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前,國際社會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并正經受嚴峻疫情考驗,國際關系中逐步呈現的逆全球化浪潮,對開展多邊主義國際合作造成極大消極影響。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中國為國際社會提供的具有中國特色并脫胎于傳統經典文化的公共產品。其中,包含了豐富的國際法理念,符合聯合國憲章精神,并與西方傳統經典哲學中的“共同同意”自然法原則存在一定程度的契合。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蘊含的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文明共存和可持續發展等原則,與國際法原則相輔相成,可視為中國對國際法體系的新貢獻。因此,將現行國際法基本原則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融為一體并不必然導致中西方文明沖突,而將豐富與充實現行國際法原則體系,同時也將為中國參與全球治理,使得國際秩序朝著有利于全人類共同利益的方向規范發展作出貢獻。
關鍵詞:人類命運共同體;共同意識;國際團結;國際法原則
作者簡介:楊博超,中國政法大學人權研究院講師(北京? 10008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式人權文明新形態研究”(21AZD095)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2.03.014
自約300年前的全球化進程肇始,使人類希望通過交往加深理解并消弭對不同族群間的未知差異而帶來的恐懼心理的目標逐步實現。聯合國等政府間國際組織的成立,是人類在促進交流與合作方面努力的成果,但同時基于不同民族、族群和信仰的文化斷裂帶仍然存在,其表現為宗教理念、法治體系、政治邏輯以及在此基礎上塑造的人權意識形態間的沖突;亞洲和歐洲基于地理上的區分開始模糊,并出現使用“東西方”。但應當看到,東西方并不應完全依照“此消彼長”的范式運行。東西方傳統文化中關于“共同”“共通”“和而不同”等具有同質化意蘊的哲學論述需要被重新釋讀,并映射至國際法原則的更新進程。而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所塑造的新型國際秩序觀,對消弭這種基于不同文化產生的沖突具有重要作用。本文將從自然法學說切入,結合國際法學視角,比較西方傳統自然法學派的“共同意識”原則和中國傳統哲學中的“命運共通”理念,挖掘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中蘊含的中西方文化底色和現實意義,并對照國際法原則演化進程,嘗試呈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國際法原則發展中的重要價值。
一、西方文化中的“共同意識”與“國際團結”
國際法的建立經歷了漫長的過程,甚至在15至16世紀,很多獨立國家沒有建立起來以前,國際法被認為是不被需要的。1但有趣的是,國際法原則在早期的自然法理論專著中仍可見端倪,如格勞秀斯《戰爭與和平法》中曾試圖以一種堅實的基礎來確立戰爭與和平的關系,而由此引發出“人類共同意識”的概念,從而證明某種行為或普遍需求符合自然法。2“人類共同意識”而后逐漸被國際法學者發展并建構成現代國際法的一項原則,即“國際團結”。
(一)自然法學說與“共同意識”
現代國際法(特別是國際人權法)與國際關系中蘊含的平等思想在自然法學派論述中有諸多體現,同時自然的公正對全體公民都具有同一效力。3自然哲學家認為從人的自然天賦而言,人們都用嘴和鼻孔呼吸空氣,在主體上都應立足于平等的地位,但卻在行為方面表現出對貴族的事實敬畏和崇拜、對出身卑微者的高傲,這種差別對待是愚昧的。4而對不同身份人的平等思想也逐步演化成有關個體平等的理念,也成為后來誕生的自然法思想的基本內容;其中對個體欲望和利益等論述也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后來進一步闡釋具有倫理意蘊的“善”和“正義”等理念產生了影響。這種論述表達了一定的人文精神,哲學家認為人們在城邦制度保障下的整體生活和諧而非僅滿足個人需求為目的的生活才是真正符合人的本性且值得追求的。斯多葛學派對人的差異性的淡化亦是發揮了人的尊嚴觀念,認為人類應團結一致,一切有理性的人都是世界公民,體現了人與人之間普遍平等的思想。5但不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阿奎那,抑或斯多葛學派關于平等的思想大多被認為是一種“形式上的平等”,而未能在實質上提供保障平等所需的道德性或內容價值。由此可知,自然法學派關于平等的論述與現代國際人權法所奉為圭臬的“平等與不歧視”原則相較,仍具有其局限性。