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曉春 陳之杞
(作者單位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互聯網法治研究中心)
數字經濟帶來的社會轉型正在向縱深方向發展,隨之帶來的侵害和風險也呈現新型特點。公益訴訟在現代社會有著獨特的重要性,侵權個體實施侵權行為的能力在隨著科技手段發展被不斷擴大,公共利益遭受威脅的可能性和種類都日益擴張,公益訴訟也因此越來越普遍,在消費者保護、環境法、勞動法、互聯網法等多個領域得到應用。尤其是在貿易方面,網絡購物愈發成為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需求,由此引發的涉網絡糾紛也愈發繁多和復雜,一個平臺的每一種糾紛都能產生成千上萬次糾紛、發生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地使用它的人們之間。所涉的寬廣的行業范圍、遼闊的地理位置、龐大的人員數量、巨額的交易錢款、繁雜的糾紛緣由,種種原因共同作用之下,使得公益訴訟成為涉網絡糾紛解決的重要的必由之路。
與之相關的是,迄今為止,最高檢發布了九批公益訴訟指導性案例和典型案例,其中最早的是2017 年1 月4 日發布的第八批指導性案例,而后,從2018 年12 月25 日到2022 年3 月15 日,又陸續發布了8 個文件。這些文件均在不同程度上涉及有關網絡的公益訴訟的內容。
兩相結合,建立和建設完備的符合我國國情的涉網絡公益訴訟體系符合理論和實踐需求。而在這其中,將其類型化是建設完備體系的第一步。目前,涉網絡公益訴訟仍缺乏類型化梳理,由于其相關領域涉及眾多網絡熱點領域,存在進行領域和類型的梳理的需要。從相關規范性文件及典型案例出發對涉網絡公益訴訟進行分類,有助于為司法實踐提供更明確的指引,并為接下來可能面對的立法和實踐需求提供理論支撐。
在具體的訴訟類型分類中,可以有不同的分類方式,按照起訴主體、訴訟類型、訴由等均可從不同角度劃分類別。我國的法律已經規定了10 類明確可以通過公益訴訟保護的公共利益,而公共利益往往是公益訴訟的出發點。從訴由出發,依照不同案件所保護的利益種類不同,在法定領域之外的新領域區分涉網絡公益訴訟的類型,有助于相關主體確定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的范圍和限度,規范相關的行為。
民事訴訟方面,我國《民事訴訟法》明確了環境污染和消費者權益保護兩類法定領域的民事公益訴訟,《英雄烈士保護法》《個人信息保護法》《未成年人保護法》《軍人地位和權益保障法》《安全生產法》《婦女權益保障法》等6 部單行法分別規定了英雄烈士保護、個人信息保護、未成年人保護、軍人地位和權益保護、安全生產及婦女權益保障相應領域的民事公益訴訟救濟路徑。行政訴訟方面,我國《行政訴訟法》規定了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有財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等4 類法定領域的行政公益訴訟,《軍人地位和權益保障法》《安全生產法》等兩部單行法關于公益訴訟的規定也均明確了相應領域的行政公益訴訟救濟路徑。2015 年的《人民檢察院提起公益訴訟試點工作實施辦法》和2018 年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公益訴訟法定領域的規定與上述法律相一致。
以上8 類公益訴訟的法定領域中,除環境資源保護、安全生產、國有財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4 類案件在實務中往往涉網程度較低外,其余6 個類型的公益訴訟的涉網程度都較高。其中,消費者權益保護類、個人信息保護類公益訴訟均涉及互聯網平臺責任,與電子商務的新業態監管治理密切相關;而英雄烈士保護、未成年人保護、軍人地位和權益保護及婦女權益保障四類則均屬針對特定群體的專門保護。
2020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10起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明確將文物和文化遺產領域作為檢察公益訴訟新領域的重點予以部署推進;2022年3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關于全面加強新時代知識產權檢察工作的意見》,明確“依托公益訴訟法定領域積極穩妥拓展知識產權領域公益保護”,將知識產權保護納入了公益訴訟的探索領域;2022年1月的全國檢察長會議提出,將殘疾人和老年人等特定群體權益保護、網絡空間治理、互聯網平臺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納入公益訴訟探索的新領域。
