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偉
其實,在訪談尼瑪澤仁先生之前,我確實做了一番準備功課的,包括他獨特的人生閱歷與宗教信仰的關系,包括他的繪畫藝術理念與筆墨中所蘊含的種種生命奇觀、宇宙消息等。
近四個小時的訪談,如煙重雨昏時浮舟而來的忘年朋友般,聽尼瑪澤仁先生吐敘心聲,時或有一道不可名狀的劍氣,悄無聲息地直擊胸口,腦海一片空白,仿佛在內心深處屠了自己的城,前往他的世界了重新活過一回。
正應了香港四大才子之一黃霑歌詞里的一句:“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詞短情長,道出了一份人間的透徹和微涼,經得起時光的流沔與蛻變。人在旅途,就是要不斷發力,在理想牽引之下,保持精神不降維,追求不超載,以期達到真正的生命自由與回歸。
數十年來,尼瑪澤仁先生不受時代萬變的世相侵擾,深愛著藏族藏文化,與生活在那片距離太陽最近的極地上的一切,息息相連,“生死攸關”,他以一種謙恭的心態,保持獨立的藝術品格,勇于且能夠站在宗教和哲學的高度,創作了大批反映藏地生活、文化、歷史的,足以叩擊世人心靈的藝術佳構,為藏文化從民族走向世界,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已過古稀之年的尼瑪澤仁先生,在擁有世俗生活細碎悲歡的同時,始終與鐘愛的繪畫藝術為伴,成就了他在當代畫壇一種別樣的人文風景和精神象征。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說:“大地對我們的教誨勝過所有的書本。”尤其在逼近生命原始和本初的故鄉大地。作為一名少數民族畫家,藏地神秘的雪域文明永遠是尼瑪澤仁先生繪畫語言的一個生發之源。面對個人的精神發育史、藝術成長史,尼瑪澤仁先生頻頻向刻骨銘心的童年致敬。他一九四四年出生于地處川藏交界的巴塘縣一個貧苦家庭,后為了生計,遷至雪山環繞的德格縣。德格文化底蘊深厚,氣勢宏闊的德格印經院,生動多彩的壁畫,莊重鮮活的銅雕、泥塑,再加上虔誠的佛教徒——母親日常的誦經聲,給了尼瑪澤仁先生幼小的心靈無盡的滋養。
尼瑪澤仁先生天生敏感而富有想象力,屬于課堂上不知來自何方何時的一場窗外風雨的小小策動,便能亂其心扉、神游萬里的那種。

在他心目中,童年時期來自濃厚的宗教氛圍里的這一切,至今在自己繪畫藝術之路上起到不可忽視的引領作用。何其幸也,在那個年代,尼瑪澤仁先生的生活軌跡沒有朝著與理想不相干的方向走。一九五七年,他有幸進入四川美院民族班,開啟了歷時五年的系統學習。良好的科班藝術教育使他不但掌握了素描、解剖、透視、色彩等繪畫基本功,進而重新組合自己的知識結構,而且漢語也達到輕松閱讀經典名著的水平。
歲月碎如流金,回顧所來之徑,繪畫藝術已然于冥冥中,化成了尼瑪澤仁先生生命得以沉醉的最佳載體,無論在甘孜藏畫院當副院長也好,還是做語文教師、當藏語翻譯也好。然而,真正意義上的跨入繪畫天地,用尼瑪澤仁自己的話說:“一九八二年那次回故鄉德格采風,在久違的誦經聲的引領下,我見到了震撼心靈的唐卡畫,這一藏族地區最具特色的繪畫藝術形式,從造型到色彩,從線條到神韻,無不具有巨大的藝術穿透力。”
那份即色即悟的風情,那種靈肉皆存的藝術表達,給予他的,不亞于初入江湖的劍客想要闖出自己一片天地的沖動和豪情。自此,尼瑪澤仁先生確立了少數民族畫家一定要走民族化道路的藝術理念。
舉凡藝術,不止一種想象,更不止一種程式。他伏下身來,潛心學習和研究藏民族文化,深入民間,在如礦的壁畫和唐卡畫藝術資源中汲取、提煉、升華,迸發出“初戀般的創作熱情”,成功地與畫友同道合作繪制出新唐卡畫《嶺·格薩爾王》《扎西德勒》《朱德會見格達活佛》等三幅巨型作品:金線流動,構圖飽滿,色彩對比鮮明。