但似可窺見,西方人權觀作為理論支撐的自然主義觀念和人文理念中也同樣提倡集體性權利和人民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這種倡導和平與普遍幸福的自然法思想并未完全為世界帶來和平,哪怕1648年經歐洲16個國家、66個神圣羅馬帝國下的王國,109位參會代表共同同意而締結,確立恢復歐洲和平和 30年戰爭之后制度安排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也未能結束世界的動蕩。據不完全統計,從1650年到1800年的一個半世紀,歐洲各國之間發生了約67 次大規模戰爭。6因此,如何構造一個和平的世界成為古希臘先哲和今天學者與政治家們一直長久討論的話題。哲學家們曾進行一系列理論建構嘗試,如康德著述《論永久和平》中所蘊含的人道理念,鼓勵對外締結和平合約、對內以共和制憲法來實現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和平,探討以自由國家聯盟為基礎維護國際和平。這一理念對后來的國際聯盟和聯合國的建立均有深刻影響,如《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3款所表達“促成國際合作,以解決國際間屬于經濟、社會、文化及人類福利性質之國際問題,且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國際社會最終選擇了永久性組織的制度,也體現了其趨利避害的特征。
(二)從“共同意識”到“國際團結”
現代國際法產生之初,國際社會并不清楚國家間關系應適用何種法律來調整。作為現代主權國家誕生標志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僅籠統規定涉及爭端應約定仲裁員解決,或以締結條約結束該爭端。相比國內社會數以千年的政治演變而形成“利維坦”(國家為擬制主權者)行使對國內社會的統治權模式,國際社會雖已有組織化機制,但歷史尚短,并因具有扁平化特征而強制力不足,從根本上說還是一個“無政府”或“半政府”的人類聯盟體。聯合國的“大國一致”仍體現國家利益或實力至上的叢林規則。國際組織雖踉蹌前行,但卻普遍認為國際社會應當團結協作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特別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聯合國將“保護人權”作為其所追求的重要目標,而后通過一系列國際人權條約確立國家保障人權義務以及人權保障標準已成為國際社會共識。
在實現聯合國人權保護目標的指引下,以團結理念開展國際合作已逐漸成為21世紀國際關系的基本價值(fundamental value)。1在自然法理論中,“團結”考慮到了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的聯系。這些紐帶的存在并不只是因為人們原本渴望這種紐帶,而是因為人們通過運用其理性發現,通過合作來解決發展中面臨的共同問題是最優路徑。合作使民族國家能夠相互幫助,并使受到傷害或威脅的人受益。聯合國的運轉便是國際法領域內踐行團結的一個重要例證,在《聯合國憲章》中鼓勵和敦促成員國通過國際合作來實現其宗旨和目標。從聯合國實踐看,無論國家大小、財富多少、資源富裕或匱乏,國家間的合作對于打擊任何威脅人類和平與安全的事物都是必不可少的。當然,這種合作需要那些對普遍和平至關重要的友好關系。值得一提的是,在當前新冠肺炎疫情仍然嚴峻的情況下,若要充分保障人的生命權、健康權與發展權,平等與互相尊重前提下的國際團結至關重要。自然法學理論中的“共同利益”(common good)理念與“團結”相互作用,使得人們逐步認識到生活是相互依存的,而不是純粹自主的。在應對傳統和平與安全和新興的環境保護等威脅全人類共同利益的問題時,世界各國團結而摒棄各自為戰,甚至以鄰為壑來采取共同措施將是最為有效的。
聯合國框架下通過的一系列國際文書也充分體現了團結理念,如《聯合國憲章》第1條、《世界人權宣言》第22條、《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2條、《兒童權利公約》第4條、《殘疾人權利公約》第32條等,均為國際團結的開展提供了理論基礎;區域性國家集團如77國集團,不結盟運動等均曾通過會議宣言認同國際團結合作的重要作用。2009年,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通過決議對國際團結(international solidarity)進行定義,其核心為在各國和其他國際行為體相互依存的基礎上,謀求世界各國利益或目的的結合及社會的聯合,該聯合的目的在于維持國際社會的秩序和生存。2從聯合國一系列涉及“國際團結”的實踐中看,實現國際團結的主要手段是國際合作,但范圍遠比國際合作更大,3其主體包含國家和國家以外的行為體,如個人、聯合國機構和非政府組織等。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曾將國際團結解剖為三個層次,包括預防性團結(preventive solidarity)、國際合作(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和反應性團結(reactive solidarity)。4國際團結原則的確立為國際行為體集體對抗大流行病、自然災害、武裝沖突,以及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的蔓延等起到重要作用。而對這一原則內涵的詮釋不僅是西方自然法中“共同意識”思想的作用,也承載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元素。
