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廷玟：我的故事，也是所有媽媽的故事

玄圭

在傳統文學作品、影視劇以及孩子們的作文中，總是不吝于用最華麗的辭藻來形容媽媽：偉大無私、溫暖堅強、完美無缺、無所不能……如果說“媽媽是超人”，可能也沒多少人反對吧？但是有位韓國年輕媽媽，給出了令人意外的觀點……

2021年底，韓國出版界最高獎項“出版文化獎”宣布獲獎結果：80后新晉女作家權廷玟憑借圖畫書《我的媽媽》（韓版名《媽媽圖鑒》）獲得殊榮。評委會給出的獲獎理由是：“作者在這本書里，創造性地重塑了‘母性’，書中真實的畫面拒絕人們將母性神話，本書可以被視為當代母性的覺醒。”

2022年4月，接力出版社引進了《我的媽媽》，其在國內上市短短兩個月就登上多個好書榜，成為中國媽媽們的溫暖陪伴。“母親節”前夕，本刊記者采訪了權廷玟……

媽媽是全新的生命體，更是活著的普通人

即將跨入不惑之年的權廷玟是韓國新銳圖畫書作家，2014年，她生下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這次生育給她的人生帶來了巨變，也促使她最終創作了圖畫書《我的媽媽》。

這本書采用圖鑒的形式，用孩子觀察和研究媽媽的視角，展現了新手媽媽照顧寶寶的多個真實狀態：因為生育，所以身材走樣;因為晚上喂奶、換尿布，所以白天疲憊不堪;因為無時無刻照顧寶寶，所以生活變得狼狽不堪、心情也陰晴不定……權廷玟筆下的媽媽，看起來一點都不完美，她慵懶狼狽、敏感脆弱、孤獨委屈。她想通過這本書告訴自己和更多的人一個被忽略許久的事實：

媽媽是全新的生命體，更是活著的普通人。

“希望讓全世界更多的人認識到，媽媽也是活著的生命體，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人類。”這是權廷玟榮獲韓國“出版文化獎”時的感言，在接受采訪時，她反復強調，創作這本圖畫書的初衷，是“想讓更多人看到一個真實的媽媽”。畢竟，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她看到的更多當代年輕媽媽，都已不再遮遮掩掩，不再致力于樹立高大上的母親形象，而是勇敢地告訴世界：真正的母親，絕不是影視劇或小說中描述的那樣完美偉大。

“我出生的時候，媽媽也出生了”，這是《我的媽媽》第一頁里的文字，簡短的文字旁邊，是一大一小躺在床上的兩個人。左邊的是母親，她頂一頭凌亂短發，著寬松睡衣，仰面躺著，正旁若無人地酣睡;右邊襁褓中的嬰兒，將頭扭向母親，小大人一般地打量著。從身材和著裝就能分清母親和孩子的角色，但從體態和表情看，母親和孩子又似乎對調了角色。看似是玩笑般的戲謔，但每個做了媽媽的女人，看到這樣的描述都會心有戚戚，覺得權廷玟的描述就是現實。因為，當孩子出生后，被稱為“媽媽”的女人得改頭換面，迎接無數新的挑戰。

那個懷孕前體態輕盈、妝容精致，眼里總閃著星星的漂亮女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臃腫的身材、為了好打理而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因為日夜顛倒照顧寶寶而總是浮腫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

“在我出生后的100天里，媽媽的臉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甚至有段時間，她好像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是《我的媽媽》中一段扎心的描寫。那是權廷玟的真實經歷，也是她身邊每個做過媽媽的人的“殘酷”寫照。“我也曾問過自己的母親，但她們這一代人并不這樣認為。”權廷玟媽媽說自己當初生下她后，每天都精神煥發，因為孩子是媽媽最大的快樂源泉。

也正因為如此，權廷玟在創作時有過猶豫，質疑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媽媽的無理取鬧”。“畢竟孩子是弱小的存在，媽媽照顧孩子也是天經地義。我創作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在逃避作為母親的責任呢？”她說，盡管女兒3歲后她才開始創作，但內心還是會時不時聽到一個聲音在指責自己。

