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若癡,劉紫瑤
摘要:財富創造—財富本質—財富分配是馬克思財富思想展開的三重邏輯。自由時間一般不直接創造財富,但“財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自由時間在肯定財富源泉中賦能財富有效生成;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自由時間是對財富主體的確認經歷基本認同、全面背離到有效確認的曲折歷程;真正自由時間能彰顯分配正義,體現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協同推進。馬克思的財富思想啟迪我們,自由時間是衡量共同富裕水平的應有尺度。在推進共同富裕征程中需厚植“享有”自由時間的理念,優化“共創”自由時間的條件,營造“享受”自由時間的氛圍。以“共創”為基礎實現從“享有”到“享受”自由時間的躍升,是對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的深層確認。
關鍵詞:馬克思財富思想;自由時間;共同富裕;財富源泉
中圖分類號:F0-0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101(2022)04-0001-08
“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1]532時間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核心概念,也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的重要范疇。理論界對馬克思財富思想中時間問題的研究多著力于勞動時間而少關注自由時間,僅有的關于馬克思財富觀自由時間向度的相關成果也基本聚焦于以財富的尺度視角關注自由時間。如鄭必清先生認為財富的尺度是自由時間,“實質上是指科學技術或人的智慧在財富生產中的巨大作用”[2]。衛興華先生曾著力分析馬克思財富論與價值論的不同,深入解讀勞動不是財富的唯一源泉,并以不多的筆墨論及了“可自由支配的時間”成為財富尺度,呼吁“馬克思的財富論的理論和實踐意義應引起學界重視和深入研究”[3]。在筆者看來,自由時間在馬克思財富思想中時刻在場,財富衡量尺度是其顯性場域并非唯一場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實現共同富裕已成為時代的強音。研讀馬克思關于財富問題的相關論述,梳理自由時間在財富創造、財富本質、財富分配中的地位與作用,對以自由時間為視角全面理解并推進共同富裕定有裨益。
一、自由時間在肯定財富源泉中賦能財富有效生成財富的源泉是一個看似老生常談的問題,馬克思對此早有定論,理論界也多有解讀,不過以自由時間為視角審思財富的源泉是理論界鮮有涉及的領域。筆者擬通過對經典著作相關文本進行解讀,分析自由時間對于財富源泉、財富生成的意義。
(一)自由時間不直接關涉財富的源泉
經典作家在批判與借鑒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相關觀點的基礎之上明確指出:“勞動并不是它所生產的使用價值即物質財富的唯一源泉。正像威廉·配第所說,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4]56-57“勞動和自然界在一起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為勞動提供材料,勞動把材料轉變為財富。”[5]550勞動不是財富的唯一源泉。自然資源離開勞動可以直接成為財富,那些沒有凝結人類勞動的動物植物、藍天白云、清新空氣、清潔水源等均是人類寶貴的財富。特別是人類文明的早期,純天然的物質于人類而言是最主要的財富。不過隨著社會的發展,自在自然逐步成為歷史,人化自然不斷生成,純天然的物質在財富構成中所占的比重日益減少,凝結人類勞動的社會財富不斷增加,正如馬克思所言,“勞動作為使用價值的創造者,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4]56。
自由時間是非勞動時間,但非勞動時間“不等于”自由時間。如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享有不勞而獲的權利,是自由時間的享有者、獨占者;工人卻只有勞動的義務而沒有自由的權利。對于工人而言,飲食睡眠等生理需要的時間是必不可少的“專項時間”,馬克思或者將這些時間直接稱為吃飯睡覺的時間,或者統稱之為休息時間,如“工作日就是一晝夜24小時減去幾小時休息時間”[4]305,“其中休息112小時作為吃飯時間”[4]338,等等。因此,生理需要的休息時間屬于非勞動時間,但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時間。工人“終生不外就是勞動力,因此他的全部可供支配的時間,按照自然和法律都是勞動時間,也就是說,應當用于資本的自行增殖。”[4]306