在法定范疇之外,檢察機關實際辦理的新領域公益訴訟案例可依據案由區分為知識產權保護、反不正當競爭、反壟斷、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四類,其中除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涉網程度較低外,其余3 類均有較深的涉網程度,也都與市場經濟秩序的維護密切相關。法定范疇外特定群體的專門保護及網絡空間治理尚無典型案例,但也將是公益訴訟新領域探索的重要部分。
從案由來看,法定領域的涉網絡公益訴訟類型主要包括針對網絡空間基本權利保障、公共安全與衛生以及專門群體保護的公益訴訟。從司法實踐來看,幾類案由的公益訴訟與互聯網的聯系存在著程度和方式的差異。
環境類公益訴訟是針對已經或可能造成的環境危害提起的公益訴訟,其中涉網絡的情況通常與信息傳播平臺相關。例如2020 年12 月,針對某網絡主播在直播中展示電魚過程、破壞漁業資源和水體環境并造成不良影響的情況,北京鐵路運輸檢察院制發公益訴訟檢察建議,督促相關行政監管機關對網絡平臺傳播違法“電魚”視頻行為依法履職。該案針對的是公共環境利益,但其與互聯網的連接點則在于“通過網絡傳播”,屬于較為典型的涉網絡環境公益訴訟。
與環境類公益訴訟類似,消費者保護類涉網絡公益訴訟在直接侵權人和監管部門之外,同樣會涉及到平臺的審查監管責任,但目前的案例對于平臺責任的認定在總體上采取了較為審慎的態度。在北京市海淀區網絡餐飲服務第三方平臺食品安全公益訴訟案中,入網餐飲服務提供者違反我國《電子商務法》相關規定,在不具有實體經營門店的情況下從事無許可的經營行為,且未按要求進行信息公示和更新,此外網絡餐飲服務第三方平臺提供者對上述違法行為亦未履行審查、監測以及公示、及時更新信息義務,因此海淀區人民檢察院依法向海淀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出訴前檢察建議,要求其依法履行監督職責,督促違法平臺及商家盡快整改。然而,在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檢察院訴蔡某某等銷售偽劣口罩民事公益訴訟案中,由于被告銷售偽劣口罩行為的性質不以是否通過網絡途徑發生變化,因此不需要平臺承擔直接侵權責任;同理,在浙江省湖州市檢察機關督促整治成癮性藥品濫用行政公益訴訟案中,成癮性藥品濫用也并非只能通過互聯網進行的行為,因此依照相關管控措施就可以從源頭上保證用藥安全,同樣不需要平臺承擔直接侵權責任。


雖然以上案例都不需要平臺承擔直接侵權責任,但平臺仍有可能承擔間接侵權或者幫助侵權責任,也可能承擔一般意義上的審核責任、通知刪除責任或對“應知”的侵權商品的刪除責任,具體承擔的責任則應依個案情況決定。
真正與互聯網聯系最為密切深入、有著典型的互聯網時代特征的公益訴訟,是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以及各類針對特定群體進行專門保護的公益訴訟,例如未成年人保護、英烈保護等。
真正與互聯網聯系最為密切深入、有著典型的互聯網時代特征的公益訴訟,是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以及各類針對特定群體進行專門保護的公益訴訟,例如未成年人保護、英烈保護等。這兩類公共利益均因互聯網時代的到來而擴大了遭受侵害的風險,而平臺在其中的位置也更為敏感和重要,甚至可能成為直接侵害公共利益的侵權人。
在曾云侵害英烈名譽案、唐某成侵害劉磊烈士名譽案和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就互聯網平臺傳播違法涉毒品音視頻泛濫向網信監管部門制發檢察建議等案件中,正是互聯網平臺的存在,導致了不利言論更容易得到擴散,侵害英烈的名譽等公共利益的行為更容易發生。而在海淀區人民檢察院訴騰訊微信“青少年模式”侵害未成年人權益一案中,平臺則直接以運營者的身份成為了直接侵權人,損害了未成年人的公共利益。與此類似,在北京某公司侵犯兒童個人信息權益案中,檢察機關提起了民事公益訴訟,同樣要求被告公司停止侵權、整改app 并接受審查;同時,檢察機關還提起了行政公益訴訟,借本案進一步規范平臺行為。2021 年4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向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通報該案有關情況,提出開展短視頻行業侵犯兒童個人信息權益問題專項治理,強化對網絡空間侵犯未成年人權益行為的監管整治。同年12 月,國家網信辦、工信部、公安部、市場監管總局聯合發布《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對應用算法推薦技術提供互聯網信息服務的治理和相關監督管理工作作出了進一步規范。
