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石頭的老人

袁良才

老石匠無名無姓，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竟稱自己姓石名匠，別人也不細究，都“石匠、石匠”地叫他。

老石匠不是很老，但足夠“瘋”了。人家問他高壽，他捋著并未全白的稀疏的幾根山羊胡子，并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說自己快兩百歲了。老石匠有個兒子，才四十啷當歲，這怎么也對不上茬啊！

老石匠是個酒瘋子，每天雷打不動地喝三頓酒，頓頓皆醉，反正他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貓尿灌多了，石匠渾身燥熱，神志更加不清，他就完全隨機地倒在悠悠河邊或者悠悠河里的某一塊石頭上呼呼大睡，睡夢中還在大聲疾呼：悠悠河的水快斷流了！河里流的都是石頭！

人們說，老石匠是大山里的一塊石頭受日月之精華而投胎轉世的。

老輩人言之鑿鑿，他娘分娩時從下體掉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細看竟是一塊硬邦邦的丑石頭。他爹臉都氣歪了，撿起石頭就扔進了茅坑里，茅坑里突然傳出嬰兒嘹亮的啼哭，他娘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回了一個相貌堂堂的男嬰，當然這就是石匠。

石匠滿周歲時，爹娘為他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抓周儀式，他對書啊、算盤啊、元寶啊、農具啊什么的不屑一顧，毫不遲疑地把一只鐵錘攥住不放。

十幾歲時，石匠就正式拜師學起了石匠手藝。那時候的石匠很吃香，吃香得如同現在當大老板或明星。不到一個月，師父對他說，你出師了，可以自立門戶了！石匠說，學徒期滿要三年啊！師父說，廢什么話？我說你出師就出師了！師父已沒法教你了，你這一手石器活管保你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石匠不舍，拜別師父回家，順便還帶回了師父的女兒。這才有了后來的石匠兒子。

起先很多年，石匠是個與別人別無二致的很正常很勤勉的年輕后生，方圓百里，只要有石頭的地方就有人請他做石匠活，那時候的石器在人們生產生活中還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不少人家的房子都是石頭壘的，石頭無處不在，石匠不可或缺，不然飯都到不了嘴里，沒有水碓石磨你嗑生稻殼啊？

后來，誰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石器突然從人們的生活中撤退了，像是接到了立即撤退的命令，把猝不及防的石匠扔在退潮的沙灘上如一只可憐的貝殼。老石匠還不死心，堅持逼兒子“子承父業”。兒子說，我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讓祖業發揚光大。你只管做太上皇，享你的清福！

不久，那座著名的大山里，日夜炮聲隆隆，叫人不得安寧。老石匠聽說兒子辦起了采石場，石頭不經任何加工就身價不菲，整車整車地往外運，煙塵彌漫，所有的人都變得灰頭土臉的，只有石匠的兒子越來越趾高氣揚了。老石匠一年也見不到他幾回，但他的形象和名字隔三岔五會在當地的電視和報紙上出現。

這一年雨季，悠悠河前所未有地發起了牛脾氣，河床里亂石滾滾，濁浪滔天，沿岸的農田和民舍被淹，損失慘重。

老石匠知道這都是兒子造的孽，想去揍他，想去找他理論，想讓兒子捫心自問良心發現，可兒子已經變成一部無法停下來的賺錢機器了，老石匠就是找著了兒子，機器會聽人的話嗎？老石匠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酗酒的。

醉酒后，他隨便倒在悠悠河里的某一塊石頭上，酒醒后，他就會就近選擇一塊或大或小的石頭，一錘一鏨地敲打和精雕細琢，把一塊普通甚至丑陋的石頭慢慢變成了一件藝術品，他不是炫技，而是在祈禱和贖罪，替自己，更替兒子。

他的錘鏨之下誕生的總是一些人物形象，不過，形象時有不同，有的看上去像孫悟空，有的看上去像關云長，有的看上去像觀音老母，老石匠的想象力畢竟十分有限，他打造這些類似圖騰的玩意兒干什么呢？鎮住河妖啊，讓悠悠河像往日一樣溫馴安瀾！河妖應該是怕山神的，老石匠想象中的山神模樣就該是孫悟空和關云長那樣的威猛機智。為什么又雕出一個觀音老母呢？老石匠擔心孫猴子和關公鎮不住河妖，于是請出一個女菩薩來，以柔克剛！

老石匠就這樣天天酗酒，天天刻石像，也和兒子一樣，像一部機器瘋狂地兀自運轉著，怎么也停不下來。

人們說累，往往會說脫了三層皮。老石匠真的脫了三層皮，掉一層皮他就把皮囊晾在旁邊的石頭上，接著干，直到天差不多黑透了，他才把晾好的皮囊一層一層穿回身上去，淡定得如同穿上一件件衣裳。

毫無疑問，老石匠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悠悠河幾近斷流了，流的是滿河轟轟隆隆的石頭。

老石匠徹夜難眠，他好久沒見到兒子了，他見兒子最靠譜、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打開電視機，兒子仿佛就住在電視機里。老石匠果然在電視里看見了神采飛揚的兒子，兒子突然在父親眼里變成了青面獠牙的河妖，老石匠大喝一聲：“哪里逃！”順手摸起鐵錘照兒子頭部就砸了過去，但并沒有真砸，兒子卻“轟隆”一聲倒了下去，節目現場頓時大亂。

老石匠實在搞不清，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兒子是死于腦溢血，還是被他隔空砸死了。反正兒子真死了。

兒子死了，兒子的采石場也就關停了。

老石匠一口氣跑到悠悠河邊，又哭又笑，“咕咚、咕咚”灌下兩瓶老白干，然后醉倒在一塊巨石上。他分明聽見河床里的石頭們都在哭泣和歡呼，如舉行一場盛大的狂歡節。

老石匠醒來后，搬起身邊一塊南瓜大小的石頭就不管不顧地往那座大山走，走得艱難而又堅定。他太累了，一個趔趄，石頭沒有掉到地上，卻自己飛了出去，一路歡笑著跑向久別的大山。老石匠喊也喊不停，追又追不上，干脆懶得管它。

老石匠趁著酒興對河床里的石頭大聲說，你們出來這么久了，想家了不是？還想等著我一個個抱你們回去呀，自己回去吧！

話音剛落，河床里的石頭一個個或快或慢地翻身站了起來，像長了一雙無形的腳，爭先恐后地溯著河流往大山深處跑去。老石匠開心地站在河堤上，隨手折下一根柳條枝，大聲吆喝著，遠遠望去，如同一個老羊倌，在驅趕著一大群白羊。

那個盛大的撼人心魄的場景，有人看見了，也有人沒看見。

不管你看沒看見，相不相信，悠悠河里橫七豎八的亂石不見了，滿河的碧水嘩嘩地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