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紅
摘要 本文以昌耀創作于1962年的作品《峨日朵雪峰之側》為例,從意象的奇異與獨特、語言形式上創造性使用“長句”、情感表達上與同時期的主流詩歌保持距離這三個方面來談昌耀在中國新詩審美范式上的創造。
關鍵詞 生命意象長句情感表達
近年來,對詩人昌耀的關注逐漸增多,他的早期作品《峨日朵雪峰之側》也入選了統編高中語文必修上冊的第一單元。毋庸置疑,其具有鮮明個性和強烈創造意識的詩作,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縱觀昌耀的一生,不難發現,他的生命體驗本身就是一種不尋常的的獨異和叛逆。尤其是二十多年在青海荒原流放的經歷,深深影響了他的創作,使得他的詩作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依然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體現著詩人本身的“自我創造”,形成了獨特的“昌耀體”。
下面我們以《峨日朵雪峰之側》為例,從“意象”“語言形式”和“情感表達”這三個方面來略談昌耀在中國新詩審美范式上的創造。
一、意象的奇異與獨特
《峨日朵雪峰之側》開篇起筆不凡,“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此刻”“僅能”,這兩個詞把一個歷盡艱辛的登山者形象,非常突兀地呈現了讀者面前。過去我們讀到關于雪山的詩,大多都是描寫雪山的雄奇或壯美,比如“青海長云暗雪山”(唐·王昌齡)。而詩人昌耀卻創造性地描寫了一位正在攀爬雪山的登山者,這位登山者之前經歷了什么,之后還能不能繼續攀登,我們不得而知。詩人在這里也沒有繼續往下寫,而是以一個冒號,引出了一幅宏偉、壯闊之景:落日的磅礴與決絕;山體滑坡的“囂鳴”。這樣強烈的視覺沖擊和聽覺轟鳴,卻并沒有帶給我們“豪邁、激昂”之情,反而是全身心的緊張。因為,登山者是要想要向上繼續攀登的,可是,眼前之景卻帶有一種勢不可擋的向下的力量,似乎要拉動著登山者一起墜入深淵。
在這樣岌岌可危的處境之中,詩人把筆觸又收回到自己:“我的指關節鉚釘一樣揳入巨石的罅隙。”“血滴,從撕裂的千層掌鞋底滲出。”這里對“指關節”和“血滴”的描寫,再一次表現了此次登山過程中所體現的生命的艱辛。同時也以一種堅毅的姿態顯示了登山者身處險境中的“意志堅定”和“頑強不屈”。在與山的不屈對峙中,登山者很自然地渴望能有諸如“雄鷹”或“雪豹”這樣有著雄偉之力的事物出現,以汲取力量。然而,并沒有。出現在登山者面前的,卻是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這就與前面宏大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小小的蜘蛛能給登山者帶來繼續前行的勇氣和信心嗎?
且看昌耀對“蜘蛛”的進一步特寫: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
此時,詩歌內在的張力陡然凸顯,從“蜘蛛”上,我們看到:即使生命狀態卑微,卻依然執著于生命的這樣一種昂揚姿態。此刻,昌耀將深刻體驗到的生命理念、立場、情感,傾注、融貫到了這一精心選擇的生命意象中,雕鑄了一幅真實而頑強的生命圖畫。
1957年到1979年,這22年被流放期間,昌耀被剝奪了發表作品的權利。他這一時期創作的詩歌,都是以“地下寫作”呈現的。他的名作《高車》《山旅》《良宵》等都寫于這一時期。這時期詩作中的意象,以《峨日朵雪峰之側》的“登山者”蜘蛛”為代表,儼然已成為生命形象的縮影,是詩人關照自我生命,燭照出來的生命意象。這些生命意象的共同特征都是:拼搏者、抗爭者、創造者!是如昌耀自己在詩中所說的“生命意向”:我視生命為宇宙之詩,我視生命現象為宇宙原始詩意的沖動。
二、語言形式的“不合常理”
昌耀的詩,是一部個人精神傳記,廣袤的青海高原為他的詩作烙上了獨特而強有力的象征語言。初讀《峨日朵雪峰之側》,我們一定會訝異于詩歌語言形式的“不合常理”。比如長句的運用:句子很長,且在句中分行;本該處在上一行的結尾,卻出現在了下一行的開頭。
比如這兩句: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
