫涪州,就此生活、為官在巴山蜀水之間。[3]340晁氏還有親戚在江津縣(今重慶江津區),[22]22388遠在黎州(今四川漢源縣)也有他的兄弟。[22]22374晁公遡稱其于紹興九年(1139)在涪州遇到了定居于此的許昌人盧君,第二年又在涪州碰到他,其已定居于此。[3]54-55又,《夷堅志》載方城人張二郎及相好唐州倡伎馬望兒,在金人進犯西京洛陽時,一同“避地入巴峽”,馬望兒不幸死于峽州宜都縣;[29]350河南上蔡人李樞“避建炎之難,同鄉數人入蜀”,紹興五年(1135),“自夔之涪”。[29]1764他們都是走的長江入三峽這一線路。
文獻中,遷徙巴蜀地區的北方士人還有些事例。張俁本山西潞城人,宋室南渡時隨張俊入川,紹興初知南平軍,并把家安頓于此。后轉任珍州(今貴州正安) 、威州(今四川理縣境,未赴任) 、黔州(今重慶彭水)、永康軍(今四川都江堰)任職,又被調任成都府路兵馬鈐轄,但未及赴任便去世。最終是被安葬在第二故鄉--南平軍隆化縣流金鄉(今重慶南川區隆化鎮)。[30]蔡待制之子某,建炎年間自金州(當作“洵”)陽令解官,避地入蜀。久之得大寧監鹽井,全家都安居于大寧監。[29]659大寧監李炎震的先祖李士觀本汴京人,南宋建炎年間扈蹕出守合州,卒于官,其后人因家于合州。[3]117袁溉,河南汝陰人,也是在南宋初輾轉遷移至富順監。[3]47鄭州人張銳通曉醫術,紹興中流落入蜀。[31]1015萬盛經開區1994年出土的《宋太夫人陳氏墓志銘》載三進士避靖康之亂移居巴蜀,武思永來自河北磁州(今磁縣),趙棠來自濬州(河南滑縣),龔道臾來自永興軍(陜西東部)。[32]26
北方遷入的民眾中不乏隨家人而來的女性:鄢陵杜氏,紹興十三年卒,時年六十六,葬于昌州大足縣;[3]132來自河南的郭安人,死后葬于合州石照縣龍塘;[3]186萬盛1994年出土的《宋太夫人陳氏墓志銘》中的陳氏,卒于紹興十六年。[32]26她們都應是靖康之變后遷入巴蜀地區的。這些女性的出現,說明遷徙是舉家集體性行為。
兩宋之交時,不只是普通百姓,皇室子弟也有流落到蜀地的,所謂“宗室多避難入蜀”。[20]3724《輿地紀勝》載紹興年間宗室趙彥室流落到了富順監。[5]4500+4503⑥按規定,宗室子弟是不許入川陜為官的,為了安撫這些人,宣撫使張?!罢堊谑曳菄L犯贓罪者”,可由各轉運使注擬為官。[22]798如隴右郡王趙懷恩自熙河(治今甘肅臨洮)入蜀,就職于閬州宣撫司,宣撫司廢置后,四川制置大使席益奏其宜徙居成都。[24]2001
還有一些宋廷官員因政治原因而流落巴蜀地區。邢煥,開封人,建炎年間因與黃潛善、汪伯彥政見不合,不愿繼續為官,徙居忠州。后用為慶遠軍節度使,提舉洞霄宮,才離開了忠州。[20]13589-13590邵隆,原本知商州,紹興年間因反對秦檜紹興和議而被貶知敘州(今宜賓),并卒于此。[5]4415北方人宋汝為,因不愿為秦檜所用,攜妻兒子女逃去,后“流落蜀道,饑餓困苦,十有余年,竟死于蜀?!盵3]22[5]3998高宗朝,王庶為樞密副使,因不贊成和議,忤時相秦檜,罷樞密副使,責授向德軍節度副使,安家于九江。紹興十二年八月,死于貶所道州。[24]2738+2753寓居南康都昌的兩個兒子王之荀、王之奇兄弟說“家難至此,睚眥猶未已,懼不免禍,蓋謀遠徙以避之?”因其父一度在巫山居住過,所以他們選擇于此避難。[3]315兄弟二人后來又出仕。紹興二十二年三月,右承務郎王之奇、王之荀除名,二人分送梅州、容州編管。[24]3093紹興二十五年,王之奇回到了巫山,“有終焉之志”。其父被朝廷評反后,他又在中央和地方做過官,但其家始終安居巫山。[3]315-320
