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波
6月25日晚上我去看奶奶,奶奶問我女朋友的情況。奶奶人生的最后一個愿景,就是在離開人世之前能參加我的婚禮。如果從大學算起,27歲的我已經談了半打女朋友了,眼下這個是剛認識的,正處于熱身階段。奶奶再三追問,這個女孩漂不漂亮?快帶來給奶奶看看,順便給她個紅包!我的幾位前女友都享受過奶奶的紅包。也就是說,奶奶已經平白無故犧牲六個紅包了。
媽媽總是說,奶奶是棵搖錢樹。當我從媽媽嘴里知道奶奶每個月可以領到一萬五千元時,我著實吃了一驚。剛退休的媽媽,每個月的養老金只有奶奶的七分之一。而我在銀行累死累活,月工資只有奶奶的三分之一。媽媽說,奶奶早就不買新衣服了,伙食也以素為主,一個月的花銷不到兩千,所以我們要照顧好奶奶這棵搖錢樹。
正說著話,奶奶的手機響了。順便說一下,奶奶是在5年前開始玩智能手機的,那時奶奶85歲。跟所有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老人一樣,85歲的奶奶精神矍鑠,身子骨兒硬朗,還去老年大學學書畫。奶奶有了手機后就迷上了微信,加了很多好友。奶奶最重要的好友叫蘭桂英,河北邯鄲人,跟奶奶同年參軍、同年入黨、同年當上護士長、同年被授少尉軍銜。奶奶是在1947年初參加革命的,她當兵的第一仗,就是打孟良崮,那時她才16歲。她在前線給傷員喂飯,包扎傷口,并且用歌聲減輕傷員的疼痛。有一次因為人手不夠,奶奶和一位支前民工硬是一口氣把傷員抬到七里外的野戰醫院。人們被這位瘦小的少女感動了,有位戰地記者穿越火線來采訪奶奶。很快,奶奶的事跡登了報,在前線廣為傳頌。那位戰地記者后來成了我爺爺。
蘭桂英與奶奶親如手足,情同姊妹。1963年奶奶復員離開駐扎在福建永安的103醫院時,蘭桂英送奶奶上火車。當火車一聲長嘯駛離站臺,蘭桂英一邊哭一邊追趕,直到火車消失在遠方。幾天后,奶奶收到蘭桂英寄來的長信。信紙上有蘭桂英的大片淚跡,字被洇得模糊不清。蘭桂英在信中說:“那列車就像從我手中滑出的韁繩,我覺得自己是被列車遺棄的人,而那根韁繩牢牢捆縛著你的命運。”“我被困在對你的思念中了,無法解脫。”蘭桂英一直用部隊信箋給奶奶寫信。奶奶裝了住宅電話后,蘭桂英就隔三岔五打電話來。奶奶說,不用這么勤,浪費電話費。蘭桂英說,我這是干休所的電話,一天打24小時都不收費。奶奶怎么聽都覺得這話有炫耀的意味。蘭桂英離休時已經是師級干部了。奶奶總是傷感地說,要是她當年留在部隊,現在至少也是師級了,也會和蘭桂英一樣在南國頤養天年。有一次我在奶奶的朋友圈里看到蘭桂英的照片。奶奶說蘭桂英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很多軍區首長都追求她。如今我看到的卻是一個白發蒼蒼的干癟老太太。
奶奶今年已經90歲,她仿佛來到了時間的頂點,從那里開始,她像流沙般向兩邊滑落,滑進回憶的泥沼和衰老的陷阱。奶奶耳背得越來越厲害,不用助聽器根本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有時我打電話給她,而她又沒戴助聽器,她就會在電話那頭驚恐地問,你是誰,你是誰啊?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又像一個半夜的旅人,當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房時,卻發現門緊鎖著。
隨著聽力的衰退,奶奶的記性也會突然短路。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問我,你大學快畢業了吧?我沒告訴她我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我不忍心向生命正在快速凋零的奶奶揭示真相。我只是順水推舟地說,快了,快了。以前,奶奶每天都會用放大鏡在手機上看新聞,了解國內外大事。現在奶奶卻對新聞漠不關心了,也懶于跟好友聊天。手機不再是奶奶生活中一樣重要的東西,它被奶奶觸碰的次數越來越少。它寂寞地躺在茶幾上,蒙上了塵埃。
爺爺在世的時候,喜歡看央視戲曲頻道,電視整天開著。爺爺去世后,奶奶再也不開電視了。奶奶整天呆坐在沙發上,呆坐在一片空茫的靜寂里,既像打瞌睡,又像冥想。給我的感覺是,奶奶疲倦了,厭世了,除了蘭桂英的電話,再也沒有什么能讓她感興趣了。也許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年輕時內心很遼闊,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年紀變老,他的領地會越來越小,最后就萎縮成骨灰盒那么小的方寸之地。
奶奶說,你看一下,誰打來的。我從茶幾上拿起手機,對奶奶說,是蘭桂英。奶奶趕緊接過去。蘭桂英出現在屏幕上,樂呵呵地笑著,露出空洞洞的嘴巴,里面已經沒有什么像樣的牙齒了。蘭子啊,你碰到什么喜事了?奶奶總是叫蘭桂英蘭子。蘭桂英總是叫奶奶老孫。蘭桂英說,老孫啊,你沒看到我脖子上掛的東西嗎?