二、中國傳統文化對“命運共通”的闡釋
中國文化傳統自成體系,曾為世界文明發展貢獻諸多優秀元素,且以“內斂”“謙遜”為指導,重感悟和經驗,從而形成了與西方文化中重分析和論證的不同思維和性格特征。1中國文化內核中的謙遜與內斂品格使其在歷史發展中的外露性不足,進而導致國際社會對中國文化理解缺失,甚至被視為“異類”。特別是從人權文化角度看,中國與其他西方國家的不同文化視域,形成了不同的人權觀,2但不同并不意味對立。中國傳統哲學文化亦在一定程度上與西方自然哲學理論有著類似元素,如對“團結”和“共同”的解讀。但從中國傳統思想體系的基礎社會載體看,曾經支撐傳統思想的社會根基早已產生重大調整,故而以“傳統”硬套“現實”實難行之有效。3因而呼喚脫胎于傳統文化,實現古今價值融通的新的時代宣言成為必然。在此背景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兼容傳統文化中的“共同道德”、人的尊嚴、人與社會關系等邏輯,以公平公正的人類共同價值,追求“和而不同”“天下為公”的人類生活圖景。
(一)“和”理念與“命運共通”
“和”理念即是中國傳統文化最為基本的特質,包含儒家、道家、法家等思想元素,是中國傳統經典哲學的總結。表現了中國文化的多元性與包容性,表達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其內涵在于追求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萬物的和諧與包容性發展。
首先,“和”涵蓋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在與人之間關系中,中國文化之“和”體現為和諧。孔子云:“禮之用,和為貴。”更深入一層,則體現在道德層面人與人之“仁愛”。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愛人”等。《孟子·離婁下》亦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幾希”則體現為區別,孟子接而闡釋“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可見,在孟子看來,人與獸之不同在于“仁”,此便彰顯了人的價值和意義。孔子雖未明說仁即是人性,他實際上認為性是善的;在孔子看來,善的究極便是仁,則亦必須從實際上認定仁是對于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根本的規定,亦即認為仁是作為生命根源的人性。4 而這種和諧相處理念不僅貫穿人與人個體間的交往,甚至在人與社會關系中也遵循此而運行,這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關注國之和諧亦關注人之和諧具有一脈相承的邏輯。“和”理念蘊含人道精神,對構建和平國際環境及武裝沖突中人道規則都有所裨益。在國際關系中則體現為和平環境與發展間的相互作用,即和平是經濟增長、民生改善、社會穩定、人民往來的前提,而發展則對于和平的實現起到促動作用。5
其次,“和”揭示人與社會的關系。人作為社會的基本組成單位,社會是人生活的載體。中國傳統哲學中“大同社會”的“天下觀”,亦反映了希冀“天下為公”的社會理想。人應當行大道、修文德、容其罪,而作為群體的人也應當視他國為家國,后者的表述強調人的社會性,以及對社會作為整體的命運與共的表達。人與社會的互動性體現人與社會的融合,人從出生即扮演著特定的社會角色,遵從社會倫理,并應當享有基本權利。這種表述或許與西方在現代提出的人權理論原點相契合,但西方更多的是從對人的“個體性”以及對政府權力的反抗而談及權利的“天賦性”,造成了個人權利和自由至高無上的幻覺。而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哲學雖然沒能出現“權利”表達,但其內生邏輯卻是承認“他者”的地位,我們或可對此進一步推演,即人的權利應當放在相互關系中進行表達。由此中國傳統文化通過人與人關系的描述為人賦予社會屬性,從而確定了權利和責任的相互作用,亦有學者將其稱為“由責任決定權利”的存在論順序。6
