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礦山
我一直到參加工作,才知道礦山原來并不是一個專有的地名。
有煤、有銻、有錫、有石頭,只要是礦,都叫礦山。頻繁的工作調(diào)動,讓我能見識著很多的礦與礦山。有煤的地方叫煤礦山,有銻的地方叫銻礦山,有錫的地方叫錫礦山。我以前工作過的稅務(wù)所都設(shè)在有礦的山上,便也稱之為礦山稅務(wù)所。稅務(wù)所一般都是在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人流比較多、交通條件也好的地方。礦山便也是人流、車流、物流的集散地。
我像個“潛伏者”,略帶疏離、冷靜地看著身邊每日生成與消逝的“故事”,對老式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鋪、老舊的井口、鮮活或緘默的個體懷有熱愛之心。
我來到礦山,有“普魯斯特式”的回望和現(xiàn)實與夢幻相互交織的旅程——記憶像一只敏感的鱗翅目的昆蟲,如果不悉心捕捉,它便會在若有若無的風中逃遁得無影無蹤。
這里有一片高矮錯落的房子,灰青色的房子外墻下面因為日曬和潮濕而爬滿污垢,它們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逐漸上升。
礦上有樓房、有小橋,有俱樂部、門市部、小公園,有醫(yī)院、澡堂、幼兒園、郵局,還有學校、報館和新華書店……在山坡之上,蓋滿了一排排房子,一排疊一排,一層接一層,像極了鴿子窩。到了晚上,每一個房間里都亮了燈,燈光暖暖的,就像是每一孔窗戶里住了一個小太陽,整個礦山就構(gòu)成了一個熱鬧的太陽家族。
五六十年前,礦山是一個不錯的居民生活區(qū),那層層疊疊依山而建的紅磚瓦房,曾經(jīng)是萬家燈火的美麗影像,刊載在《神州畫卷》的封面上,讓多少礦上的人們流露著幾分喜悅與豪情。但現(xiàn)在明顯有些陳舊和雜亂。近二十年來,外面的變化太大了,外面的世界太繁華了。倒是這里,不但沒有變化、沒有繁華,給人的感覺卻是枯葉滄桑、繁華落幕。
時光的交錯與生命的夢幻,在剎那間迸發(fā)出蒼茫明滅的火光……
我在一處廢棄了的垃圾場,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紅色牛皮紙做封面的筆記本。我看了看里面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礦山一個青年礦工的日記,大多是寫于1991 年到1993 年間兩年多的工作、學習和戀愛的筆記。這個日記本,應(yīng)該更早于記載的年代,扉頁上還有人用毛筆題的贈詞:“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腦子里,落實在行動上。”落款是“采煤一隊黨支部贈一九六五年九月”,姓名湯嵐。我打開被雨水浸泡了的筆記本,有的紙頁已經(jīng)粘連在一起,里面的字被雨水浸泡,猶如洇了濃墨的山水畫。
我翻看了幾頁,“湯嵐”,一個大學畢業(yè)分配在礦山的女孩,她模糊的印象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筆記里記載著湯嵐對科研工作的憧憬,有在礦上的初戀愛情。
可是,這些美好的記憶和美麗的筆記本,為何卻遺落在礦山,丟棄在垃圾場? 我想,是不是因為走的時候太匆忙,是不是因為美好的初戀無疾而終,我不得而知。
我并不會將日記里的內(nèi)容繼續(xù)看下去。
我來到了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稅務(wù)所,在礦山的一處山坡上。礦山的三個井口終于關(guān)閉之后,稅源一下子枯竭了,稅務(wù)所搬遷到了另外一個經(jīng)濟更加繁榮的地方。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當?shù)氐囊粋€養(yǎng)老康復中心。
對于更多長年生活在礦山的人們來說,關(guān)于礦山的記憶,就是一間間用杉樹板子釘成的低矮茅屋,就是一排排用粉煤灰磚搭建起來的簡易工棚;是在礦上的生活區(qū)沿街擺賣的米粉攤,是高低不平、錯落擺放在山間嶺上的舊宅子;是春夏時節(jié)走在干涸的小溪河道上的蜿蜒小路,是月朗星稀的夜晚從礦山小屋窗口里透出的一道亮光;是在煤矸石、礦渣石堆成的高坡上一起玩耍的兒時玩伴。如今,礦區(qū)已漸漸荒廢,礦工們搬進了新建的樓房和經(jīng)濟適用房的生活小區(qū)。曾經(jīng)朝夕生活工作的地方或已荒草遍地,歲月可以帶走礦工們的青春與年華,盡管生活也曾經(jīng)艱辛和坎坷,但卻帶不走礦工們往日時光的美好記憶。
我想努力還原我對礦山的認識。
自從調(diào)離礦上的稅務(wù)所,去礦山的次數(shù)少了,偶爾因為工作的原因,也是來去匆匆。再后來,礦山資源枯竭,一個個礦井關(guān)閉。從那以后,很少有人去礦山,現(xiàn)在的我,一個人來到礦山,在山路上回味曾經(jīng)的記憶,體驗礦山帶給我的反芻。
去往礦上的路,有坡有嶺,有彎有坳。
山路的兩旁,有高大的樟樹、苦楝樹,濃蔭遮蔽。爬上山頂,放眼望去,群峰層疊,錯落有致,一覽眾山小。
我站在稅務(wù)所的最高處,俯瞰著視線中的礦山,礦山給我的感覺確實是蕭條落寞了。一條條的水泥路面,隱沒在一片蕪雜的建筑和巷道中。我記得離井口不遠,那里有一個集貿(mào)市場,雖然破舊、擁擠、嘈雜,但永遠都是生機勃勃與喜慶。餐館、游戲室、五金店、水果鋪、藥店、理發(fā)店、服裝店、早餐店、澡堂、裁縫店,甚至還有娛樂廳、影視廳。賣肉的、賣蔬菜的、賣魚的。只要你能想到的基本上都能找到,只要你想買的,都有賣的。熱熱鬧鬧,眼花繚亂,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胃,在消化這里的“食品”。四面八方的人棲息在這片嘈雜、混亂的屋檐下,生活在這條雞腸般曲折而又喧囂的街巷里。沒有紅綠燈,兩邊的人流車流互不相讓地往市場路中間擠,形成一個短暫的密集而又熱鬧的旋渦。
