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志

盛夏的夜晚,院子里鋪著涼席,一抬頭,滿樹的青棗,再抬頭,是滿夜的繁星——棗花般密密麻麻開在夜空。
我們姊妹嘰嘰喳喳地躺在涼席上找星星:“織女、牛郎、北斗……”幾只蚊子饞嘴了,叮了我幾口。
“哪兒癢?”爸爸問。
我指了指背,爸爸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撓了兩下。
“還有那兒。”我指了指腿,爸爸又撓。
“還有哪兒?”
“還有那兒——”我指了指青棗。“那兒!”我指了指房子,指了指滿天的星星……爸爸終于不耐煩了:“胡鬧!”屁股上著了一記,火辣辣的疼。“哇——”我哭得世界一片黑暗,沒有一顆星星,爸爸將我孩子氣的詩意打得落花流水。
那時我5 歲,爸爸36 歲。他正在縣城一家清真飯店當學徒,那只揍過我的手掌,不是握鏟就是掌勺,一把沉重的菜刀在菜板上“當當”響——心不甘情不愿地剁切著無奈和瑣碎……
我12 歲那年,爸爸去世——從此他是再不會賜予我巴掌了。
我總是不理解,為何一點小事,就會引爆他的巴掌?我被打上手指印的屁股實在是冤枉啊!直到我慢慢長大,從許多人的口中還原了爸爸。
在那個眾所周知的年代,地主出身的爸爸被取消了上大學的資格,同時放棄的還有愛情——這之后許多年都是光棍兒。爸爸也為他的浪漫情懷付出過代價,他曾因模仿電影里的情節“對暗號”,被作為“階級敵人”審訊過。后雖澄清,名聲卻是遠揚—— 我曾親耳聽村人喊爸爸的綽號“ 特務”。
被生活拳打腳踢,揍得鼻青臉腫的爸爸,不得已學了廚師的手藝——在油炸酥肉的翻滾里,在手工白丸子的熱氣里,在拔絲山藥的甜香里,在為人做酒席的嘈雜里,爸爸將自己的夢想和現實一再地調和調和……那沒有調和的,尋著縫兒就變成了爸爸脆亮的巴掌:啪!——多像爸爸在命運里摔的一跤又一跤,多像命運甩打在爸爸身上、臉上的一掌又一掌……
多年后,我在整理奶奶遺物時,發現了一封爸爸的來信,那時還沒有媽媽和我們。他向奶奶敘說著他的體檢結果,他的心臟已經出現狀況,他深深地擔憂——對婚姻、對生計、對未來,一天一天地擔憂,在那擔憂里,他備辦了無數個婚喪嫁娶的流水席,一桌一桌擺起,再一桌一桌撤去……直到他自己因心肌梗死去世,別人為他的葬禮擺起流水席……
如果爸爸還在,那給我屁股留下印記的巴掌,不知會掄起老湯勺,為我們的結婚生子宴席,置辦出什么樣的花樣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