動蕩歲月里的遷徙流移,雖然會帶來新的生存希望,但也可能會付出代價。上文提到的張嵲,其母就在離亂中病故于達州。張嵲又作有《祭亡姊文》,說到了她的姐姐一家從南陽到江漢平原的襄陽附近避亂,他本希望姐姐全家能與他們相團聚,不料姐夫、姐姐在填沛流離中先后離世,他的幾個外甥,“哀哀眾雛,號饑莫哺”。張氏痛感:“自天降亂,生人險艱?;蛟忾铓?,或值戈鋋。十居七八,豈惟姊然”,[3]239像他姐姐那樣家庭的悲劇絕不只一家。戰亂給民眾帶來了骨肉失散、生離死別的巨大苦痛。靖康之亂時,洛陽人李宗質與兄弟失散,從兄李宗臣帶上他一同避亂蜀中。其叔父李旼亦在蜀中,好不容易找到,卻已辭世,只有叔母劉氏尚在。[3]30棣州人趙伯深,金人渡河南犯時,伯深母子相失;其父趙子佪因從軍“被檄往塞上”,建炎二年(1128),始得南歸。其父病故后,趙伯深訪尋其母三十余年,“一旦聞在瀘南,伯深徒步入蜀,間關累年”。紹興二十一年(1151),始與其母團聚,“相持號泣,哀感行路?!逼鋾r曾慥也在夔州,作詩稱道之。[20]13410東州人胡生與妻子及同鄉李弼違于建炎年間入蜀,胡妻“陷虜,后乃嫁胡?!盵29]383⑦晁公遡《喜三十二弟來》曾動情地說:“吾家全盛時,冠蓋靄云屯。上車入華省,下車趨里門。宗族百余人,圭璋疊玙璠。胡塵暗河洛,分散各南奔?!盵22]22374百余人的官宦大家族因靖康之變而星散天下。
巴蜀地區的人口遷徙流動,對遷入地的影響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一)北宋末年至南宋前期即靖康之變后的一段時間,巴蜀地區人口有了較大幅度的增長。這些外遷入蜀的民眾雖然有最終離開的——如安陽相州人尚大伸靖康兵亂時與伯父一同入蜀,動亂過后去了江南,[3]280以及前文提到的尹焞、張嵲也出長江東下--但大多數人還是留了下來。崇寧元年(1102)至紹興三十二年(1162)巴蜀地區戶數年均增長率為2.9‰,居南方各區域之首。在川峽四路地區,這一增長率,也超過了元豐元年(1078)至崇寧元年的水平(2.3‰),總戶數266萬余。人口密度提高到每平方公里9.2戶。[11]544成都府路戶數由882519增加至1097787,新增215268戶,增加24.4%;潼川府路戶數由561898增加至805364,新增243466,增加43.3%;夔州府路戶數由246521增加至386978,新增140457,增加57%;利州路的戶數則由447469降至371097,下降76372戶,降幅17.1%。[1]686戶數增加較多的地區,是由于受戰亂的影響較少或沒受什么影響,加上外來人口的遷入。利州路處在宋金對峙的前線,受戰火的影響要大些,人口多遷徙流動,所以戶數降幅較大。虞集曾祖虞剛簡“守簡州、憲夔路,立保置屯田,得流民三十九萬余,以實邊鄙,敵不敢犯”,[23]655此事雖是寧宗嘉定中的事,但也可想見金人南犯時對民眾遷徙流動的影響。