哪怕到了夜晚,礦上的年輕人,從井下鉆出來的礦工,又會聚攏到這里,燜幾口小酒,唱幾句拉花調(diào),或者甩幾把撲克牌。
礦上的職工醫(yī)院,巨大紅色的“煤礦職工醫(yī)院”霓虹燈招牌,在夜晚會亮起來,它高高矗立在礦山最好的外科大樓的頂端,曾與我工作的稅務(wù)所遙遙相對。當我從書桌抬起頭,透過夜幕就會看到這血紅的霓虹燈的招牌,我總會下意識地想到井下的礦工。我記得那一年,將近20 名礦工因井下瓦斯爆炸,沒有一個人活著走出來。也就是在那一天,曾經(jīng)幾次要求關(guān)閉,有著近半個世紀的煤礦在風雨飄搖中關(guān)閉了。
我在春天里早晨的霧靄中,一個人走過人影幢幢的狹窄而清冷的礦山街巷。
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蜷縮在半山亭的一個旮旯里,而半山亭曾是礦工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老人身下是一張草席,上面還鋪著一條臟兮兮的棉絮,穿著極薄的單衣,膚色不算太黑,瘦削、古銅色的臉龐,下身穿一條黑色的褲子。不多了的頭發(fā)在晨風中凌亂,老人用怪怪的眼神盯著我,看上去感覺彼此間都是熟悉的。我看到不多的行人從老人的身邊經(jīng)過,顯得若無其事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旁邊有一些來路不明的食物,我疑心背后有人在為老人提供生活最低限度的一切。我慢慢地靠近老人,小心地和老人交流著,開始的時候,老人是拒絕我的,甚至很排斥我說話。我說,二十多年前,我也曾在礦上的稅務(wù)所上班。老人微微地抬起頭,看了看我,喃喃地說起礦山的過去。
兩個世紀前,在這后背山上發(fā)現(xiàn)了煤,也是從那時起,人們開始去山上挖煤。那時煤洞子的巷道低矮,高度不到一米,像盲腸一樣,寬不過一米,架子車勉強可通行。礦洞漆黑而低矮,為防止碰頭,礦工們總是彎著腰,低著頭,昏暗的手電筒掛在胸前。后來,有了半機械化采煤,深度達到了三四千米,內(nèi)部布滿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場,像一座巨大的迷宮,它黑暗、恐怖、危險、潮濕,從南到北,地底下被多處打穿,以至于熟悉洞道情況的下井者,根本不用翻山越嶺就可以進出來往。
十多年前,老人確診了塵肺病,這是三十多年礦工歲月帶給老人的遺留,老人感到時間的緊迫,想起了大地3000 米下的礦工生涯。老人想起了那次在瓦斯爆炸中死去的兒子,那是老人唯一的兒子。老人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要不是“農(nóng)轉(zhuǎn)非”,兒子又怎么能來礦山上班呢?又怎么能去那3000 米的地底下挖煤呢?又怎么升不了井呢?老人像是自問自答,又像是在問我。雖然老人在極力控制自己的傷悲,但戰(zhàn)栗的手指和痛苦的紋路泄露老人的內(nèi)心。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生活所捆縛,茫茫來日,不知有怎樣的命運來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掛鉤之魚”那樣的痛苦與焦灼。
在一個客車停靠點,那里有兩株高大的梧桐樹,沒人能說出它的歲數(shù),我想,應(yīng)該和礦山的年紀差不多吧。葉子開始發(fā)芽泛綠;春天里的風,吹落樹下枯黃的葉片,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樹下站著為數(shù)不多的做生意的人,賣炒粉的,擔著籃子賣水果的游動小販,還有三五個在等車的過客,是一幅清冷的畫面。我看著這樣的場景,記得二十多年前,剛到礦山稅務(wù)所上班時,完全不是這樣的。在不寬的地坪里,擺著兩張桌球桌子,有固定的水果攤點,有固定的早餐店,還有賣檳榔、賣香煙的小店子。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搭建在臨街低矮的鋪面,曾經(jīng)也是一鋪難求。這些建筑,很多是附近居民用來出租的。那時,每天從地底下鉆出來的黑溜溜的礦工,以及大量來礦山做事的農(nóng)民,都租住在這里面。現(xiàn)在,卻丑陋地暴露出被掩飾了的窗戶,未粉刷的墻面,還有那破碎的石棉瓦,上面倒是零星地生長著一兜兩兜的茅草,在暮春的晨風里放肆地張揚著,隨風搖擺,好像過去的日子和它無關(guān)似的。有幾株歪歪斜斜的樟樹,靜靜地列隊站立,風吹過來,樹葉嘩啦啦地響,像波浪一樣,由遠及近,一陣風吹過,便掉落一層樹葉,地上的碎葉像無知的生命一樣,被吹蕩著,貌似歡快又像是悲涼地滾動著。
我走到一棟已經(jīng)廢棄的房屋前,門框、窗戶、木梁開始腐爛,屋腳長滿青苔。墻體因為雨水浸泡得太久太透了,太陽暴曬,慢慢開裂。蛛絲網(wǎng)一樣的縫隙布滿了墻面,逐年累月,縫隙被繃得更大,墻體開始松垮。被鳥兒銜來的、被風送來的種子,落在了墻縫里,發(fā)芽生根,只三五月的光景,郁郁蔥蔥地茂盛了起來。野草以頑強的生命力,占領(lǐng)了泥墻,又爬上了墻頂,獨自在屋頂上招搖著。我似乎聽到了屋子倒塌的聲音,野草、藤蘿、灌木,在毫不客氣地占領(lǐng)著礦工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如今的礦山猶如被時間掏空了,樹木與雜草,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占領(lǐng)著那些已然廢棄的樓房,我只能憑想象還原曾經(jīng)的熱鬧與煙火。唯一門前掛著衣服的一幢房子,我沒有看到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許他并不是這里的主人,也許只是一個過客,不知道要有怎樣的勇氣才能獨自住在這里。很多的建筑成了野貓、野狗,甚至鳥兒安身的好住處。夜風在無言地、仿似感傷悲苦地吟唱……