馬克思在分析財富源泉時沒有論及自由時間,在筆者看來主要是因為:一方面,作為財富源泉的勞動和自然界均與自由時間無直接關聯。財富產生于勞動時間而不是自由時間,如果說自由時間直接生成財富,那是因為人們利用自由時間繼續勞動,自由時間變成了勞動時間。另一方面,馬克思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來分析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財富是由工人的勞動時間所創造,資本家占有自由時間卻不參與生產勞動,不創造財富。
(二)“財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自由時間對勞動的肯定與賦能
自由時間與財富的源泉無直接關聯,但不等于說財富的生成與自由時間毫無關系。馬克思在分析資本擴大所使用的活勞動和縮小必要勞動的二重性時,引用了小冊子《國民困難的原因及其解決辦法》的觀點,指出“財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如此而已”[6]82。馬克思將財富與自由時間劃上等號,既證明了資本的剝削本質,也從一定意義上說明了自由時間對財富生成的意義。下面筆者擬從“肯定”與“賦能”兩個關鍵詞入手進行分析。
其一,自由時間“肯定”勞動是財富源泉。即使人們在自由時間里只是休息與“躺平”,維持生命所必須的物質是需要通過勞動來提供的。因此,自由時間的生成本身就是對勞動創造財富的肯定,只不過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之中,這種肯定要經歷一個從朦朧的自我肯定—對立的他者肯定—真正的自我肯定的曲折歷程。
在人類文明的早期,由于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原始人基本無自由的理念,但不排除捕獲之余采集之后時間稍有盈余,這段盈余的時間對他們而言可能是自由的。如果這種自由時間確實存在,那么它無疑是勞動者對自我(集體勞動)的朦朧肯定和獎賞。在階級社會,勞動者創造了大量的財富,但財富基本被統治階級無償占有。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是登峰造極的異化勞動,資本家為追逐剩余價值而極盡所能地剝削工人。馬克思同意小冊子《國民困難的原因及其解決辦法》的觀點,認為財富“就是”自由時間,其本源意義是說明資本家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所創造的財富,也就是占有工人的自由時間。“財富是自由時間。因為剩余價值首先表現在剩余產品中,而其他一切勞動同生活資料的生產中所使用的勞動時間相比,就已經成為自由時間”[1]217。在生物意義上來看,資本家不勞而獲,其自由時間是額定的,一天中除飲食睡眠以外的時間都是自由的;從經濟學意義上而言,資本家的自由時間是不恒定的,工人的勞動生產率越高勞動時間越長,資本家所獲得的自由時間越長、財富越多。工人沒有自由時間,無法通過自由時間以肯定自己的勞動;盡管資本家極力否認工人的勞動是財富的源泉,但資本家的自由時間“事實上”是對工人勞動的肯定。財富中的自由時間視角進一步揭露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誠然,當今資本主義國家通過一些改良,工人已擁有部分自由時間,但資本家通過榨取剩余價值占有工人大量自由時間仍是不爭的事實。隨著剝削制度的消滅,勞動生產率大幅提高,勞動者同時也是自由時間的擁有者,自由時間是對勞動者的肯定與褒獎。對勞動者而言,單位勞動時間內創造的財富越多,意味著贏得的自由時間也就越多,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自由時間是對勞動的有效肯定與嘉獎。
其二,自由時間“賦能”財富的有效生成。馬克思支持小冊子中“財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的觀點,還蘊含著另一層涵義,即如果勞動者擁有自由時間,如果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能實現主體同一,則自由時間能很好地“賦能”財富的生成。馬克思指出:“擁有自由時間的人的勞動時間,必將比役畜的勞動時間具有高得多的質量。”[7]282“節約勞動時間等于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得到充分發展的時間,而個人的充分發展又作為最大的生產力反作用于勞動生產力。”[6]203勞動者在自由時間內開展自由活動,不管他在自由時間中只是休息(注:此休息不是指每天飲食睡眠等生理需要的休息),還是學習、娛樂、社會交往等,只要是開展健康有益的活動,均有利于提高勞動生產率從而“賦能”財富的生產。
二、自由時間在確認財富本質中彰顯財富的主體性財富的本質是財富思想的核心內容,科學論證財富的主體本質是馬克思財富思想與國民經濟學家財富論的根本區別。而透過馬克思關于“真正的財富”“財富的尺度”等相關論述,我們能明晰自由時間對財富主體的深層確認。
