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豐歌

最近,苦瓜成了我餐桌上每天必備的一道菜。
孩子對事物的認知,總愛以形象的感知來確定自己的喜好。我喜歡南瓜、豆角、筍瓜、西紅柿等蔬菜,偏偏對苦瓜愛不起來。這種情感上的排斥,先是緣于它與癩蛤蟆皮膚類似的外表。雖然苦瓜那一身晶瑩的綠,遠勝癩蛤蟆那灰不灰黑不黑的臟,但滿身難看的疙瘩仍讓我心生抵觸。它也像南瓜、筍瓜樣,開出一朵朵小黃花討人歡喜,我卻與它毫無眼緣,形同陌路。任憑小黃花可憐兮兮地開著,我都很少拿正眼瞧它一下。最主要的是苦瓜炒出來的味,名副其實的苦。
一個“丑”與“苦”都占全的瓜,實在激不起我情感的一丁點漣漪來。
在母親炒的菜中,如果有了苦瓜,有著“菜大王”稱號的我也不愿動它一筷子。盡管母親說苦瓜吃著雖苦,卻能清熱解毒,是好菜呢!我還是不為所動。再說我又沒上火,才不需它來清什么熱,解什么毒呢!
對苦瓜不好的印象,一直存留在我腦海中。平時家中的菜譜上也不會出現它的身影。這次我與苦瓜的交集,緣于前不久一次體檢,因兩個月前拔牙造成臉部淋巴腫大,許久未消,天天吃頭孢克肟和甲硝唑也收效甚微,著實讓我緊張了許多時日,便到甘肅省康復醫院體檢中心做了彩超、大生化、DR 檢查、腫瘤八項等多項測查。結果我擔心的項目除一個淋巴有稍許腫大,其他都安然無恙地待在綠燈區。
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從未在意的血糖卻以“7.1”這個數字向我亮起了紅燈。孩子是醫院醫生,他知道這意味著情況不容樂觀,便讓我過幾天再去做個與血糖有關的全方位檢測。
誰知我還未來得及再去檢測時,新冠疫情突然反彈,蘭州市通知所有體檢中心全部臨時關停。醫院人太多太雜,很不安全,又不想去。既如此,那就先按“7.1”的標準對待,等后面疫情消退了再去詳查。
于是,最愛吃的肉類控制了,愛吃的米飯、面條減少了,辛辣刺激的調料不加了,菜里放的鹽減量了。家中的綠豆、小豆、燕麥片、玉米糝子等雜糧成為餐桌的???。
并為自己量化了標準,每餐主食不超過二兩。
又在網上查哪些蔬菜最適合血糖高的人吃。結果“苦瓜”二字在無數個搜索中都位列前茅,介紹它有許多對人體有益的功效和作用,如養顏潤膚、滋血養肝、清熱解毒、健脾開胃……而我看中的卻是最關鍵的一條——抑制血糖。
好吧,縱然內心對苦瓜有種同極磁鐵般的排斥,也敵不過它能給我提供實打實的幫助。畢竟在“健康”二字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于是便到菜市場買來苦瓜,炒著吃,涼拌吃,熗著吃……總之,無論變成什么花樣,苦瓜都成了我餐桌每天必備的蔬菜之一。又從網上買來血糖檢測儀,每天在家自測。餐前、餐后、空腹,絲毫不敢馬虎。看著儀器屏幕上顯示的數值都在安全范圍內,懸著的心終于慢慢落到了實處。
想著苦瓜居然有這么多的好處,便以座上賓的待遇讓其繼續上崗,并決定從此把它列入日常食譜之列,給予“正式編制”。
有了這次身體敲的一次警鐘,便想起古代名醫扁鵲“疾在腠理,燙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的精辟論述,終于領略到“防微杜漸”這個詞的分量,更知道了預防為主的重要性。
我開始認真關注苦瓜,解讀苦瓜。是苦瓜,這不會言語的草本植物,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哲學課。我也感知到自己曾經多么的無知與淺薄。
當我的目光深入到清朝,那個人稱“苦瓜和尚”的石濤,便走進了我的視野,這個沒落的明朝皇室遺胄,不僅愛吃苦瓜,還將其清貢于案上。他一定從苦瓜的哲學中悟出了人生的況味。據說他畫中那淡淡的“苦瓜味”,對后來的追隨者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等著名畫家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苦瓜參悟較深的還有一位,那就是香港女作家張小嫻,她內心的苦瓜是這樣的:“苦瓜跟年齡無關,也許跟歲月有關,當你嘗遍人生百味,苦瓜的苦已經算不上苦了?!?/p>
這兩位名人從苦瓜中悟出的是一個道理,或者是一個層次。他們或許從自己“嘗遍人生百味”的閱歷中,感知到“苦瓜的苦算不上苦”。
盡管如此,我認為真正從苦瓜的感官與味覺中悟出大道的,還是那些親自種苦瓜、吃苦瓜的人,他們從一瓢水一擔肥的精心栽培中、從瓜藤上親自采摘的喜悅中、從苦瓜在油鍋烹調的氣息中、從苦瓜進入味蕾的感知中、從苦瓜對身體的呵護中,感知到苦瓜與其他蔬菜的不同。雖然他們說不出高深的道理,卻能從嘴中吟唱出來,而且能從苦瓜的苦中品出甜來,這就比“苦瓜的苦算不上苦”又上升了一個層次。如廣東省就流傳著一首客家山歌:“人講苦瓜苦,我話苦瓜甘。甘苦任群擇,不苦哪有甜?”
說得多好。
當然還有苦瓜本身,它就是植物界的哲人,它年輕時呈現給我們的是那一身的“丑”,是難以下咽的苦,它卻是人體的“保健醫生”,雖出力還難討好,它仍默默忍受,毫無怨言。到垂垂暮年,又“化繭成蝶”,將一身的翠綠變成金黃,并敞開“胸懷”,將它甘甜而火紅的“心”袒露給世人,從外到內都化苦為甜。難怪有高人稱其為菜中“君子”。
因我對苦瓜的排斥而無緣品嘗它“蝶變”后的滋味,這是苦瓜對我的懲罰,活該!母親這時也不忍心再將它作為食物去傷害它,能長到這個時段的都是母親千挑萬選留下來的種瓜。母親只將它紅色膜衣包裹著的籽取出來曬干后作為第二年種植的種子。這是母親對苦瓜的呵護,更是母親對苦瓜的敬重。
苦瓜,是用一生的時間向世人闡明“不苦哪有甜”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