礦井前,曾是非常熱鬧的井口,已經(jīng)用方方正正的石頭封住,一扇鐵門上一把碩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鎖鎖住了里面的一切。我抬頭看到不遠處的一座山頭,赫然矗立著一座古炮樓,古炮樓儼如一個衛(wèi)士,一直默默守護著井口和礦山的遺址。
此刻,厚厚的云層邊出現(xiàn)了紫黑色,鑲著金邊。礦上的每一種植物都已經(jīng)開花散枝,綠意盎然,馥郁芳香。陽光下,一座座披錦著綠的山巒,仿佛印象派大師的杰作;環(huán)繞著礦山的一灣碧水,從群山峻嶺間走來,鱗波閃閃,清澈可人;身姿婀娜的垂柳,沿岸邊鋪展,柳條兒似多情的手,輕撫著水面;小河里水豐草茂,陽光下閃著油綠的光;有水鳥躍出草叢,水面上灑下幾聲清脆的鳥鳴。
夜晚,我走在田畈與河邊,在空闊無人的地方,坐在路邊石頭上,抬頭望著夜色,有星星在閃爍。我看到一顆亮亮的星星,白光四射,銀輝閃閃,那是金星。
浩渺的穹宇,金星卻如一個晚禱的人,喚醒蟲鳴。
礦山月色
童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再一次上了礦山。
礦山的陶塘街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婦人躺在資水邊,當年的豐腴與風華被資江的流水帶去了遠方,暮靄一般彌漫著衰朽凋零的氣息。街道窄狹,有著明清風格的吊腳樓鋪面多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廢棄的空地,或者布局凌亂的紅磚瓦房,也鮮見商家和人影;偶爾有一兩處斷壁殘垣,百年前甚至更早的青磚、木梁與蘭花窗欞斷胳膊缺腿,在荒草間頹然而臥,像剛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兵匪交戰(zhàn)。踩上去涼意直透頂門的一塊塊青石板,也不知去向何方,被些許粗硬的水泥地面取代。
童姑踽踽行走在礦山的街上,礦上的井口、巷道、學校、食堂、澡堂,磚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墻體斑駁陳舊,讓人生出些思古的幽情。聽到的似乎只有自己孤寂的腳步聲,像百年老宅里回蕩的詭秘聲響,毛孔間忽然生出寒噤。
礦上還亮著零星的燈光,顯然還有人居住,有的則完全破敗,月光從穿了洞的瓦屋頂上漏下來,又給殘存的建筑物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輝,荒涼中讓人驚悚。童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礦山會蕭條、頹敗到這樣的境況。也就三五十年,曾經(jīng)的礦山是銻業(yè)的源頭,在礦山上,鉆出了開采銻礦的第一孔炮眼,挖掘出了最早的一口銻礦洞,采掘出了第一簍銻礦石,還開創(chuàng)了第一個銻品交易市場……童姑踩在溜光的麻石路上,遙想當年的繁華,似乎還可以聽到喧鬧的回聲。
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牽掛了,那里的一房一塔、一井一礦、一鍋一爐,甚至一草一木,似乎和礦上的人已然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只是沒想到,礦山對于童姑來說,正像身上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隱隱作痛,又奇癢無比,只要有機會,就想去撓一撓,想去揭開看一看。當年,一撥一撥、一代一代礦山人,就是聽著嘹亮的上班號,從這里奔赴各個井口、各個礦區(qū)的。只是現(xiàn)在,那些簡易的工棚、低矮的茅屋,已經(jīng)傾毀,找不到一間完整房間了。那破損的門窗、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滿目狼藉的現(xiàn)場,讓童姑心如刀絞,那樣的場面讓人想起了來不及清理的戰(zhàn)場、潰不成軍的逃兵。走在空寂的樓道里,陰森森的,寒意一陣一陣,不見老舊故交,只有風在提醒著童姑:“都走啦,都走嘍……”
可是,小草呀,你是不是長錯了地方,怎么長在了采礦區(qū)?而且是如此的不管不顧、葳蕤自生!童姑借著月色,看著肆無忌憚生長著的叢叢芭茅草。記得十多年前,礦上紅紅火火的時候,童姑和在礦山“坐機關(guān)”的人,會下到礦區(qū)、采區(qū)幫助工作,其中一項任務(wù)就是:除草。正像一個人胡子拉碴有礙觀瞻,那些礦區(qū)、采區(qū)是決不允許小草瘋長影響礦容礦貌的。
只是現(xiàn)在,在井口、礦區(qū)、馬路邊、機器旁,徹底實現(xiàn)“天涯何處無芳草”了。足有一人高的小草,掩蓋了礦山的路,掩蓋了礦工的奮斗足跡。哦,小草,你是在列隊歡迎遠道而來的童姑?罷了,罷了。
礦山的活力不只是從地底下冒出來,更是從夜色里招搖出來。童姑想起了,每到夜幕降臨,球場夜色如水,吶喊聲、加油聲,聲聲震天,礦工在姑娘的秋波暗送中,力拔山兮氣蓋世,演繹了多少愛情神話,催生出多少奉獻奇跡。礦山為了吸聚人才,從而引進優(yōu)秀人才,正是人才的集聚,蓬勃的礦山更加蓬勃了,百年礦山曾幾何時也煥發(fā)著勃勃生機。而今,將球場踏穿、球架拍遍,也無人理睬。傷感! 傷感!無盡的傷感!既然傷感在所難免,那么,就讓傷感來得更猛烈些吧!