最后,“和”描繪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順其自然”為而不爭。儒家強調“天人合一”,即“仁”可推及至其他生物,達到“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些經典論述,充分體現提倡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狀態。此與西方環境倫理學所建立的權利理論有所不同,儒家思想從天與人統一的視角進行思考,是生命整體主義與境界個體主義相結合,是一種對自然之“仁”的道德。1從歷史發展來看,農業幾乎一直伴隨著中國的發展,如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中,將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全國工作的重中之重,而近年來對生態環境保護作出的一系列法律修訂及法規和決定的發布,以及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理念的提出,均表明中國一直對環境及自然生命有著特殊敬畏之心,奉行可持續發展理念,推進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由此,綠色元素也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中的應有之義,詳言之則應包含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綠色發展繁榮、熱愛自然情懷、建設清潔美麗家園、開展國際合作應對生態環境挑戰,推動落實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目標。
(二)“和”文化與命運共通
當前,全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新冠肺炎疫情交織,在變革和挑戰中,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夠獨善其身。不論世界各國主觀意愿是否同意,國際社會事實上已經成為休戚與共、命運相通的共同體。“國際團結”也已逐步成為被國際社會認可的準則。2在此背景下,中國基于優秀傳統文化體系濃縮提煉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其中蘊含樸素的民本思想,即以人民為中心,將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根本追求,為國際社會共同應對公共問題,如貧困、環境污染、氣候變化及恐怖活動提供了多樣化選擇。
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內涵可分為“命運”和“共同體”兩部分。按照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命運”除了生存的狹義概念外,也應做廣義解釋,即包含生命、財富、福禍和苦樂等人生體驗。從人權角度解讀,可歸納為“生存權”和“發展權”。“共同體”則體現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治理和環境等方面的休戚與共。這二者的結合蘊含“實質平等”的思想基點3和三方面的理論價值:一是權利主體的整體性,將人類社會看成一個整體,建立符合整體利益的價值觀和利益觀;二是權利內容的包容性,權利涉及人類社會生活的主要領域,而非僅針對某個主要領域,既包含傳統意義上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以及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同時面對人類共有挑戰,也將生存權、發展權、環境權等集體性人權包含在內;三是權利路徑的現實性,并非提出虛擬的口號式框架理想,而為實現全人類的權利提出具體措施,如“一帶一路”倡議和“南南合作”等。應當看到,中國與西方國家文明之間存在制度性差異。4從傳統西方人權起源來看,人權誕生于人民對政府的懷疑,以“權力定會產生腐敗”為前提,并通過政治博弈確立為制度,所以對個人的權利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格外重視,這在根本上是一種人民要求政府的自下而上的人權本位。5總體而言,西方人權理論強調人的自然屬性,即人權的個人主體性;中國傳統人權理念注重人的社會性和道德性。而當個人權利與公共利益產生沖突時,西方人權理論更看重個人之“利”,而中國人權觀則認為個人利益應當讓位于社會和民族利益,即追求“大義”,抑或稱之為對責任(義務)的強調。不可否認,西方傳統人權理念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權觀均存在一定局限性,從而在面臨人類共同挑戰時,個人之“利”與公眾“大義”沖突愈加突出。在此背景下,中國人權觀和西方人權觀(特別是歐洲國家),通過對自身的人權觀的不斷反思和批判,逐步拓展人權內涵。盡管二者特征元素并不完全一一對應,但這兩個人權觀系統卻為了共同應對公共挑戰而相互啟發、相互交流、相互補充,從而產生一定程度的契合。
三、“命運共同體”理念對國際法原則的補充和發展