(二)人口的遷徙流動對巴蜀地區文化教育產生過積極的影響。無論是巴蜀本地還是北方中原地區遷徙流動的民眾,重視對子女的教育不乏其人。資中人李處和在其經商富裕后定居涪陵樂溫(今重慶長壽區),購買“六經百家歷代史傳,闔門不出,日以讀書教子為事?!盵3]349自資陽移居榮懿的牟里仁之女,在其夫趙之才病故后,“延士以訓子孫”,二子趙充、趙允“業進士,舉功名”,二女也嫁給進士牟賁、牟蕃。[13]上文提到的廖君翰,遷居僰道致富后,“大治產居,延儒學以為子師”,其子廖琮登嘉祐二年進士,開啟戎州人為官之先河。[14]1013北方民眾,更是崇尚讀書問學。定居于榮懿的磁州人武思永“力田讀書”“經從士大夫”,[32]26他與定居于此的北方人趙棠來、龔道臾就憑學問才華而成為三進士。又如來自于河南、定居在合州石照的郭安人,本人有較高的文化修養,知曉“史傳”,將子侄為其安度晚年準備的田宅改建成“西湖書院”以“訓勉孫曹”,重視對后輩的教育。[3]186重教育的思想觀念與行為對當地的文化教育當然會產生一些正向的影響。
遷徙流寓的士人,有些直接從事當地的教育事業。果州人王充“游抵黔南,太守高公請以訓黔之學者。”[5]4580張載子孫避地蜀中,“貧不自振”,被汪應辰“延置府學,俾蜀士知所勸”。[31]503華州人胡易簡,僑寓金州時,也以教授諸生為業。[5]4891
(三)人口的遷徙流動還促進了邊地的開發與民族的融合。在青城山以西與少數民族接壤的地區,“治平、元豐間嘗立界堠”,嚴禁漢人進入這一區域“采伐耕墾”,但后來人們“無復畏憚,侵開日廣,彌望田苗,幾徹蕃界”,[10]41遷徙民眾的開墾發展了邊地農業,也促進了與少數民族的交流往來。上文說的熊本招募人員前往少數民族頭人“獻出”的土地上去“墾耕”,里頭應有漢族移民。至徽宗朝,梓、夔二路的少數民族紛紛納土歸順,大觀二年(1108)九月,夔州路轉運司說南平軍夷人木攀族首領趙泰等人愿“作漢家百姓,其余土地召人耕佃”,[10]35能吸引周邊地區的漢人前來耕佃。漢人的遷入,對民族融合是發揮過重要作用的。分布于巴蜀南部地區的獠人,至南宋時已大致完成與漢族或其他非漢族的融合過程。[33]303《輿地紀勝》載敘州“夷夏雜居”,雖然一時“風俗各異”,[5]4402但隨著歲月的推移,自然會相互交融。
(四)遷入巴蜀邊地的民眾,其生產生活對環境也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仁宗康定年間時,武龍縣白馬津東邊三十里的地方發現了一處咸泉,官府遷來忠州井灶戶十余家“教以煮鹽之法”,很快發展至四百余灶。需要大量的柴火煮鹽,導致咸泉附近的“兩山林木芟薙,悉成童山?!盵5]4528淳熙七年(1180)二月七日,知成都府胡元質說“蜀之邊郡文、龍、威、茂、嘉、敘、恭、涪、施、黔連接蕃夷,各于其界建立封堠”,這就是所謂的“禁山”。但由于“比年居民墾辟采伐,耗蟗無已”,他認為對民間雇人耕種,砍伐森林販賣(“民間請佃,斫伐販賣”)的行為應加以約束。[10]41民眾向邊地遷徙的現象,其實早在北宋時就存在,上文已提到了治平、元豐年間青城山與少數民族相接的地區,人們就已沖破了禁規,采伐耕墾,較大規模地從事農業生產。利州東路的洋州(治今陜西洋縣),由于歸正人的涌入,對環境有所破壞。淳熙十六年五月,曾經做過權發遣洋州的王知新說:
竊見本州真符縣沿邊所置關隘,皆高山峻嶺,林木參天,虎豹熊羆,不通人行,自可以限隔。自辛巳歲(比)[以]來,歸正之人將關外空閑山地給令耕種,今已三十年,生子生孫,蕃息甚眾,盡是斫伐林木,為刀耕火種之事。一二年間,地力稍退,又復別斫一山。兼又皆射獵,故于深山窮谷持弓挾矢,探虎豹之穴。又將林木蓊翳之處開踏成路,采取漆蠟,以為養生之具。如此一年復一年,林木漸稀,則關隘不足恃矣。