(一)“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國民經濟學家堅持“勞動是財富的唯一本質”[8]179,并認為他們“認出財富的普遍本質,并因此把具有完全絕對性即抽象性的勞動提高為原則,是一個必要的進步”[8]181。不過馬克思同時指出:“以勞動為原則的國民經濟學表面上承認人,其實是徹底實現對人的否定,因為人本身已不再同私有財產的外在本質處于外部的緊張關系中,而是人本身成了私有財產的這種緊張的本質。”[8]179在馬克思看來,國民經濟學家在分析勞動與財富關系問題時,將財富的源泉看成財富的本質,表面上注意“國民”“勞動者”的存在,實質上只注重物的價值,因為他們基本是在遵從私有制特別是在資本主義制度的前提下來考察勞動與財富的關系,進而思考財富的本質。因此,國民經濟學家所承認的勞動是異化勞動,不能確認人的本質;他們所考察的人實質上是物化的人,而不是具有獨立性自主性的人。盡管勞動者獲得一定的勞動報酬之后有根據自己的需要購買商品的自由,但這種自由是被資本和物所限制的有限客體性自由,勞動者的購買能力很低,基本只能購買維持勞動力再生產所必須的生活用品。總體而言,國民經濟學家的財富觀是從直觀的客體意義上理解財富的本質,終歸是見物不見人。
與國民經濟學家不同,馬克思認為財富是對“人”有用之物,而且這種有用之物多由人的勞動通過物質變換而生成。因此,“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財富的本質不是某種特定的勞動,不是與某種特殊要素結合在一起的、某種特殊的勞動表現,而是一般勞動。”[8]181馬克思所理解的財富存在著客體與主體的雙重維度:從客體維度而言,財富直接以使用價值或以交換價值中介的使用價值而存在,體現物的有用性;從主體維度而言,財富是作為主體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這里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現實的人”,不是剝削者而是勞動者(注: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則是指所有人)。財富的主客體維度在勞動中實現統一,這里所指的勞動不局限于農業勞動、工業勞動、商業勞動,而是所有能創造使用價值的勞動,馬克思稱之為一般勞動、人的勞動。盡管財富存在著主客體雙重維度,但財富的本質不是客體維度的使用價值(物),而是主體維度的人。馬克思通過分析財富的主體本質進一步認識了商品與人、人與人、階級與階級之間的特定社會關系。
(二)自由時間對財富主體的基本認同、全面背離到有效確認
盡管自由時間“肯定”財富的源泉“賦能”財富有效生成,但在階級社會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自由時間與勞動時間相對立而存在,也正因為如此,自由時間對財富的本質即財富主體存在的有效確認是一個曲折的歷程。
其一,前資本主義社會自由時間對財富主體的基本認同。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無論是漁獵、采集勞動還是生產勞動,其目的始終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而不是為了“物”的累積。馬克思曾指出,“古代的觀點和現代世界相比,就顯得崇高得多,根據古代的觀點,人,不管是處在怎樣狹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規定上,總是表現為生產的目的”[6]137。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盡管生產力落后,勞動生產率低,整個社會的物質財富和自由時間總體而言非常有限,但人“總是表現為生產的目的”,勞動者基本是有限自由時間的擁有者,自由時間對財富主體基本認同。
其二,資本主義社會自由時間對財富主體的全面背離。與資本家占有工人的自由時間“事實”上是對工人勞動的肯定不同,資本家竊取工人的自由時間,既不能確認工人的財富主體地位,也不能確認資本家自身的財富主體地位。因為,“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6]137。一方面,財富是人的能力、天賦的展現,人本身的自然力離不開外部自然界的自然力,但無論如何是人創造財富,財富的本質是其屬人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在資本主義社會,無論是資本家還是工人均被異化:資本家被異化,貪婪于資本增值與財富累積,因此,資本家即使攫取了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而擁有自由時間,但為財富而蠅營狗茍的資本家否認了工人是財富創造的主體,甚至其自身也因為被財富所左右而不能確認財富的主體地位;工人被異化,無擁有自由時間和財富的權利,只有在資本壓榨之下的勞動義務。“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處置的自由時間,一生中除睡眠飲食等純生理上的必需的間斷以外,都是替資本家服務,那么,他就還不如一頭載重的役畜。他不過是一架為別人生產財富的機器,身體垮了,心智也變得如野獸一般。”[9]70工人無自由時間,只是為資本家創造財富的役畜與機器,當然不能有效地確認財富的主體本質。