奶奶拿起放大鏡,瞇著眼看起來。蘭子啊,誰給你發獎章了?蘭桂英糾正道,不是獎章,是紀念章,入黨超過50年的老同志都有。奶奶愣住了,蘭子,我和你都是同一年入黨的,我怎么沒有啊?蘭桂英說,不可能,我們都是1950年入的黨,黨齡都70年了,更應該有。奶奶著急起來,我真的沒有!蘭桂英說,再過幾天就是建黨100周年了,聽說紀念章在“七一”前都要發到位,你再等等吧,說不定明天就發給你了。
跟蘭桂英通完電話,奶奶就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嘮叨,蘭桂英有,我怎么沒有啊?蘭桂英有,我怎么沒有啊?奶奶的手指瘦骨嶙峋,都快掐進我皮膚里去了,疼得我直咧嘴。
我知道,蘭桂英脖子上掛的是“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頒發對象是黨齡達到50周年的黨員,在“七一”前夕,全國710多萬老黨員都能獲頒紀念章。奶奶無疑是710萬之一,可是她怎么沒拿到紀念章呢?
我用手機上網搜了搜,我們這個小城,早在幾天前就完成了頒發紀念章的工作,而黨齡超過70年的老同志,均由縣領導親自上門頒授。我沒把這個消息告訴奶奶。我說,蘭桂英不是讓你再等等嗎?
也許,奶奶睡一覺就把紀念章忘了,甚至會忘了跟蘭桂英視頻這件事。我借口有事,拔腳離開了奶奶家。我知道,要是我再不溜走,奶奶便會將她的一堆相冊捧出來。觀摩老照片,是我每次來看奶奶的保留節目。奶奶年輕時拍了那么多照片,當然與我當攝影師的爺爺有關。每次我硬著頭皮翻看那些已經發黃的老照片時,奶奶都會一一介紹它們誕生的經過。對往事奶奶記得特別清楚,她眉飛色舞,眼神熠熠生輝,完全沉浸在對過去的美好回憶中。
那些老照片大多拍攝于20世紀50年代,背景不是部隊大院,就是山坡,河流,樹林。奶奶穿著軍裝,或佯裝讀書,或忸怩作態地蹲在花叢旁,伸長脖子去嗅花朵的香味,或穿著白大褂,聽診器插在口袋里,站在樓梯旁,做出上樓的樣子。她把劉海全塞進軍帽,露出光潔的額頭,領章則從白大褂的翻領中脫穎而出。有很多是奶奶和她的戰友、同事假日出去游玩的照片,蘭桂英的身影無處不在。即便是休閑的日子,奶奶也照樣穿著軍裝。而很多家居照,奶奶抱著我幼小的爸爸和姑媽面對鏡頭時也是軍裝在身。
我早就膩煩了那些老照片,每次我去看奶奶,都會借故迅速撤離。我跨出門回頭的那一刻,會看到奶奶失落的神情。我估計,除了她的寶貝孫子,再也沒有誰看她的老照片了。我不想再看奶奶的老照片,還有一個原因:穿著軍裝的奶奶在老照片里英姿颯爽,而現實中的奶奶是那么衰老枯萎,不忍目睹,我無法接受時光對她身體的摧殘。
一大早我就被爸爸的電話吵醒了。我埋怨地說,您這個電話打得也太早了吧?爸爸委屈地說,你奶奶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我又跟誰說去?原來奶奶為紀念章的事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讓爸爸給她想辦法。我有什么辦法啊,這事還得你去張羅。爸爸在遙遠的拉薩說。我說,等您和媽媽回來再說吧,我工作忙,脫不開身。爸爸說,再過幾天就是“七一”了,等我們旅游回來,黃花菜早就涼了。
我去奶奶家時,鐘點工已經來了,正在拖地板。奶奶還躺在床上,面色蠟黃,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不過一看到我,奶奶就來了精神。奶奶總是說,我是她的靈丹妙藥。我攙著奶奶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給她戴上助聽器。我對奶奶說,紀念章的事我來解決。
