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紅

小鎮上的風是從村莊吹來的,張開嘴巴,就能咀嚼到它帶來的泥土味道,植物芳香。風和人聊天時,你的一個表情,一開口講話,它就能猜中你是哪個村子的人。當然,也會一眼認出你是不是本地人。
這是住在小鎮上一位耄耋老人的感受。在她渾濁的眼里,風是萬能的。從前的、現在的、以后的,風都知道。風把她從一個村莊吹到另一個村莊,吹到小鎮,吹到城里的兒女家,其中的酸甜苦辣風都清楚。她不愿意去城里,城里不像小鎮,南腔北調的口音,很難找到鄉音。在小鎮,風如同樸素的村民一樣,那種純樸和善,就像一架黃瓜、豆角,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摘下來。
小鎮上的風每天都有預報。在村莊,風什么時間來?多大的風?老人全憑直覺。老人養的羊在圈里,不安分地用蹄子刨地,伸長脖子朝天空咩咩叫,拒絕吃草料。蘆花大公雞們行為反常,它們一只一只,約好似的,跳上院內的杏樹,蹲在樹枝上晌午也打鳴。老人就知道,要有大風。有時候,風低吼著,在村莊放出千軍萬馬,向四周的山峰、土丘、草木、房舍,一瀉千里。有時候,風把田地里的豆棵、稻子、糜子,帶到另一個村莊繁衍生息,另一個村莊的谷物也會刮到老人的田地里安家。風的脾氣再躁,也能體恤到老人的訴求。
小鎮和村莊是有血緣關系的,他們相互依存。村莊里吹來的風是維系村莊和小鎮的情感紐帶,捎來原汁原味的家長里短也是小鎮人茶余飯后喜歡咀嚼的牙祭。但小鎮的性格有時也很難琢磨。曾經匍匐在地上的花朵,是別人的風景,而現在站在高高的陽臺上去看別人的風景,視角不一樣了。小鎮上的鋼筋水泥建筑總是板著面孔,冷漠得似乎不近人情。不像村莊里的磚瓦泥沙,包容隨和,你要的那份親切和溫暖,它都會無償地給你。其實小鎮特別需要風,要是沒有風,小鎮的夏天就是蒸籠,喘不上氣來,居民小區里的樹呀花呀也得喂了膩蟲,頂著太陽的高樓也得被烤出煙囪來。老人家樓下的狹長空間地帶,種了一排紅豆杉綠籬,物業派專人澆水、施肥、打藥,第二年春天沒有幾棵活過來。老人說,缺風,悶死了。一株得不到風澆灌的植物,就像喝不到乳汁的小山羊,很難養活。
春天,村莊里吹來的風,氣壯山河。小鎮的承受能力遠不如村莊,意志力較差的小鎮往往被風刮得一片狼藉。離開村莊的人學會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們拒絕風的拜訪,把好奇心收回,關上窗戶,戴上有色眼鏡。只有村里人了解風,風是村莊的呼吸。他們把曠野的大門打開,把大地、樹木、河流、山川都交與風,任風在它們身體上作畫。于是,風一吹,樹木就長出嫩綠的葉子,花就開出各色的花朵,大地上的草綠了,麥子黃了。
村莊里的風曾把一只流浪貓帶到城里找它的前主人。可是,燈紅酒綠的城市沒有貓的棲身之地。它想找一戶人家打打尖,緊閉的樓門嚴絲合縫。它“喵喵”叫幾聲,一個孩子向它跑來,“臟!”孩子的腳步被大人厲聲喝住。它沒得吃,沒地方睡,水泥地躺上去冰涼梆硬。這兒有什么好的,連個避風的草垛都沒有,村里不少人住到了城市,貓想不通。貓跟著往返的風又回了村莊。在村莊貓不擔心露宿街頭,柔軟的土地,溫暖的窩,即使村莊只剩一戶人家,它也不會餓肚子。老人也想借回去的風,給村里捎去她憋在心里的話,不知聽眾能有幾人?過去,老人常拿風教育孩子:“你要不好好學習,長大了就喝西北風去。”現在學習好的不好的少有人留下來“順著壟溝找豆包”了。被年輕人遺棄的村莊,被村莊掩埋的老人,一戶戶人家被鎖頭封喉。還有不少像她一樣聽從兒女安排的老人,也離開了村莊。
聽天由命吧,老人也想通了。從村莊吹到小鎮上的風,刮著刮著,就入鄉隨俗了。它接納了小鎮上的風土人情,不再計較小鎮建筑的強勢,學會了換位思考,即便是犯了倔強脾氣的旋風也是繞道而行,見縫插針。風知道小鎮的潔癖,從不帶柴草,而是攜一堅實的掃把,把鎮上的街道、商鋪收拾得井然有序,樹木花草梳理得枝繁葉茂、姹紫嫣紅。就連那些在鎮上為了孩子買婚房而貸款,不得不打好幾份工的人,也被村莊吹來的風安撫。
人在風中,其實就是一片落葉,天堂也就一場風的距離。村莊里吹來的風隔三岔五捎來老人想要的消息。每天等一場風,成為疾病纏身的老人活下去的勇氣。握住了風的手,老人的眉頭就開出了一朵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