其三,共產主義社會自由時間有效確認財富的主體本質。馬克思指出:“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那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6]200以“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來界定真正的財富,將財富的尺度定位為“自由支配的時間”而不是勞動時間,說明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投入較少的勞動時間能生產豐富的財富。不過,如果在生產資料私有制下,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并不能讓勞動者受益,勞動者所創造的自由時間還是會被剝奪與占有,自由時間仍是勞動時間的對立物而不能確認財富的主體本質。只有消滅剝削制度,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所有個人才能得到充分發展,自由時間才會對財富主體充分確認,對人之為人充分確認。
自由時間通過自由活動來呈現,“這種自由活動不象勞動那樣是在必須實現的外在目的的壓力下決定的”[7]282。自由活動是擺脫了外在義務而自主開展的活動,這是勞動者主體地位的充分彰顯。馬克思指出:“自由時間——不論是閑暇時間還是從事較高級活動的時間——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變為另一主體,于是他作為這另一主體又加入直接生產過程。”[6]204自由時間能將人變成“另一主體”,這實際上意味著:一方面,勞動者如果擁有自由時間而不是毫無自由可言的役畜,相對于沒有自由時間的勞動者而言,這當然是“另一主體”,是真正擁有自由的主體;另一方面,勞動者在自由時間內開展自由的活動,有助于智力的提升、身心的愉悅等,當然也有益于提高勞動生產率,這樣的勞動者對“心智也變得如野獸一般”的工人而言也是“另一主體”。
可見,如果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主體直接同一,節約勞動時間就增加了個人充分發展的時間。盡管自由時間不一定直接創造財富,但自由時間就是財富本身,因為“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本身就是最大的財富,以人這一主體發展尺度去創造財富、度量財富,而不是以物質財富這一客體尺度去規定人、約束人,這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的根本立場。
三、自由時間在肯定財富分配正義中蘊含財富的公共性財富創造—財富本質—財富分配,這是馬克思財富思想展開的三重邏輯。財富的創造為確認財富主體本質奠基,財富的有效分配是確認財富主體本質的關鍵環節。不過,馬克思的財富分配思想既彰顯財富的主體本質,也強調財富的公共屬性,而且這種分配正義中的財富不局限于物質財富,也包括自由時間這一曾經稀缺的資源。甚至可以認為,馬克思的財富分配正義以物質財富為起點,以自由時間為旨歸。不過,已有的研究在聚焦馬克思財富思想分配正義問題時,對物質財富關注較多而對自由時間關注不足,對主體性關注較多對公共性關注不足。筆者擬從分配正義出發,聚焦自由時間中蘊含的財富公共性。
(一)分配正義中的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協同推進
國民經濟學家認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理所當然是財富的占有者,勞動者對自己創造的財富沒有支配權,他們只能以出賣勞動力所獲得的微薄工資購買維持勞動力再生產所必需的生活用品。因此,國民經濟學家所支持的分配正義否定了前資本主義社會的人身依附關系,是一種社會進步,但這種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表面正義而實質非正義。
馬克思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主張根據社會發展程度而相應地實行按勞分配與按需分配。按勞分配發生在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產生出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每一個生產者,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從社會領回的,正好是他給予社會的。他給予社會的,就是他個人的勞動量。”[9]434一般而言,財富大多由一些人共同生產而成,分配是人們獲取進而持有財富的必要手段,以勞動貢獻作為財富分配的尺度是對財富主體本質的確認。不過,按勞分配必須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各項扣除”其實體現了財富的公共性。可見,按勞分配是對財富主體性和公共性的雙重確認。