奶奶從鄉下醫院退休搬到小城后,一直在縣衛生局過組織生活。以前我曾問過爸爸,什么叫過組織生活。爸爸說,就是退休的老黨員聚到一起,讀讀報紙,聊聊時事,談談心得,喝喝茶水。爸爸經常勸奶奶不要去了,“你年紀大了,路這么遠,我們又沒空送,安全上有個好歹可不是鬧著玩的”。奶奶根本不聽,照常去衛生局過組織生活。她背著當年從部隊帶回來的已經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里面放著筆記本、水筆、老花鏡、保溫杯、錢包,乘公交穿過整個小城去衛生局。小城的公交車說是20分鐘一班,實際上半個小時也不會來。我經常看到候車的人們脖子抻得像鴨子,朝來車的方向望穿秋水。前年冬天,我開車路過一個站臺,恰巧看到奶奶。她裹著圍巾,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讓奶奶坐我的車,奶奶不愿,說不想耽誤我時間。我問奶奶等了多久,奶奶說快一個小時了,最后還是我把奶奶拽上了車。
我想去衛生局討個說法,但奶奶說,她的組織關系已經在幾個月前轉到居委會了。居委會離小區不遠,一個姓陶的姑娘接待了我。她是小區的網格員。小陶瞪著美麗的大眼睛聽我說明來意,說我認識你奶奶,一位老革命對不對?小陶領我到隔壁見負責黨建工作的劉大姐。我直截了當地對劉大姐說,我奶奶孫小姍是一位有著70年黨齡的老黨員,可她老人家還沒拿到紀念章。
劉大姐說,我知道你奶奶,她是1980年入黨的,黨齡滿打滿算41年,不符合獲頒紀念章的條件。劉大姐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說,我奶奶是16歲參加革命的,怎么可能是1980年入黨呢?劉大姐坐到電腦前,用鼠標點開桌面上的文件夾,說,你來看,這是衛生局轉來的材料。我湊近去看,沒錯,表格里填的入黨時間確實是1980年。
我對劉大姐說,這肯定搞錯了,我奶奶是1950年入黨的,您看能不能給她老人家補發一個紀念章?劉大姐說,你奶奶的入黨時間,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以資料為準。我說,電腦資料也是人輸入的啊。劉大姐說,你說得沒錯,所以你得去衛生局讓他們把你奶奶的入黨時間改過來,把組織關系重新轉到我們居委會來,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到紀念章了。
我從居委會出來時接到鐘點工的電話。奶奶耳背得厲害,跟她打電話太費勁了,所以有事都由鐘點工代勞,再讓鐘點工轉述。鐘點工說,奶奶讓我問問你,問題解決了嗎?還有,奶奶讓你來吃午飯。我說,請轉告奶奶,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了。我中午有事,不來吃了。說實話,我越來越怕去奶奶家了。
下午去衛生局,一位姓康的主任接待了我。康主任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解奶奶的情況。你奶奶是山東人,對不對?我認識她。康主任說,就是由他經手將奶奶的組織關系轉到居委會去的。康主任把我領到檔案室,找到奶奶的材料袋,從里面抽出一張手寫的公函,大意是“現將孫小姍同志的組織關系轉到你處”云云,落款是坎沙鄉衛生院黨支部,時間是1986年。坎沙鄉衛生院就是奶奶以前工作的醫院,在這封公函里,奶奶的入黨時間寫的是1980年。
我說,這肯定不對,我奶奶16歲就參加革命了,怎么可能1980年才入黨呢?康主任說,我也覺得蹊蹺,可是材料上就是這么寫的。你看啊,8跟5是不是有點像?所以筆誤是完全可能的。我央求他把奶奶的入黨時間改成“1950”,再告知居委會。
這不可以改的,康主任說,因為你奶奶的入黨時間不是我們搞錯的,要改也要找當時坎沙鄉衛生院具體負責的同志來改。我問,能找到嗎?康主任說,這很難說。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還是鐘點工打來的,替奶奶問我事情是不是解決了,奶奶在家里急得上火。我讓鐘點工等消息,就把手機關了。我又問康主任為什么很難,康主任說,坎沙鄉衛生院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撤并了,人員四處流散,一大半的人不是退休就是去世了。畢竟30年了,有多少東西能經得起30年的淘洗呢?