童姑想起了爺爺臨終的話語,說著我要上礦山,我要上礦山。
童姑看著爺爺從昏迷中掙扎著爬了起來,雙手顫抖著從床頭邊的木匣子里掏出一張礦產(chǎn)資源圖,不由得陷入無邊的思索之中,他轉(zhuǎn)過頭來,透過陽春三月明亮的窗口,想著數(shù)十年在礦山的日子,眼角溢出了喜悅的淚水。
“冬天的礦山,天黑得特別早,開始下雪了,紛紛揚揚。”在童姑的記憶里,爺爺講述著礦山的歷史時,就是這樣的開場白。
礦山到處是寶藏,工業(yè)文明的疾風吹到了這里,礦山便也吸引和撩撥著世人發(fā)財?shù)挠>鞯目蜕滩粫胚^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趨之若鶩,來這里淘金;就連洋人,也知道了礦山的石頭都是比黃金還珍貴的寶藏,也懷揣著發(fā)財?shù)膲粝耄枷蜻@里;本地有錢沒錢的人,更是不會等閑視之,率先加入挖礦開洞的洪流……
童姑說,1945 年元月,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沒有夜色如水,只是雪夜籠罩下的礦山,顯得更加的凄冷和哀愁。爺爺童浩月為了躲避國民黨抓壯丁,在老鄉(xiāng)介紹下,來到礦山,在礦洞子里做起了采掘工。那時的礦洞子照明用桐油燈,抽水用竹筒,打炮用手工。放炮后的礦洞子硝煙彌漫,三五尺外看不見人,矽塵彌漫著整個礦洞,嗆得礦工們咳嗽不止,礦工的肺都會咳了出來。進礦三兩年,礦工得了矽肺病是常有之事。童姑的爺爺和礦工坐著罐籠車來到礦洞子的工作面,口里銜著桐油燈,背負沉重的裝滿礦石的簍子、箢箕,彎著腰在礦洞子里艱難爬行。后面是穿著對襟衣褂的把頭,手持皮鞭在盯視、驅(qū)趕著礦工,就像驅(qū)趕著童姑家里的牛和馬。礦工不堪重負,跌倒在地,把頭用皮鞭狠狠地抽打著礦工,童姑的爺爺就是在連牛馬都不如的環(huán)境下艱難地工作和生存著。礦工因一些小事就會被礦霸、監(jiān)工和把頭扭送到礦主修筑的碉堡內(nèi)拷打,甚至打入土牢折磨。
那幾年,童姑的爺爺在礦上,不是下井就是擔腳,除了能填飽肚子,也沒能落下幾個辛苦錢。漆黑的礦山,看不到一點月色和星星,倒是看著礦工下井時的生命還是鮮活的,從礦井出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有一次,童姑的爺爺聽到有人在井巷里大聲地喊叫著:“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年輕氣盛的童浩月沖在最前面,沖向倒在地上的礦工,趕忙扶起礦工,說著:“大哥,沒事吧?”礦工們早就對他們的行為憤恨不已,拳頭經(jīng)常捏得吱吱作響。憤怒的礦工很快圍住把頭,把頭驚慌失措。血氣方剛的童浩月,一拳打在了把頭的額上。
把頭姓陳,長得尖嘴猴腮,礦工私下叫他“陳猴子”。陳猴子把工人鬧事的事報告給了礦霸,礦霸的臉上有如被倒春寒的冷風刺破,臉上撕裂得如同幾塊抹桌布。
兩只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陰冷可怕的光亮,那蒜頭似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動著。聽完把頭的匯報,礦霸狠狠地把茶碗摔到桌面上,破碎的碗片嚇了把頭一跳。礦霸打開銀煙盒,伸手從里面掏出了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點上火,猛地吸上一口。
雪停了,天氣格外寒冷,礦山的人們走在路上,嘴里吐著白氣。天色陰沉黑暗,沒有一顆星星的月色更加晦暗如海,井口的燈籠殘油已盡,火終于熄滅了,整個街上一片沉寂,只有礦上的鐵皮燈罩在北風的呼嘯聲中“嘩啦、嘩啦”地響著。礦上的每一間工房在把頭劇烈的敲門聲中驚醒了,許多臨街居住的礦工紛紛跑到街上,在寒風中哆哆嗦嗦,驚慌地四處張望。童浩月聽到街上傳來亂哄哄的聲音,將頭探出門外,看到把頭帶著幾個身穿黑色衣服的打手,在挨家挨戶敲門。
礦上發(fā)生過的一幕幕閃現(xiàn)在童浩月的眼前:老礦工累倒在礦洞里,礦霸用皮鞭狠狠地抽打著老礦工的后背,一道道血印立刻顯現(xiàn)出來;未成年童工的嘴唇干裂,兩眼散發(fā)著如礦山開裂的土地上燃燒著的怒火。童浩月一拳打在監(jiān)工的臉上,監(jiān)工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這時礦工們圍了上來……礦上那尖厲而刺耳的汽笛聲,撕裂層層夜幕,穿過一堵堵墻壁,越過數(shù)不清的障礙,像銳利的鋼針一樣,不停地刺破著生養(yǎng)在這塊土地上的礦工……
童姑聽著爺爺?shù)氖稣f,逃到礦山的童浩月還未成年,硬是靠著自己的一雙腳一條扁擔,在礦山做著營生的行當。礦上的礦石多,來礦山的腳夫也多,有外地腳夫,有礦山本地腳夫。他們穿草鞋,系汗巾,在裸露的黑炭似的臂上膀上挑運花砂、銻品,送到資水老碼頭、縣城等地,再運往更遠的地方。童浩月剛到礦山的時候,起初是挑半百的擔子,挑了幾年,人長高了,力也充足了,開始挑整擔,像大人一樣掙錢。發(fā)擔的有時將一塊上百斤的礦石放在箢箕里,另一頭也上百斤,一挑擔子兩百余斤,擔得人心窩子里的血要迸出來。童姑看到礦山陶塘街的青石板被腳夫、商人磨得泛著青光。她想著爺爺年輕時佝僂著瘦弱的身軀,用力往前,心底里是痛苦的。