但與此同時，看到更多的朋友懷孕、生子，和她一樣坦承作為母親的不適與疲憊，權廷玟還是決定把自己最脆弱的那段經歷整理記錄下來。“做‘媽媽’這件事是雖然我把自己的24小時都給了孩子，但是沒有人會覺得這一切很重要;做‘媽媽’也并不只是媽媽一個人的事。所以我的故事，也是所有媽媽的故事。”

沒有完美的媽媽

做母親的頭兩年里，權廷玟經常會陷入自責，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有時候甚至還會因為孩子受傷或生病來懲罰自己。事實上，大多數媽媽也都是這樣的，所以她想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告訴這些媽媽：“不要過分強迫自己，讓自己一定要變成一個符合世界所期待的完美媽媽，也不要因為覺得自己不是好媽媽而憎惡、懲罰自己，因為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完美的媽媽只存在于小說和影視劇中。”

不完美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只是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度過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時刻。權廷玟說，這個道理，是自己的母親告訴她的。有一次，她因為女兒感冒發燒而自責不已，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難過地掉眼淚，她的媽媽一邊幫忙照顧孩子一邊安慰她：“你不完美，但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僅僅是女兒的媽媽，還是媽媽的女兒。

“我們都是很寶貴的人！在成為好媽媽之前，試著作為一個人開心地活著。這樣的話，即便大聲喊出來也沒關系。”這是權廷玟回復一些陷入焦慮的新手媽媽時，一定會說的一句話。

在《我的媽媽》中，權廷玟的有些描述看起來甚是矛盾。“媽媽的身體有各種各樣的功能，能屈能伸，可高可低，可上可下。早上還是一張床，晚上就會變成一架飛機，媽媽的身體真是無所不能。”為了讓孩子開心，媽媽如變形金剛一樣，應對著孩子的各項“無理”要求。

但更多的時候，媽媽只是普通人。所以她在書里，用女兒的口吻這樣寫道：“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在哪里，媽媽都是可以睡著的。我總是比媽媽起得早，然后再把她叫醒。”權廷玟說，如今8歲的女兒看到這里會半信半疑，因為現在的她，總比媽媽起得晚，每天都是媽媽來叫醒自己。

“無論多晚，只要我一叫媽媽，她就會立刻跑到我的身邊。媽媽看起來非常敏捷，耳朵也特別靈敏。”權廷玟說，每當看到《我的媽媽》中的這段話時，8歲女兒都會紅了眼眶，因為她記憶中的媽媽，的確就是這樣的。“在我所知道的所有動物里，媽媽是速度最快的那一個。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也漸漸慢了下來。”女兒也會傷心難過，因為她害怕媽媽老去。

“姥姥在的時候，媽媽就會慢悠悠地吃飯，簡直跟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判若兩人。然后她就會像小寶寶一樣一直睡，一直睡。”書中描述的這個場景，權廷玟的女兒倒是覺得媽媽沒有“夸大其詞”，因為在她看來，時至今日，每當姥姥來到家里，媽媽就真的會迅速變成小孩，讓姥姥照顧自己的同時，順帶照顧她。

孩子3歲之前，事無巨細都需要媽媽照料，當他一天天長大，媽媽又有了新的煩惱。權廷玟坦言，很多時候，她也想大聲喊出來：“我是媽媽，但更是一個有尊嚴的獨立女性。”不過喊完這句話她就會很后悔，畢竟女兒還小，而在現實生活中，她還是沒辦法和她分開，她依然還是那個隨叫隨到的媽媽，只不過越來越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成為不壞的媽媽就夠了

“一直以來，無論是哪個國家，作家們都用盡華麗的詞語來形容母親，而很少有人質疑真實性。也很少有人會對一位媽媽24小時不間斷工作以及她們的身體狀況感興趣。媽媽似乎永遠都不應該停止提供‘服務’，而得不到任何人關注和關心也理所應當。”權廷玟說，這才是媽媽們真實的模樣，而且這樣的形象，理應被更多人看到。