從衛生局出來后,我沒去奶奶家匯報情況,而是打電話給女朋友,問她現在能不能出來。我開機后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是奶奶家的號碼,也沒理會。
女朋友問我,去星巴克喝咖啡嗎?我說,好久沒看電影了,能陪我看場電影嗎?女朋友說,我也好久沒看了,正想看呢。哈,一拍即合。我們約好在市中心的環球影院碰頭。本周有部熱映電影,《守島人》,豆瓣評分較高。這是一部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有不少淚點。從放映廳出來時,我發現女朋友的眼睛紅紅的。
我帶女朋友去吃燒烤,一邊吃一邊盤算到哪兒去開鐘點房。我發現,戀愛談多了,那種叫“愛”的東西就流失了,只剩下欲望,而欲望帶來的,除了歡愉,就是麻木。
和女朋友從鐘點房出來時已是午夜。我先送她回家。女朋友下車后,我拿起一直擱在副駕座上的手機,才發現又關機了。我想了想,應該是進鐘點房后把手機關上的。
一連串未接電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都是爸爸打來的,我立時頭大了。我看了看時間,爸爸最后一次打來,是在一小時前,那時我和女朋友正在床上。我又點開微信,有爸爸發來的幾條語音,時間也是在一小時前。顯然,爸爸打不通我的電話,只好發微信了。爸爸質問我為什么關機,為什么不接奶奶的電話,你奶奶快要急死了!
我看了下時間,快到凌晨1點了,奶奶肯定睡了,我內心充滿了愧疚和自責。回家要路過奶奶的小區。奶奶住的那幢樓緊挨馬路,我看見奶奶家的客廳還亮著燈。我把車停在馬路邊上,走進小區。開門進去時,我看到奶奶正閉著眼倚在沙發上,整個屋子靜得只聽到冰箱的轟轟聲。我以為奶奶睡著了,換拖鞋時卻聽到奶奶叫我的乳名。我走過去,湊到她耳朵旁說,對不起。奶奶拍了拍沙發,讓我坐到她身旁。
原以為奶奶會因為找不到我而不高興,甚至會發一通火。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很平靜。奶奶平靜地說,你爸爸遠在天邊,你倒是近在眼前,可近在眼前的人關了手機,那就比天邊的人還遠哪。我給奶奶戴上助聽器,再次說了聲“對不起”,并向奶奶保證,以后再不關機了,她隨時都能找到我。奶奶說,你關機肯定有你的理由,奶奶不怪你。這時我才發現奶奶滿面淚痕,衣襟濕了一大片。我問奶奶怎么哭了,是不是找不到我急得哭了。
奶奶說,剛才我又夢到那位小戰士了。我詫異地問,小戰士?什么小戰士?奶奶說,打孟良崮的時候,我在民站負責給傷員喂水喂飯,包扎傷口,有時還唱沂蒙小調給他們聽。那個民站離前線很近,槍炮聲都快把耳朵震聾了。孟良崮打了4天,傷員真多啊,走馬燈似的從前線抬下來。不少傷員抬到民站時已經犧牲了。有一天抬下來一個負傷的小戰士,他的兩條胳膊都被炸斷了,傷口不停地往外滲血水,都快成血人了。小戰士看上去比我還小,他對我說,姐,快抱抱我,抱住我,我就不害怕了。我知道他害怕什么。我抱住他時,我剛穿的新軍裝一下沾滿了血。小戰士最后死在我懷里……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哪兒人,可是我經常夢到他。這么多年了,我還經常夢到他。我夢到他時,會聽到他一遍一遍地叫我姐。他才15歲啊,15歲就歿了……