礦山的春天似乎也來得格外的早,礦上傳來一個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解放軍來到了礦山,礦山就要解放了。礦工們都非常高興,年輕的礦工童浩月更是興奮無比。1949 年10 月中旬,解放軍向礦山挺進,槍聲越來越密,炮聲越來越隆,戰(zhàn)斗越來越激烈,童浩月也與礦工們忙著給解放軍送飯、送衣,還給解放軍帶路。不到三天,礦山解放了,童浩月看到大街小巷處處放著鞭炮,歡慶的鑼鼓震天,礦工們手捧棉被、雞蛋、茶水、大米等物品,拉著“熱烈歡迎親人解放軍!”的條幅,大家興奮地將帽子拋向空中,跳躍著熱烈鼓掌。
又一年過去了,一個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日子,礦山召開礦工代表大會,會場里掌聲熱烈,與會的礦工熱情高漲,選舉成立礦山工會,童浩月被選為工會主席。他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站在講臺上,滿懷激情地說:“我將不辜負黨和人民的囑托,團結(jié)礦工們,建設(shè)好新礦山!”
看到幾只螢火蟲在礦山的每一個角落翩翩飛舞,發(fā)出的光雖然微小,但很美麗,照亮著礦山的每一個角落。
礦山的聲音
午后,守在礦上的人們,像吮吸到花香的蜂,三三兩兩地擁到樓下的空闊處。老唐的臨時理發(fā)攤尤其醒目,幾個鄰居正無所事事地看著老唐給一位老人理發(fā),老唐一手護著老人的腦袋,一手持推剪,自下往上一推一推,推剪發(fā)出嗡嗡的低鳴聲。理了頭,又將熱過的毛巾疊成方塊,啪啪地在手里翻轉(zhuǎn)二三下,將老人仰著的臉擦拭一遍,躬下身,拿了剃刀,用大拇指頂住,手腕轉(zhuǎn)動,凝神屏息,從額頭開始,上眼皮、眼角、臉頰、耳脊……刮刀貼著皮膚往下,一路沙沙聲,輕音樂般。完了,老唐又不無調(diào)侃地說:“成新郎官了。”老人眉清目爽,樂得合不攏嘴,說老唐不但人敦厚,活兒更是一流。60 多歲的老唐擺了擺手,揚了揚眉,云淡風輕地說了一句,雖是毫末技藝,實乃頂上功夫。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陽光將老唐的小院照得暖融融的。老唐還會侍弄花草,院子里有含苞的蘭花,開碎花的米蘭,黃澄澄的佛手,紫的、黃的三角梅,還有海棠,居然都開著花,紅的、白的、綠的,各種嬌媚色彩襯著滴翠綠葉,礦山上各種花開的聲音,好像生命里諸多可能,都在春天里呼啦啦地醒來了。
老唐年輕時是礦里的采購員,天南地北去過不少地方。他喜歡花花草草,每次出差都會捎帶回稀奇的花木。后來礦山整治,井口關(guān)閉,老唐那時已到知天命之年,本想外出打工,只是看著年邁的父母,還有妻兒,終是不忍。就想何不在礦山養(yǎng)花弄草,還能夠照顧好家庭,不想,就此又有了新事業(yè)。
幾年前,老唐在礦上尋山,有幸尋到了一株野生的蘭花,鐘愛得不行,他拿出渾身本領(lǐng)用心呵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竟然有半個花圃成了蘭花的世界。礦上有一位讀園林專業(yè)的孩子,準備撰寫一篇與花草有關(guān)的論文,暑假全靠在老唐這里細心觀察才成稿。不承想,還讓老唐嘗到了分享的成就感。老唐又在礦上的小學當了一名義工,每周給學生上一節(jié)植物課。課堂經(jīng)常設(shè)在野外,老唐說,野豌豆就是薇,車前草就是芣苢。把學生領(lǐng)到自家的庭院,教學生如何做盆栽,如何嫁接,如何收集植物的種子。孩子們都喜歡老唐,圍著他嘰嘰喳喳,看去,恰如礦山的株株老樹,開出朵朵新花。
一百多年前的1897 年,湖南礦務(wù)總局在一個叫七里江的地方采礦,開啟了百年礦山的序幕。
幾年后,縣城的晏詠鹿與劉履齋以堪輿之名,來到礦山,“見榛莽間,似錫非錫,前明煉余之塊,猶有存焉……命取砂三十斤……運省驗之,確。”不久,礦山銻礦開采的大幕就此拉開。礦場、煉廠、銻莊迅速興起,礦工、礦主、礦商蜂擁而至。礦山出現(xiàn)空前繁榮,前所未有。“無論智愚賢不肖,皆鳩集于此。莘莘學子,輟學以歸者有之,膺教職者,棄其教鞭,謀差事者,返其征旆……四方苦力皆湊集礦山,佃戶舍田而不佃,雇工舍值而潛逃。”往來礦山的路上,人群如蟻,集隊成龍,來往不絕,或擔銻挑焦,或販菜運米,山間小徑,踩成寬廣大道,全山礦工多達十萬,“從事銻業(yè)工商,共達十六萬人。”山上山下,連廠成街,洼地平地,集宇為市,街面熙熙攘攘,行人擠擠挨挨。工人、農(nóng)民、礦主、礦商、士紳,官吏郵差、礦警匪霸、官僚買辦,來自德法英美日的洋人洋商,引車賣漿之流,無不咸集于此。“市上繁華,如向榮之木。日用之物,應(yīng)有盡有,舉凡百貨、匹頭、山珍、海味,縣城之所無者,山中皆可買到。茶館酒肆,櫛比連云,到處笙歌,牌賭鴉片,通宵達旦”。“礦山的煙館,在百家以上,嫖吧、班子有四十多家。百家以上的面館和兩百家以上的客棧……經(jīng)常有一百以上的槍兵駐扎”,“其繁盛較省城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史志上的礦山,當我將歷史拉回到今天,走在礦山的路上,和礦工的交談,礦山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呢?