真實的媽媽，不是穿著連衣裙，化著精致的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滿臉微笑著準備一日三餐。權廷玟說，生育和育兒的幻想和現實之間存在著很大差距，所以她想通過自己的書讓更多人看到差距并努力縮小差距。“雖然我們的大腦很清楚：媒體塑造出來的光鮮亮麗的媽媽形象是虛構的，但我們的內心一直有一個聲音去命令我們成為那個模樣。是否要遵循這個命令，是唯有在正確認識到成為媽媽意味著什么以后才能做出的選擇。”權廷玟認為，當我們真的擺脫對母愛的無邊幻想，放棄母愛和母乳會永遠源源不斷地、自動地從身體里流淌出來的想法，我們才能更心悅誠服地接受媽媽的身份，也在做媽媽的過程中，更加坦然和輕松。

有讀者看完《我的媽媽》后給權廷玟留言，說正猶豫著是否要生育孩子的她瞬間就坦然了，她會選擇成為母親，因為預料到成為媽媽后狼狽不堪的模樣，接受自己“原來我也是這樣的人”，比以為自己可以成為無所不能的母親有意義的多。

人們會渴望有一個溫暖、超然的懷抱，接納我們任何一種樣子。這種人類最原始的希望，不知何時被投射在了“母親”這個名稱上，所以才會出現神化母性的傾向。權廷玟說，她創作《我的媽媽》這本圖畫書的最大心愿，是讓更多人接受這樣的母親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努力不做一個壞媽媽。

“因為有很多媽媽都會責怪自己，怪自己做得不夠好，對孩子的付出不多，愛得不夠。我很想對這些媽媽說：其實，成為不壞的媽媽就已經足夠了。”

除了媽媽，你還是女兒和自己

韓國媽媽也會抱怨爸爸經常缺席，將照顧陪伴孩子的任務都統統推給母親嗎？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權廷玟說，其實各國的育兒現實都大同小異。她的這本書從頭到尾，之所以一直沒有“爸爸”的身影，是因為她在剛剛獲得新媽媽身份的時候懵懂又忙亂，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接受和消化“媽媽”這個身份，而在這種時候，“媽媽”其實很難看到“爸爸”的存在。“孩子的爸爸一直在，很多時候比媽媽還懵懂和忙亂。但他們好像比我們更容易接受自己作為父親的平凡。”

權廷玟跟很多新手媽媽聊過后，發現她們和自己一樣，在育兒過程中有很多時間都是在獨自承受和消化。雖然“爸爸”作為養育者擁有和媽媽一樣的責任，但在大多數中國、韓國家庭里，媽媽付出的時間和精力的確遠遠超過爸爸。

當子女長大成人，很多媽媽也許會說“你是你，我是我”，但看到孩子有不足的地方，媽媽還是會自責，會自動開啟反省模式，是不是因為自己做了錯誤的示范，所以孩子才會這樣？權廷玟也是這樣，她也知道對于任何關系，保持邊界感都非常重要。但作為媽媽，還是會不停地問自己：“這樣可以嗎？”每當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她會馬上在育兒書籍或育兒視頻中尋求答案。只是跟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的她，在猶豫和焦慮中變得越來越從容，也越來越從內心深處接納除了媽媽的身份，她還是女兒和自己。

“看這本書的時候總能想起過去自己的樣子，有時覺得很好笑，有時會掉下眼淚。這本書通過孩子告訴那些因為照顧孩子而忽視了自己的媽媽，你們也是姥姥珍愛的女兒，是我們心愛的媽媽，是一個值得被珍惜的人，所以希望媽媽可以照顧好自己，孩子的這種心愿讓我的內心變得十分柔軟。”在接受采訪時，權廷玟說，這位中國媽媽的留言，讓她瞬間濕了眼眶。

“這位媽媽的話讓我感同身受，因為我的女兒已經8歲了，她會經常抱怨我做事情總是隨心所欲。”每當這種時候，權廷玟都不爭辯，即使她不是像孩子說的那樣。不過孩子心里想的總是和大人預期的不一樣，作為母親，就應該欣然接受。就像作為母親，我們本應接受自己只是普通人而不是神是一樣的道理。

在《我的媽媽》的最后，權廷玟說：“至于媽媽從哪里來，又是怎樣遇見了我，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有時候她就像來自另一顆星球的外星人，有時候又像可怕的魔女。有時候她像公主，但有些時候又像爆發的火山。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媽媽呢？如果把這項研究繼續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解開這個謎題吧？”

是的，當女兒一天天長大，當她也成為母親，關于媽媽的諸多謎題，自然都會有最好的答案……

（感謝接力出版社對本次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