奶奶抓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奶奶的手在顫抖。剛才,就在剛才,當我和女朋友在床上歡愉時,奶奶卻穿過漫漫歲月,回到了孟良崮戰場,置身于血與火、生與死之間,經受著痛苦的撕裂。想到這一點,我就生出深重的負罪感。
沉默良久后,奶奶問我紀念章的事是不是解決了。我把去衛生局的情況說了一遍,奶奶還記得當年負責給她辦理組織關系的那個外號叫“楊麻子”的人。也就是說,是楊麻子把奶奶的入黨時間寫錯了。奶奶說,楊麻子早就病故了。我安慰奶奶,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能拿到紀念章。奶奶卻說,等到你就好了,現在你回家吧,我要睡了。
翌日早上我從床上爬起來,顧不上吃東西就去了奶奶家。我問奶奶有沒有黨員證。
奶奶搖著頭說,我們那個年代哪有黨員證啊!我又問,有能證明你入黨時間的東西嗎?奶奶又搖搖頭。須臾,奶奶說,我想起來了。
我跟著奶奶進了書房。
奶奶的書房面北,空間狹小得只夠擺一個書柜,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奶奶有時在書房里寫字,看書。書柜一分為二,上面是幾層隔板,擺著書。下面則是兩扇櫥,一扇櫥里放著十幾本影集,另一扇櫥里放滿了檔案盒。每個檔案盒里都塞滿了過去歲月的碎片,比如電影票。奶奶和爺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有過一段美好的幸福時光,那時他們每個周末都會手拉著手去看電影。奶奶把每張電影票都保存下來了。有收藏癖的奶奶甚至保存了每次乘車的車票,每次去公園玩耍的門票,每次購物的發票,等等。有只盒子里裝滿了以前沒用完的糧票、油票和食品券。奶奶還把爺爺寫給她的情書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奶奶曾告訴我,爺爺當年追她,幾乎每天都要寫一封情書。這些字跡已經模糊的情書裝滿了好多檔案盒。
奶奶從一個綠塑料皮的檔案盒里拿出一份紅頭文件給我看。是縣人事局1987年的文件,標題是“關于接收安置孫小姍同志有關問題的通知”。奶奶當年是受爺爺的問題株連而被部隊作復員處理的,這其實是一個類似冤案的錯誤處理。1987年,部隊對此作了糾正,給奶奶改辦了離休手續。文件的第一段赫然寫著:“孫小姍同志1947年2月入伍,1950年3月入黨。”我眼睛一亮。奶奶問我,這東西管用嗎?我說管用,太管用了。
我打算拿著這份文件去縣委組織部,請教他們怎么辦。我想帶奶奶一起去,奶奶問,非要我去嗎?我說,奶奶一定要去。奶奶說好吧。奶奶讓鐘點工幫她洗了頭,臉上抹了雪花膏,還換上一件褪了色的舊軍裝。
縣委組織部在行政中心大院里頭,出入大院要有通行證,我沒有,所以我的車被保安攔住了。那保安50多歲的樣子,板寸頭,很威嚴。
保安瞪著眼問我找誰。我說找組織部。保安又問,有預約嗎?我說沒有。保安說,沒有預約不能進。奶奶聽聞嘆息了一聲,對我說,回去吧。
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從保安室走出來。我把那份文件給他看了,說我奶奶是個老革命,有事找組織部,請照顧一下。
那個小頭目進去打電話了。我對奶奶說,已經到這兒了,還是進去吧。奶奶說,我真的不想進去了,我也不要紀念章了,送我回家吧。我說,奶奶不要生氣,組織部會給你一個說法的。奶奶說,我沒有生氣,你送不送我?你不送我,我就走著回去。