為應對世界“前所未有之大變局”,“國際共同體”在近年來被政治家和學者大量運用,而這種現象表明國際社會對團結應對挑戰的期待。“國際共同體”這一理念在西方傳統自然法學理論1和中國傳統文化中均有所反映,而中國于新時代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則體系性地發展了“國際共同體”理論,賦予其時代意涵,強調國際社會差異性和共依性的統一,為國際法社會基礎和原則提出了新的思考。2從現代世界歷史發展軌跡看來,國家對共同體概念的認識,經歷了從地區性到全人類、從特定領域到綜合領域的演進過程。
(一)“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對國際法原則的補充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核心元素與國際法基本原則相契合。其中蘊含的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文明共存、可持續發展等多層次意涵可視為對傳統國際法原則的補充,也可以視為對“國際團結”國際法原則的具體解釋。
建設持久和平的世界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引領。從歷史演進看,人類發展的歷史與戰爭相伴,追求和平成為人類的長久目標,中西方哲學思想中均蘊含先賢對止戰與構建和平的思考。《史記·漢書》載,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后“軒轅乃習用干戈呂征不享”, 應撫萬民度四方,而建太平世界;《漢謨拉比法典》載,漢謨拉比王需以和平統馭世人、以智慧保護世人,并祈愿在戰爭與戰斗之場中毀滅武器。近代以來,人類身遭兩度慘不堪言之戰禍,為實現和平目標而建立聯合國,并在其憲章序言中指出“保證非為公共利益,不得使用武力”,同時要求各成員國“不得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和“以任何形式干涉別國內政”。這與人類共同體中所蘊含的尊重國家主權平等和維護和平共同發展的思想相一致。
構建普遍安全的世界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根本基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堅持共商共建共享,在合作中促安全、謀發展。3“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亦是聯合國之三大宗旨之一。《聯合國憲章》中同時明定對破壞和平行為的預防措施,即要求成員國“采取有效集體辦法,防止和消除對于和平之威脅以達到各國免受侵略行為或其他破壞和平之行為”。現代國際法所賴以存在和用于規制的國際社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相互依存的共同體,一國在其中往往難以獨善其身。從而聯合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吸取教訓建立集體安全機制,旨在以大國一致方式,代表國際社會全體,保障國際和平及安全。勞特派特曾指出,“在當今國際社會尚無由居上機構始終壓倒性地實施著法律的基本方面;這種實施依賴于并非國家的共同體之集體行動”4。但在國際實踐中,傳統“集體安全”因其“大國因素”愈發重要,易受國家實力左右,從而招致諸多批評。人類命運共同體中所蘊含的共建共享的理念,首先,有利于統籌應對愈發凸顯的非傳統安全威脅;其次,人類命運共同體要求國際社會共同努力,為從根本上解決現行機制中決策的非民主化提供新思維,即“國際上的事情由大家商量著辦”5。
“共同繁榮”的國際法原則下的普惠與平衡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應有之義。《聯合國憲章》亦將“促進全球人民經濟及社會之進展”作為聯合國的又一宗旨。與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原則調整各國之間政治關系有所不同,中國主張推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進而實現以全球經濟日趨一體化為客觀條件,以促進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推動經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展為目標。中國在命運共同體制度指引下秉持開放包容的心態以期實現普惠與平衡。因此,推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必須充分考慮亞非拉區域內發展中國家(地區)和不發達國家(地區)的利益訴求。2015 年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峰會面對全世界幾十億公民仍然處于貧困之中,生活缺少尊嚴的現實,號召國際社會集體努力謀求全球發展,開展雙贏合作。1中國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引下,以踐行發展權為導向,不僅在國內以極大魄力開展脫貧攻堅行動,并在2021年初宣布在全國范圍內消除絕對貧困;2同時積極開展以“南南合作”為核心的國際發展合作,身體力行落實聯合國2030可持續發展議程。