對未成年人的其他相關保護也可以延伸到網絡平臺。比如,根據江蘇省宿遷市人民檢察院對章某為未成年人文身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案,為了更好地實現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平臺應當提醒相關注冊店鋪,禁止其為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可以在醒目頁面標注對未成年人的提示語等。同理,參考江蘇省溧陽市人民檢察院督促整治網吧違規接納未成年人行政公益訴訟案,平臺也應盡到類似義務。
知識產權兼具公益和私益,我國檢察機關已有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相關實踐。2022 年3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全面加強新時代知識產權檢察工作的意見》提出:“重點加強國家地理標志產品相關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統籌保護涉及的食品藥品安全;從維護糧食安全出發,加強種業知識產權的公益保護;從維護英烈權益出發,加大相關商標權、著作權公益損害案件辦理力度;聚焦傳統文化、民間文藝、傳統知識保護,積極穩妥辦理文物和文化遺產公益損害案件。通過辦理典型案件回應社會關切、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加強與相關執法部門的溝通協作,堵塞管理漏洞,促進社會治理創新。”
網絡環境中,知識產權需要得到保護的情況幾乎無處不在、廣泛存在于各大平臺或app 中,已成為需要得到保護的涉網絡公共利益的一部分,各地檢察院在實務中進行了廣泛的探索。例如2022 年北京冬奧會期間,河北、天津、青海等各省均辦理了涉冬奧知識產權行政公益訴訟案件,向相關市場監管部門制發了檢察建議,有力地保護了冬奧會知識產權不受侵犯,維護了知識產權領域社會公共利益,營造了全社會尊重奧林匹克標志等知識產權的良好氛圍。
另一類重點探索的新領域公益訴訟是維護市場秩序的反壟斷公益訴訟與反不正當競爭公益訴訟,2022 年3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明確提出進一步探索通過公益訴訟的形式對平臺二選一、虛假宣傳、刷單炒信、競價排名、違規促銷、違法采集數據、違法推送等破壞市場競爭秩序的行為加強監督的機制。例如在貴州省黔西縣某甲網絡餐飲平臺代理商不正當競爭案中,檢察機關通過對互聯網平臺不正當競爭行為提起公益訴訟監督的方式,維護了市場秩序和消費者合法權益。
這部分探索在域外有可資參考的經驗。例如英國消費者組織起訴高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案中,被告高通作為互聯網公司因收取過高的專利授權費遭到了英國消費者組織的集團訴訟,后者認為高通采取了兩種不正當競爭行為,損害了市場秩序和消費者利益,因此英國消費者組織提起集團訴訟來阻止其他公司采取類似手段制造不正當競爭并追回消費者損失。
涉網絡公益訴訟類型化區分有助于對于這一新興領域實現體系化認知并指導實踐。按照法律規定和現有案例的領域分布,可以將涉網絡公益訴訟的類型分為包括由訴訟法和單行法所規定10類案由的法定領域,和包括知識產權、反壟斷及反不正當競爭等案由的新領域。
首先,涉網絡公益訴訟類型化的區分為檢察院及相關社會團體提起涉網絡公益訴訟提供明確的思路和指引。其次,可以為利益相關的公民個體提供救濟的思路,讓非法律專業的普通公民知曉自己與此相關的權利和利益可以得到公共力量的保護。再次,這樣的區分可以讓企業與平臺更加明確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明確在什么情況下會觸及法律邊界。作為潛在的被告,企業和平臺會受到具有示范性質的公益訴訟的威懾,促使其自覺規范自身的行為。
總體而言,在多個涉網絡領域,公益訴訟都能夠發揮較之普通訴訟更獨特的優勢。第一,涉網絡糾紛的被侵權主體往往來自于五湖四海,地理分布廣闊且不均勻,而由檢察機關及相關社會團體提起訴訟就可以省去當事人眾多成本,更便于維護相關權利。第二,檢察機關及相關社會團體有著高于被侵權個體的收集和準備起訴材料的能力,更有可能維護相關權利。第三,我國仍處于建設法治國家的過程中,相關被侵權個體的法律意識可能仍有不足,涉網絡的貿易、交往等狀況的發展也日新月異,這導致相關個體不能明確地知道自己被侵權、面臨被侵權的風險或者具體被侵害了什么權利,公益訴訟可以在被侵權人沒有能力主動維護自身權利的情況下提起訴訟,并獲得相應的救濟。第四,在以上優勢的基礎上,公益訴訟就能夠維護和增強公民對國家、政府和公權力的信任感,并通過具有示范效應的個案規則提煉,為網絡產業和數字經濟的發展提供規范和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