他從中找到了為自己內心而繪的藝術感覺,也找到了一份來自靈魂間的永恒呼應,虔誠的宗教情懷就應該置身于這樣的地域文化語境。一旦有了信仰和審美的召喚與方向,對于尼瑪澤仁先生而言,則“萬里忽從胸次闊,千峰都向眼前明”。在經年累月的藝術探索與創作中,任何藝術家,絕不可以因書寫的體量越大,筆墨的生命重量、文化重量反而越來越輕。水里白蓮,空中片云,禪家語嘗有“且隨色走”之說。
尼瑪澤仁先生的繪畫語言,一直遠離霧失樓臺的迷幻,宛如儲藏光陰和生命體驗的窗前青竹,隨其心中之“色”而揮,傳遞著深沉的人文關懷,洋溢著昂揚的愛國情調。他是漢藏文化交流融合的極力實踐者,更是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堅定服膺者。作為十世班禪畫師的尼瑪澤仁先生,深深被班禪那份對西藏地區歷史文化的摯愛之情所折服和感召,像注入了一針避免長途厭倦的強心劑,他傾力創作了反映重大歷史民族題材的《元蕃瑞合圖》,一任歷史、民族、文化、世界、生命于其筆底自在興現。
為了進一步宣傳漢藏文化交流,他廣泛閱讀,小心求證,藝術品鑒和表達水位不斷提升,帶著一種無言而神圣的情愫,繪成有形有勢、有韻有致的《文成公主》以及松贊干布雕像造型草圖。而一九九三年的秋天,一封美國寄來的邀請函點燃了他少年時為藝術只身遠游的意愿,給了他翻看解禁之書般的悸動和期待:白駒過隙,人生匆匆,“一生能著幾雨屐”?尼瑪澤仁先生要把這樣的機會緊緊握在手里。人生不失途,夢想不辜負。
盡管不懂英語,從未踏出過國門,可是,尼瑪澤仁先生毅然攜帶《蓮花生大師》《極地的夢》《雪域》等數十幅“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精品力作,以及這些作品所潛藏蘊含的來自心靈原鄉的召喚力、超越歲月時空的永恒震撼力,與他一起飛渡大洋彼岸。

一方面,從波士頓到華盛頓,他的繪畫因蘊含巨大的宇宙生命力量,給予人的除了視覺沖擊,還有悠遠的情感敘事,而收獲如潮好評;另一方面,他旗幟鮮明地表達了怎樣看待西藏問題,闡明了西藏和國家的關系,用繪畫藝術的形式向全世界宣告了一個藏族畫家的愛國立場和應有態度,允為以筆墨“立言”的擔當。而今想來,那次美國之行,無疑成為了尼瑪澤仁先生整個藝術生命中難以忘卻的繞梁琴,勝似天涯孤旅當笑當哭的長歌。尼瑪澤仁先生的繪畫藝術,放到他的整體藝術思想和人生歷程背景中去考量,則必然處于一種動態發展、解脫束縛、力求圓滿的過程中。因此,他的山水筆墨,不乏深染傳統風情的現代意識觀照,在藏畫、傳統國畫和西方繪畫中合理汲取養分,不斷遷移婚合,將古今中外繪畫技法融匯化用,推陳出新,最終找到了心靈平衡的“安全閥”,拓展了中國山水繪畫藝術的審美表達空間,并在實踐中建立了獨立的批判與認同、沉默與言說。
從而,意象的激流,思維的平川,宗教的信仰,力入紙而氣凌空。故宮博物院鑒定專家單國強先生認為:尼瑪澤仁先生的山水與傳統山水不太一樣,在構圖方式上,景色布滿畫紙,沒有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留白,強調風景畫特寫景致的描繪,以及光線的大量使用,并且大膽地將藏畫的色彩運用于自己的山水畫創作。
這些對尼瑪澤仁先生繪畫文本的細部分析,令人不難發現,他的“一筆準”是更廣闊的繪畫技法和藝術審美視野上的綜合與提煉,然后復歸于樸,同時對所謂的“成熟”時時保持了應有的警惕。近些年來,他的山水畫有了新的表現高度,著力點在于,對喜馬拉雅山群山雪域高原自然風光的描繪中,化入天地陰陽平衡觀念、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延拓出“會之以心,出之以悟”、充滿宗教哲學意蘊的“菩提慧語”,重構起新的繪畫筆墨點的價值旨歸。
且以大尺幅作品《錦繡遍宇宙》為例,一片雪域山水托起的“色見”與“聲聞”間,清泉般汩汩流淌的“菩提慧語”為:“一念善心,如雨普潤;一念慈悲,似光遍照。”

所以,任憑當代畫壇“滄海橫流”,尼瑪澤仁先生突破萬物表相、游心寓意的山水繪畫,如同“居高聲自遠,不為藉秋色”的蟬,在經歷過不為人知的苦蛻后,颯然樹立起屬于自己的生命哲學:消亡從來不是生命的終點,沒有愛和信仰才是!
在我的個人閱讀譜系中,私心偏愛于反復品咂宋代文人蘇軾的文字。其人生的最后一首詩《觀潮》曰:“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原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東坡先生將經歷過世間百態后的追求目標、人生執念化為一縷禪意留給了后世。
而在尼瑪澤仁先生的眼中,這詩中的“廬山煙雨浙江潮”正是他心中的繪畫藝術,幼時拿著碳條在墻上涂鴉,像一條思凡的小蛇渴望著塵世的風景;如今用手中的畫筆不斷將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的創新引向深入,執著中透著曠達,淋漓詮釋了歷史使命感與藝術傳承發揚的深層關聯。
拋開其繪畫中現實的指涉性、宗教的啟悟性、藝術的創新性,能夠回歸本心,才謂人生最大的凱旋。難怪尼瑪澤仁先生懸掛在畫室墻上的幾幅近作,筆墨間常常流露一種身處天涯之遠般的怡然氣息,如何愛憎,洞然明白,正可視之為在人生路上被歲月滋養出的可喜的、新的精神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