多元文明和諧共存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內核。為追求文化尊重和寬容,國際法發展的歷史上曾初步確立“文明共存”的國際法原則。近代國際法肇始于歐洲,基督教文明中蘊含的宗教寬容思想也成為“文明共存”的主要思想淵源,但這種寬容卻僅被狹隘地限制在對基督教自身文明的包容中。歐洲并不認為其他地域文明屬于《國際法院規約》第38條中用以界定“一般法律原則”的“為文明各國承認者”的范圍,這是對“文明”界定的人為化,并天然賦予西方國家界定蠻夷與文明的權利。3人類社會中多元文明共存,而推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除了國家之間和平共處、共享普遍安全外,謀求社會經濟發展的共同繁榮,各種文明、文化的和諧共存,也不可或缺。與共同繁榮原則所含制度性包容有所不同,文明間包容是不同文化思想的共存。這種源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和”思想,打破了固有的“文明階級”思維,為人類社會多樣性文明的實質平等化提供了理論載體。這與《聯合國憲章》中所載,“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的精神相一致。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在《聯合國憲章》所確立的原則基礎上,為各種文明、文化、宗教等意識形態的交流互鑒、和諧共存提供可行路徑。但在西方式特別是美國式的以個人為中心的民主制度和市場經濟理念在世界范圍內流行的大背景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及其理念由于在國家實踐中獲得巨大成功,盡管在大部分發展中國家以及不發達國家中受到歡迎,但在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占據主流話語體系的國際社會仍招致諸多爭議。美國 2017 年《國家安全戰略》將中國列為頭號競爭對手,指責中國利用美國幫助建立的國際體制,在國內補貼產業和強制外國技術轉讓,扭曲市場。4美國、歐盟和日本貿易部長 2019 年發表的《三方聯合聲明》再次提出對所謂非市場的政策、市場導向的條件、產業補貼和國有企業與強制技術轉讓的關注。5這些政策和指責的實質在于認為中國的制度及其理念不同于發達國家,因而不可容忍。除非中國按照其要求改變,否則就被作為競爭或被圍剿的對手。中國在堅持自己選擇的社會經濟基本制度的前提下,不斷努力改革開放,吸取別人的長處,自我改進,同時以“文明共存”的國際法原則作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本原則之一。這既符合《聯合國憲章》中對不同制度、文明的包容思想,也可為國際社會朝著和平共處、包容和諧的方向發展,走出冷戰思維提供理論支持。
堅持綠色可持續發展理念是推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路徑。聯合國成立以來,“可持續發展”歷經1972年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宣言》和1992 年《關于環境與發展的里約宣言》等文件,已逐步確立國際法原則的地位。而基于環境對人的可持續發展重要性的愈發認可,國際社會也逐步將環境權視為一項新興人權。1經濟的發展和資源的過度開采導致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面臨嚴峻挑戰,人類越來越認識到應當開展國際合作以應對環境威脅。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開展的環境領域合作將為世界注入更多穩定性和正能量,提振全球共同應對環境風險和挑戰的信心。聯合國在其“千年發展目標”和“2030可持續發展議程”中,均將環境的“可持續能力”作為一個重要目標,倡導國家和主要發展機構共同實現。聯合國框架下通過的一系列重要文件及公約,如《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巴黎協定》《生物多樣性公約》等,均體現了絕大多數國家踐行可持續發展原則兌現國家承諾的決心與行動。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對國際法原則的促動
當前,國際法原則體系的解釋對文明多樣性回應不足,忽視人的全面發展。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或可對此進行補強,并在發展國際關系理論、促進國際法治的民主發展、確立各主權國家遵循國際法治共同義務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其所蘊含的“命運共通”將為國際法原則增添新的注腳,有助于國際法原則體系的深化,特別是對切實保障人權,提升人權保護的質量具有重要作用。