奶奶扔下我,一個人往回走。那個小頭目從保安室跑出來喊奶奶,老人家別走啊,跟組織部聯系了,他們請你進去。也許奶奶沒聽清,仍然自顧自往前走。我跟那人追過去,大聲對奶奶說,組織部請你去呢。奶奶擺著手說,不去了,不去了,我要回家。那人說,老人家,你這不是為難我們嗎?要是領導怪罪下來,我們的飯碗難保啊。
接待我們的是黨員干部科一位姓楊的科長。楊科長很熱情,親自給奶奶和我倒了水,并詳細詢問情況。我把文件給他看了,楊科長非常重視,當即給街道打電話,讓他們去衛生局和居委會了解情況,妥善解決這事。楊科長解釋說,紀念章的頒發是由街道負責的,要是組織部可以直接頒發,現在就給奶奶頒發了。楊科長握著奶奶的手說,您老是我們國家的寶貴財富,人民不會忘記您的。這話讓奶奶很感動,我看到奶奶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起了淚花。
楊科長要了我的手機號碼,又加了我的微信,說街道會跟你聯系的。楊科長把我們送到電梯口,說以后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找他。在電梯里我給楊科長發微信,問他紀念章的事最快幾天能解決。楊科長回復說,最快也要三天吧。
我讓奶奶坐在副駕座上,問奶奶剛才真的沒生氣?奶奶搖搖頭,說真的沒生氣。我說,那你怎么執意要回家,不要紀念章了?奶奶嘆了口氣,說,我想明白了,我們今天的好日子都是成千上萬的烈士換來的,他們才最應該拿到紀念章。奶奶雖然是個有70年黨齡的老黨員,可是奶奶太普通了,也沒對國家作過什么貢獻,奶奶不配拿這個紀念章啊。奶奶又說,組織部那個楊科長的話很暖心,我覺得我已經拿到紀念章了。
奶奶一定是把紀念章跟軍功章搞混了。可奶奶說,沒搞混,紀念章是紀念章,軍功章是軍功章,可它們都象征著最大的榮譽。奶奶覺得沒資格享受這個榮譽啊。
我在家庭微信群里說奶奶的紀念章已經搞定,只是時間問題了。爸爸發了三個“贊”、三個“握手”。媽媽不甘示弱,發了三朵“玫瑰”、三個“擁抱”。隨后的兩天,奶奶沒再打電話給我。我忙著上班,也沒過去。我想象著街道的相關負責人正在為奶奶紀念章的事四處奔走。
“七一”早上,我在去上班的途中接到鐘點工的電話。鐘點工說,你奶奶走了。我一下沒明白過來。鐘點工說,你奶奶去世了。我大吃一驚,連忙掉轉車頭往奶奶家趕。
照顧奶奶的鐘點工是媽媽給找的。鐘點工每天早上8點鐘準時到奶奶家,負責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下午給奶奶準備好晚餐再回家。以往,鐘點工過來時,奶奶已經起床了,但今天早上鐘點工把水槽里的碗都洗了,奶奶還沒起來。鐘點工走進奶奶的臥房,發現奶奶已經溘然長逝。奶奶穿著那件舊軍裝,頭發梳得很整齊,面色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縷微笑。
爸爸和媽媽乘坐當天的飛機往家趕,姑媽和姑父也駕車從他們居住的城市奔了過來。
在料理奶奶后事時,爸爸一點都不悲傷,臉上甚至帶著笑。他跟姑媽說,媽媽無疾而終,太有福氣了,媽媽的紀念章是我們全家的光榮。姑媽說,紀念章我們每家輪流放兩天。
我用奶奶的手機給蘭桂英發了條微信:蘭奶奶,我奶奶已于昨日辭世,特此告知。兩天后我收到蘭桂英孫女的回復:我奶奶也駕鶴西歸了,時間仿佛是兩位老戰友約好了的。很冒昧地問一下,我能加你微信嗎?我希望我奶奶和你奶奶的友情,能在我們這代人身上延續下去。
她回復了“玫瑰”。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