我的爺爺很少跟我提及礦山的過去,他在上個世紀90 年代因肺病過世。但我的奶奶經(jīng)常在我面前講述礦山的故事,經(jīng)常唱起“養(yǎng)崽莫上錫礦山,上山容易下山難。養(yǎng)女莫嫁石匠郎,口吐煙子無下場”的歌。那梅山山歌的調(diào),唱得婉轉(zhuǎn)凄涼。我父親的爺爺也是在礦山最繁盛的時候得“煙子病”死的。礦山改變了我們的命運,礦山也改變著自己的命運。
在這個寂靜的春天里,我依舊能聽到一陣巨大的、錯綜復雜的機器的轟鳴聲,這是一種真正的從地底深處冒出來且有無限穿透力的聲音,它像一粒粒春天里的種子在我的心田里播種、復活、發(fā)芽和茁壯成長,我感受到靈魂的震撼、呼叫和奔騰……礦工的故事,井下作業(yè)的圖片,讓我的內(nèi)心震撼著。
1949 年10 月,礦山回歸到了人民的懷抱,礦山解放了。在礦工眼里簡直就是改天換地、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兒!礦山迫在眉睫的任務(wù),就是礦山必須加速動工恢復生產(chǎn)。年底了,從各地抽調(diào)的專業(yè)人才和工人來到了礦山。我爺爺?shù)耐吕馅w懷抱著建設(shè)國家礦山的崇高理想留在了礦山,他們的到來,轟動了整個礦區(qū),礦工稱呼他們是“特殊工人”。對于老趙來說,有著多年的采掘、冶煉工作的經(jīng)歷,積累了豐富的礦山采掘?qū)嵺`和技術(shù)。無論是打眼、放炮,還是鋪軌、架線,也不論是開電鎬、開電機車,或是機械修配,他樣樣內(nèi)行。
剛辦完報到手續(xù),老趙就急切地找到礦領(lǐng)導說:“我的身子骨還硬實,經(jīng)得起摔打,快給我分派活兒干吧!”礦領(lǐng)導笑了笑說:“別愁沒工作做,咱這么大個礦山,你有多大勁兒也施展得開。”接著又說,“如今礦山是咱們共產(chǎn)黨人領(lǐng)導下的人民礦山,可要繼續(xù)發(fā)揮專長,一定要好好工作,用掌握的礦山技術(shù),帶動大家艱苦奮斗,盡早地恢復礦山生產(chǎn),為礦山發(fā)展提供技術(shù)。”話說得簡單,輕細無聲,卻很有感情。老趙心潮激蕩,在空中揮著緊攥的拳頭說:“放心吧!無論前面有多大的困難,我們也能頂?shù)米。^不退縮,堅決打好恢復礦山生產(chǎn)這一仗。”
冬日里的陽光把礦山照得金燦燦的,礦工們精神抖擻地奔向不同的工作崗位。在通向采掘區(qū)的崎嶇山路上,老趙他們在礦工的引領(lǐng)下爬上了山。每到一處礦井,陰森的巷道里,巖壁大面積塌落,棚梁和棚柱子的木頭變成了黑色,散發(fā)著腐爛發(fā)霉的氣味。礦車仰天翻地,礦石堆了一地,礦區(qū)外到處是殘垣斷壁,雜亂無章,一片廢墟。老趙看著一個個采掘點,內(nèi)心里是五味雜陳,心情很沉重。更加痛恨以前的礦主礦霸,只采富礦,在礦山多個山腰開鑿平峒,直插地底。
萬事開頭難。打眼沒有大錘、鋼釬,老趙就帶著工友到礦區(qū)里的亂鐵堆里去找。沒有通風設(shè)備,井巷掘進粉塵污染嚴重,風鉆打在堅硬的巖石上灰塵飛揚。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作業(yè),會讓人得矽肺病,每次放炮后,巷道里濃煙滾滾,辣眼睛,嗆鼻子,渾身上下都是礦灰。然而,他們絲毫也不管這些,放完炮后,馬上開始打下一茬炮眼。在他們的心里,只希望能多出礦,多煉礦。
礦工行進在炮煙彌漫的井巷,匍匐于低矮潮濕的工作面,手與礦石抵近,心與礦壁貼緊。打眼、放炮、采礦、放頂……手指頭還殘留有細小的礦砂。偶然聽著礦工低沉的號子在井巷深處回蕩,一種悲壯油然而生……當淚水和著礦石在傳送帶上奔瀉不停,當奮戰(zhàn)了一夜的礦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出井口。暖融融的朝陽照耀得人睜不開眼睛,礦工是明白的,大家與礦山緊密相連、休戚與共。井下巷子炮煙嗆人,采礦的工作面充滿了未知的危險、艱辛,甚至流血和犧牲,卻還要前赴后繼地下井,哥哥走了弟弟替,父親去了兒子頂……想想這些仿佛發(fā)生在昨天的近乎殘酷而又真實的故事,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礦石,所有的委屈和勞累都煙消云散。
從此,沉寂的山溝,有了歡快的笑聲,更響起了創(chuàng)業(yè)的隆隆炮聲。礦石,在礦工們的心中早已不僅僅是礦石了,它已成為一種圖騰……
所有遠去的歲月都要成為往事,沒有例外。
我來到礦上,呆坐在某一隅的天井旁,夕陽墜落山際,我漫步在石板路的街巷。礦上的大街小巷全是長條的青石板,因為年代久遠,凹凸不平的路面青幽發(fā)亮,適宜布鞋的踩踏,或光著腳丫奔跑,這里,也曾留下過礦山少年的身影。漣溪河繞礦而過,河水清澈,河面不寬,很安靜的樣子,水清如透明溫玉,柔如黃昏炊煙。三月,伸手在水里泡上一會兒也就覺得刺骨。公路順著河流向群山深處延伸,空氣變得涼爽。零星的木架房子隱在樹林里,每一道山梁都在向遠處延伸,將夕陽分割成無數(shù)的光帶,溝谷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中,每一座礦山都充滿了神秘感,那些遠離人間煙火的密林里,到底隱藏了些什么。
