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蘇蘇

春天,一個平常的傍晚。夕陽最后的余暉漸漸散去,暮色將至未至。
不遠處的田間小路上,走著正欲歸欄的牛羊。
少年坐在地上,屁股下墊著草團子。
在他面前堆放著十幾根長短不一的竹片,一團麻線和幾根鐵釘。家中的大黃毛狗懶懶地趴在竹椅邊,椅子上斜掛著他的帆布書包。他記得書包最初時是柳條一樣鮮嫩的綠色,背了五年,現在卻是毫無生氣的淺白,背帶兩側也起了毛。
少年拿著刀,開始仔細地擺弄竹片,劈、削、剖,動作笨拙而耐心。他要為燕子窩做一個支架。燕子窩在堂屋的房梁那里,正對著大門,海碗大小的模樣。燕子窩是今年新建的。不過,他并不清楚燕子媽媽和燕子爸爸到底是從哪天開始建的窩,等到他發現時,不僅燕子窩已經完工,而且還有了小燕子,每天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地叫鬧個不停。
“去年,燕子窩掉了下來,兩只小燕子摔死了,今年可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想起小燕子軟綿綿躺在地上翻著白眼的可憐樣子,時隔一年,他心里還是忍不住難受和愧疚。
“可不要太鬧,鬧騰得厲害,當心這會兒掉下來。”少年默默地禱告著。然后更加仔細地削著竹片,以至于父親什么時候來到身邊也渾然不覺。
父親腰上拴著柴刀,頭發上還沾著灌木的葉子,鮮嫩的,枯黃的,帶著山里的氣息。
“在做什么?”
“給燕子窩做個支架,免得小燕子又摔下來。”
父親沒說什么,一閃身進了里面的廚房。再回到少年身邊時,肩上扛了架長長的竹梯,手上拿著一把小榔頭。
“差不多了嗎?”
“嗯,好了。”少年舉起手中方方正正的支架。父親用手壓了壓,隨手拿起刀子,在四邊又輕輕敲打了幾下。
“軟了一點。不過,應該能托住燕子窩。”父親放好梯子,一手托著支架,一手扶著梯子,三下兩下爬到了燕子窩前:“里頭有四只小燕子!”
“是嗎?多大了?”少年抬頭問,兩手緊緊地扶著梯子底部。
“很小,比剛孵出來的小雞還小。”
“哦。”少年一邊應著,一邊在心里極力想象著剛孵化出來的小雞到底有多大,是什么模樣。不過,他實在很難把那些剛孵化出來的黃絨絨、走起路來又搖搖擺擺的小雞和窩里的小燕子聯系起來,一個是天上飛的,一個是地上走的,怎么能拿來比較呢?他想。
但他因此想起了家里的那只大蘆花公雞,每天天蒙蒙亮,就在窩里打鳴。“村子里那么多公雞,每天都是它第一個打鳴,簡直是公雞中的將軍。”想到這里,少年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一絲得意。
他還想起了挖蚯蚓的情景,就在村溪邊的竹林里,風吹竹葉,沙沙作響,泥土松軟濕潤。他拿著小鋤頭,在那里找寶似的翻掘,一大群出生不久的小鴨子,一身黃色,或黃黑間雜,或者一身褐色的,毛茸茸,肉嘟嘟,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就圍在他鋤頭邊到處亂轉,好幾次,鋤頭都差點兒傷到它們。每看到他挖出一條蚯蚓,小鴨子們便哼哼唧唧亂叫著一哄而上。
“媽媽今年還會不會買一些小鴨子回來?如果再買來,我可不會帶著它們去挖蚯蚓,那么貪吃,那么強橫的小家伙,太難伺候了。”
“也不一定非得挖蚯蚓給它們吃啊,去溪灘里抓一些小魚小蝦不也很好?”
“但春天的溪水還很冷,媽媽一定不會同意的。”
“可以偷偷去啊,就像夏天偷偷去水庫里游泳,喊上隔壁的三兒,再帶上大黃狗。”
“那,春天的河里有小魚小蝦嗎?”
……少年的想象一點點展開,各種可能來到的場景在他腦海里紛至沓來。于是,他的內心也越來越被一種期待和喜悅填滿了。
“好了,完工。”竹梯上方突然傳來父親的話。蘆花雞、小鴨子、竹林、春天的溪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支架已端端正正地釘在燕子窩下方,大小剛好托住整個燕子窩。
“第一次做,手藝不賴吧?”少年揚著臉問。
“還湊合,但肯定沒我小時候做得好。”
“又吹牛,誰知道你那會兒有沒有做過這玩意兒呢!”少年在心里嘀咕,不過,他沒說什么。他是個訥言安靜的孩子。
“記得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干凈,馬上吃飯了。”父親拍拍手上的灰塵,扛起梯子進了廚房。
少年從門背后拿出掃把,開始默默清理剩下的竹片、麻線、釘子。天色已經暗淡下來,通過眼睛的余光,他瞥見對面的群山,蒼茫聳立,迤邐起伏,而村里唯一的那班公交汽車,正緩緩駛過家門口。
除了司機,車上坐著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不用說,好心的司機又在村頭打開車門,放進了這些蹭車的孩子。
車子將在五六百米外的村尾處停靠過夜,而司機也將被其中的某個孩子帶到家里。接下來,憨厚的山里人會像對待遠道而來的親戚,為他奉上一頓筍香滿溢的晚餐,還有自釀的米酒,以及天南海北的閑聊。
燕子媽媽回來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乳燕們鳴叫得更歡了。熱烈的啼鳴聲里,少年將最后一塊竹片,連同它周圍的塵土,細細地掃進竹編的畚箕。
廚房里傳來腌菜燒毛筍的香味、米飯的香味,一陣一陣,沁人心脾。少年輕輕掩上大門,然后抓起書包,連奔帶跳地奔向廚房。這是一天中最芳香溫馨的時光。很多年后,當少年已經長大,走出山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他會想起媽媽的笑臉,以及爸爸對莊稼、柴火和山村往事的微醺敘述,就像堂屋里的小燕子們互相依偎著,聽燕子媽媽絮叨著南方的故事。
明月悄悄拂過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