一方面,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突破了西方傳統國際法解讀和人權觀的狹隘境界。其理論體系具有可實踐性,避免了人本和民本等狹隘的民族主義脫離實際的抽象,更進一步彌補了社會整體責任意識缺失和對立等困境,回應國際社會發展痛點。更創造性地對國際法律秩序與和平發展的關系進行定義,即沒有發展就沒有和平,沒有和平則沒有發展,沒有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就沒有和平和發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顛覆了傳統國際法理論中習慣于將國際規范建立在國家意志之上,對于不需經每個相關國家接受或批準的集體規范的產生則持拒絕態度的范式。相反,人類被視為整體,追求人的全面發展和人類進步應成為國際社會所追求的目標。命運共同體理念也可以很好回應國際關系中對于和諧發展愿景的渴望。“互利”與“合作共贏”等發展模式為和平共處的傳統國際法原則注入新的活力,并可有力抵抗西方國家試圖在人權和所謂“保護的責任”的幌子下恢復殖民主義政策和干涉政策的做法。
另一方面,“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全人類為視角,特別注重國際社會的包容性發展,在發展的過程中協調各種人權的平衡保護,由此化解權利沖突。從國際人權法視角看,即使當前人權譜系將人權分為三個“代際”,其中包含了個體與集體人權,但人權以個體權利為基礎核心的本質并未發生明顯改變。傳統人權觀主要以西方自然法學理論為基礎,不可否認其在一定歷史時期內的進步意義,但傳統人權內涵并未能隨著社會情勢的變化而發生改變。因此,在應對國際變局,特別是面對全球突發衛生公共事件顯得力不從心。個體權利中心主義可以回應權利的正當性、重要性和權利保護手段等問題,但一旦面臨資源緊縮和匱乏,不同權利主張者針對同一權利主張的沖突,以及對不同權利的主張和需求(生命權和自由權),則必然導致權利沖突。2此時傳統個人權利主義人權理論則顯得力有不逮。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則帶有“團結”和“團體”思維,并非以個人或個體的需求為中心,而是把“國際社會”作為一個群體的需求和愿望,在宏觀層面上解決由于資源不足所引發的矛盾,倡導和平權、發展權和環境權。當然,這種集體性權利思維不僅能夠解決國際困境,也對國家內部執政原則和人權體系發展關系有著現實指導意義。
事實上,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已經被納入一個客觀的規范性國際制度中,并被越來越多的國際組織所接受,但將其轉化為國際法框架下的精確法律規范仍需努力。不可否認的是,在人類共同體理念下保護和發展共同利益,將為克服當前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挑戰,如氣候變化、恐怖主義、戰爭傾向和日益嚴重的不平等現象等,提供可行路徑。國際社會愈發認識到人類若要在全球框架內實現協調發展,需要在國際合作中實現質的飛躍,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將可能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為此注入新的活力。
結? 語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脫胎于儒家文明,體現了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的特有品格,同時又根據時代發展和國際法治的發展需要,在堅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基本精神內核的基礎上作出新發展,體現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成果,為打破并超越西方發展理論的局限性提供新的思維。在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加速國際格局演變,世界進入震蕩變革的當下,文明沖突思維并不可取。從中國與西方先哲經典論述中不難發現,“共同同意”與“命運共通”的思想并非一一對應的等價概念,但卻均與當前國際法原則的核心思維產生契合效應。在國際法適用和發展的過程中可以相互作用,彼此影響。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容不僅與《聯合國憲章》以及聯合國主持下制定的有關國際法文件中確立的一系列基本原則,以及國際人權法中國家對人權保護的義務內涵相一致,同時為傳統國際法原則增添了新的內涵,使其更具包容性和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