遠遠地傳來礦車卸礦石的翻斗聲,“咣當、咣當”如夜半的鐘鼓。起風了,窗外的一陣風輕輕吹到了井口,不斷掀動桌子上的記錄本。那是礦上洗衣房里的值班記錄,記錄著一天的工作。縫洗的衣服,有的衣服要重新標記上礦工的號碼。洗衣房旁是充電房,礦工出了井,把礦燈放到一排排的充電器上。凌晨一點,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有來拿干凈衣服的,有匆匆放下臟衣服的,有放礦燈的。礦上的女工把干凈的衣服疊放整齊,放在衣架上,將礦燈充滿電。礦區(qū)的澡堂里,出了井的礦工摘掉礦帽,脫去工裝,往池子里一鉆,洗去礦灰后,彼此間是赤誠相見。不遠處還有一間烤火房,燒著兩盆煤火,供上下班后的礦工取暖。夜深了,北風仿佛一個哮喘的老人,倒春的寒流正穿透稀疏的瓦皮和壁縫,繚繞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
穿過井口,就是礦上的辦公樓,安靜地趴在掉光葉子的梧桐樹下,陽光從巨大的通風天窗照進來,投射在斑駁的紅磚墻面。幾棟兩三層的建筑,古舊的紅墻紅瓦,中間有南北向采光通風天窗,就像西歐電影里常見的小洋樓。西門已用磚封閉,東門有鐵軌直接通向廠房,現(xiàn)在只剩下兩根生銹的鐵軌從東面一直延伸進井口。現(xiàn)在已沒有火車進出,站在空曠的車間,仍能想象當年汽笛長鳴、機器隆隆的繁忙場景。一切仿佛剛剛停頓,似乎到了第二天,還會有人戴著礦帽,拿著礦燈,打開鐵門,拉動井口的鐵索,開始一天新的工作。這些看似破敗的建筑,在無聲地回放著礦山發(fā)展的塵封歷史。
傍晚,我來到了礦上的段家大院,遇到礦工童化文。這里,曾經(jīng)是礦工的聚居地,低矮的蘇聯(lián)樣式房屋,一塊空地是以前的球場,稍顯寥落。“最鼎盛的時候,這里每天出入井下的礦車,就有上百臺。”老人說的鼎盛期并不十分遙遠,二十多年前還出現(xiàn)過這樣的場景。現(xiàn)在只剩下零星的幾戶人家,沒有鐵軌的鐵路被野草淹沒,斑駁的礦車在時光里生銹、腐朽。
六十多歲的童化文現(xiàn)在已搬到了城區(qū),每到周末,他會回到礦上的段家大院照看自家菜地。天氣好時,還會在段家大院住上幾天,采摘些蔬菜回城里的家。1978 年,他從鄰縣招工進入礦山,“10 月來的,我結(jié)婚才幾天。”在礦山的三十多年,依舊帶著鄉(xiāng)音。“那時候一個公社就招三五個人,我是其中一個。”“以前上學不要錢,住房不要錢,用水不要錢,用電一個月才幾毛。”絮叨里,是他對于礦上“好日子”的懷念。當時,他在井下的一個作業(yè)面當采掘工,每個月工資55 元錢。“有兩個和我一批過來的年輕人,下了一次井,就因為害怕回去了。扛著百來斤的鉆機,上了井,手都抬不起來。”不過,相比于礦井里的辛苦,童化文更享受穿著工裝回鄉(xiāng)時帶來的羨慕眼光,“ 那時候真叫衣錦還鄉(xiāng)了。”他揉了揉曾在井下作業(yè)時一個受傷的拇指說。
幸運的是,離開了礦山的人們,在城里再次相聚,也許他們住在同一個安置小區(qū),雖然沒有了澡堂和食堂,但幸好還是那一群人。在春日陽光下,搬一條木凳,一坐就是一下午,來往過路招呼不斷。有時候,門也不關(guān),方便鄰居來往。居住在小區(qū)里的大多還是以前的工友,路過身旁,彼此拍拍肩膀,遞根煙。
現(xiàn)在的礦山還有很多的老房子,掩映在高大的樟樹林中。十多年前,礦上關(guān)停了許多的礦井,像童化文一樣的礦工,大部分都搬到了城里居住。礦山注定成為過去,不過,它們將以另外一種方式再次出現(xiàn)。礦山最大的一個礦區(qū)正在搞旅游開發(fā),被封禁的礦井也再次使用,作為游客下井采礦的體驗項目。在通往礦區(qū)的路上豎著不少旅游指示牌,礦區(qū)內(nèi)原本銹跡斑斑的機械、水塔、礦車,甚至辦公樓都被涂上了顏色,房子經(jīng)過了修葺、裝修,有的景點已經(jīng)開放。礦山的人們始終相信,那些曾經(jīng)失落、散去的輝煌,終究會回到這里。
我居住的城市,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有礦,有了礦區(qū),才有了城市。如今我們所能觸摸到的,只剩下當年那些殘缺的礦山和業(yè)已蕭條了的礦區(qū)。
第一次收稅
1991 年的春天,我20 歲,剛剛大學畢業(yè)。
當年2 月,我拿到了去稅務(wù)所上班的派遣單。單位人教股長一再地和我說:“小張,要不要帶你去所里報到呢?”聲音好聽,帶著商量的口吻,似乎也有命令的口氣。當時的我要是能用心聽的話,是應(yīng)該聽懂的。可是,那時我年輕,什么都不懂,便直接拒絕了領(lǐng)導的一番好心:“那個稅務(wù)所,雖然是遠了點,我可以坐中巴車去。”
一路隨著中巴車搖搖晃晃,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座山,俯視了多少條環(huán)繞在山腳下的山澗溪流。
“到站了。”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售票員的話,立馬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帶著一絲興奮地問售票員:“稅務(wù)所在哪里?”