辛巳歲,即紹興三十一年(1161)。定居于洋州的歸正人三十年來子孫繁衍,隨著這一地區人口壓力的增大,只得開墾山地、射殺動物、開路上山采取漆蠟以維持生計,致森林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其軍事屏障作用也已喪失。朝廷于是“詔令四川制置司行下沿邊州郡,將應有林木關隘去處措置嚴切禁戢,毋致采斫”。[10]123-124
晚唐至五代,巴蜀地區相對安寧,經濟發展得比較好。趙宋入主巴蜀,也沒有過破壞性極大的戰亂。所以至太宗時期,巴蜀地區已“土狹民稠,耕種不足以給”。[20]9396此后雖有過兩年多的王小波、李順舉義,人口的發展自然也會受到影響,但自真宗以后,蜀地的人口增長就大大加快了。[11]537人地矛盾突出后,便有了人口的流動,主要表現為:北宋時是人口密度較大的川西地區民眾遷往今四川西部、南部與少數民族接壤的地區,今重慶地區的南部也吸引了川西地區的民眾遷徙過來——屬于巴蜀區域內人口的流動——這與當時政府治邊、鼓勵漢人前往居住的政策也是有關系的。進入四川盆地西部、南部山區的漢族民眾,促進了與少數民族的融合,對開發山區也發揮了作用。南宋時,因靖康之變的暴發,被視為富庶安定、戰略后方的巴蜀地區吸引了大量中原地區民眾前來以避戰亂。遷移路線有二,一是沿長江三峽進入巴蜀地區,二是從中原經南陽、襄陽西入陜西,而后由陜南入川。人口的遷徙,尤其是北宋末年至高宗紹興年間北方人民的到來,使得巴蜀地區的人口得到了迅速的增長。無論是巴蜀地區內部人口還是域外人口的遷徙,都對遷入地的文化教育起過推動作用,同時又因生產生活的壓力,也對遷入地(山區)的生態環境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注釋:
① 據吳松弟先生研究,元豐元元年川峽四路的人口密度,成都府路每平方公里20戶,梓州、利州、夔州三路分別是8.1戶、3.9戶和3.1戶;崇寧元年的人口密度,成都府路每平方公里21.3戶,梓州和利州路分別是9.6戶和3.4戶;該年夔州路的戶數缺,可能該路沒有出現人口突然大增的現象,因而人口密度沒有被提及。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三卷《遼宋金元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38頁。
② 郁鄢,鄭永曉《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認為即存阝馬阝縣,隋末設置。
③ 語出張嵲《題營山法幢院》《全宋詩》第32冊,第20465頁。
④ 三榮,指榮縣內的榮黎山、榮隱山、榮德山,詳《蜀中名勝記》卷11《上川南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2頁。
⑤ 《宋人年譜叢刊》之《和靖先生年譜》原文作“溆”,應作“敘”。
⑥ 曹學佺《蜀中廣記》卷74引《輿地紀勝》說其為玉籍彥室。嘉慶《四川通志》卷167引《輿地紀勝》稱其為宋彥室(巴蜀書社,1984年,第4950頁)。
⑦ 東州,指北宋前期行政區劃上的京東路諸州、軍 、監。據《宋史》卷 85《地理志》, 宋太宗至道三年 ( 997) 分全國政區為路,京東路主要包括今山東省及今河南商丘市、江蘇徐州市 、宿遷市等地區 。詳崔海正《北宋“東州逸黨”考論》,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