然而,我們仔細品讀,卻能發現這正是作者匠心所在:如果句子不分行,那這兩個長句就沒有了停頓,分別變成:“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和“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這樣的改動,直接削弱了“日落”中詩人所著力刻畫“落日”之“決然”。但對這個長句進行分行處理后,我們眼前似乎就浮現出了光明將逝,山海將暗的巨大危險畫面。同時,詩歌以“山海。”這樣突兀的形式出現在下一行的開頭,就具有了極強的震撼。同樣,對“蜘蛛”的描寫句也被切分成了三行,最后以“快慰。”單獨成句,戛然而止,那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頑強的生命力”一下子撲面而來,產生了極強的藝術效果。
所以,昌耀詩歌中長句的普遍存在,“是詩人在詩藝發展中主動做出的藝術選擇,目的在于尋找能與其精神強度相對應的詩歌形式。”
昌耀非常愛用長句,但也極其注重詩行的停頓。比如他同樣創作于1962年的《良宵》中有這樣的詩行:
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這在山岳、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
是屬于你的嗎?這使月光下的花苞如小天鵝徐徐展翅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這幾行詩都是長句,但是詩人處理的停頓就不一樣。第一行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有一種款款而來的深情。第二句,在“夜”這里斷開,前面對“夜”的鋪排,讓讀者首先感受到了強烈的視覺沖擊之后,才發出疑問“是屬于你的嗎?”第三句,還沒有等到“夜”,寫到“月光下的花苞”就停頓了,讓讀者在內心不自禁對“夜”產生了美好的聯想,這時,詩人才接著緩緩寫完后面的句子。
由此可見,昌耀詩歌語言形式上的“不合常理”,對“長句”的分行、停頓,甚至標點的運用,實際上正是他對于詩歌內在節奏的強力操控。“昌耀對于節奏的處理,正是要求詩句與散文語言、日常語言的無意識的節奏拉開距離,凸顯獨特性和陌生性。”
三、情感表達的“冷靜、清醒”
《峨日朵雪峰之側》創作于1962年,屬于詩人創作的早期。如果把這首詩與同樣創作于1962年的《甘蔗林,青紗帳》(郭小川),以及當時傳唱于大江南北的《回延安》(賀敬之,1956年)相比較,我們會發現,昌耀的詩歌與主流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在情感表達上,有一種獨屬于自己的“冷靜”和“清醒”。“昌耀的創作一開始就卓然獨立于時代的主流詩歌之外,顯示出可貴的民間品格”(向衛國)。
50年代末、60年代初,詩壇呈現了一個從頌歌到戰歌的變化,對新中國的熱烈歌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使主流詩壇的表現主題漸趨一致,卻也使得抒寫的空間日益狹窄。此時,被流放于邊陲之地的昌耀,把個人身世和命運與這片砒礪、打磨他的廣袤土地深深地契合了起來,把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和對命運的思考,以一種獨特的生命景觀和生存情狀表現了出來。所以,在《峨日朵雪峰之側》我們得以看到那孤獨而倔強的“登山者”,看到那卑微卻“默享”著生命快慰的“蜘蛛”。正如林賢治所說:“從早期的作品看,他已背向詩壇,完全無視時人的寫作而獨辟蹊徑。”
縱觀他這一時期的詩歌,比如傳唱甚廣的《鷹·雪·牧人》(1956)、《高車》(1957)、《良宵》(1962.9),他都是將視野深情地投向了他所置身的西部,投向了永恒的生命和蓬勃的生命力。這正是昌耀的獨立之處。他帶著這種時代情緒但沒有完全被其吞沒,“在取得與時代大合唱合拍、同步的同時,卻又把詩歌視線抽取出特定時代的公共空間,投放到生命這一普泛領域。”因而,在裹挾一切的時代洪流中,昌耀以創造性的新詩審美范式,發出了具有鮮明個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