“你看,在那邊。”順著她手指著的方向,我看到用水泥石灰寫成的粉刷體“稅務(wù)所”三個大字很夸張地鑲嵌在墻面上,遠遠看去,張揚而醒目。“你下了車,上了橋,再走五六百米,往右拐就是稅務(wù)所了。”許是售票員和我一般的年輕,見我也斯文,又和我多說了幾句。
我是一路小跑著,只三五分鐘就跑到了稅務(wù)所,我站在大門口,還沒來得及打量所里的環(huán)境,就看到一個身著稅務(wù)制服的中年男人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我趕忙迎了上去,問:“請問您是稅務(wù)所的嗎?”中年男人沒有回答著我的話,反問著我:“你就是市局新分來的小張吧?”我說是的,立即將揣在右手兜里焐得熱乎乎的派遣單拿給了他。
“我?guī)闳フ宜L吧。”我還以為是所長呢?我心里嘀咕著。好在中年男人并沒有再問我了,幫我敲開了所長的辦公室。
“你一個人來的?”所長看著我背著簡易的背包,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很好,很好,一個人來,很好!”
四月,所里要舉辦企業(yè)所得稅匯算清繳輔導培訓班。所長安排我把會議通知送達企業(yè),那時的企業(yè)和會計都沒有手機,有的企業(yè)連固定電話都沒有。所里也只有一臺工具車,沒有派給我,我只是去企業(yè)送會議通知,車子需要派給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
所長安排我跟著一位同事下鄉(xiāng)收稅。
同事老吳就是我的師傅,我就好比是他的小跟班,跟著他學著怎樣和納稅人打交道,怎樣去發(fā)現(xiàn)稅源,學著怎樣收稅,怎樣開稅票、開發(fā)票,有時還跟著他裝模作樣地翻看企業(yè)的賬本,學著怎樣查賬。那時,我還學會了抽煙和喝酒。
那時在我們單位,流傳著“一國營,二集體,不三不四管個體”的說法。我剛參加工作,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義,我也不會去想那么多。只是心里在想,領(lǐng)導安排我下戶收稅,就是對我的信任,我要對得起領(lǐng)導的信任。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要把該收的稅一分不少地收上來。
征期里的第一天,天還只微微亮,我就被老吳從睡夢中喊了起來,說:“張干部,快起來,要去市場里收稅了。”平時,我看到代征員天沒亮就夾著一個公文包,帶著一本稅票去了市場收稅。心里是羨慕的,沒想到,才只幾個月,我也能夾著一個公文包,兜著一本稅票去市場收稅了。
我跟著代征員老吳來到市場一個賣肉的攤子面前,他拿起一腿豬肉掂了掂,刷刷地開起了稅票,交給了賣肉的師傅。我心想,收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于是,便和老吳說:“老吳,這個稅就讓我來收吧。”老吳倒是沒多說什么,便把稅票給了我,帶著我到了一家賣衣服的門店。
這個稅怎么收啊?我拿出稅票,一時半會兒地不知道該怎樣填寫稅票。我在心里嘀咕著,犯起難來,我不知道這個店子的納稅人是誰,我也不知道要收多少稅。老吳看著我尷尬的樣子,走近我,拿過稅票,刷刷刷地填著。
在回所里的路上,老吳和我說著他的經(jīng)歷。原來,老吳在稅務(wù)局做代征員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一直在市場里收稅,對這些個體戶和攤點的經(jīng)營情況了如指掌,哪家個體戶生意好不好,是什么時候開始做生意的,哪個納稅積極,哪個又是納稅刁難戶,都能知道個七八成,心如明鏡似的。
老吳說,市場里的個體戶,所里實行的是陽光定稅、核定征收。個體戶是按照自己申報的收入和所里核實的收入征收稅款。你如果不清楚這些納稅人,又不知道繳多少稅,你是不好去開票收稅的。
閑話和星星一樣越多越繚亂。
老吳和我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每天都在市場收稅,鼻子的嗅覺也是異乎尋常的靈敏。能嗅到市場里的豬肉是剛宰殺的,還是先天沒有賣完的……
吃過晚飯,父親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挽著褲腿,挑著滿滿的稻谷去了糧管站。回來的時候,褲袋里兜著一張交糧的完稅證明單。父親在電話里問我,在稅務(wù)所工作順利嗎?我說,還行。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很沉的,一直到早上八點才醒來。
只是第二天,卻是一整夜都沒合眼,一整夜都在數(shù)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