在共產主義社會的高級階段,生產資料全面公有,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物質財富充分涌流,“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9]435,財富將實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每個人將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馬克思將其描述為“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6]52。在共產主義社會,勞動者是真正的財富所有者,每一個人的自由與個性將得到充分展現。不過,“個性”的自由發展要在“類”生產、“類”生活中才能得到實現,因此,馬克思在文本中用“他們”的生產能力強調生產的“類”特性,用“他們”的社會財富來強調財富的公共性,個人創造的社會財富并非僅僅滿足自身的需要,而是在為己與為他中實現統一,財富的主體性和公共性得到彰顯。
(二)自由時間在彰顯分配正義中蘊含財富的公共性
馬克思倡導與追求的按勞分配與按需分配,包括但不限于物質財富的分配,讓所有人均擁有自由時間就是其分配正義的重要內容。人的全面而自由發展既要在勞動中得到體現,更需在自由時間所呈現的自由活動中得到確認,缺乏自由時間的個體永遠只是單向度的人,不可能獲得自由全面的發展。
相對于人類文明的早期而言,階級社會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從“類”生存與“類”發展的角度而言無疑獲得了巨大的發展,但勞動者“個體”發展顯然趕不上“類”發展的步伐,勞動者為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創造了自由時間,但勞動者“個體”和整個被剝削階級被剝奪了自由時間,人被異化、物化,財富被符號化。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盡管生產將以所有的人富裕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還是會增加。因為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6]200。“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6]197高度發達的生產力讓社會的自由時間大幅增加,且自由時間在社會成員之間公正分配,每個人都是自由時間的擁有者,每個人都能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個體”的目的性存在得到充分體現。
“個體”與“類”總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個體”的發展能壯大“類”能力,“類”發展以個體的發展為目的與旨歸,缺乏“類”組織的支撐,“個體”不可能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同樣,財富的主體性與公共性總是相互規定,缺乏主體性的財富談不上公共性,只是極少數剝削者對財富的占有;缺乏公共性的財富主體性,會讓財富不斷向有能力的勞動主體聚集,進而產生過大的貧富差距,造成新的社會不公。因此,馬克思在論及人們的自由時間時,總是強調“所有的人”,一方面,“所有的人”擁有自由時間,是強調每一個個體均擁有自由時間,這與階級社會只有極少數剝削者占有自由時間形成鮮明對比,是對財富主體地位的充分確認;另一方面,“所有的人”擁有自由時間,是以財富公有共有共同勞動公正分配為前提,體現財富的公共性。自由時間是對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的雙重確認,也是對“個體”與“類”的雙重確認。
很多人在談到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構想時,總習慣驚嘆與期待物質財富的充分涌流。其實物質財富的充分涌流是相對于曾經的物質匱乏而提出來的,馬克思反對將任何人物化、符號化,反對無限度地追求物質財富,物質生產始終是以滿足人的需求為根本原則。因此相對于物質財富而言,馬克思更在意自由時間和人的全面發展,他甚至詩意地設想共產主義社會人們可以“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8]537。時間是一種最公正的存在,節約勞動時間增加自由時間,擺脫物欲的羈絆回歸人之為人的本質,更能讓財富的主體本質得到彰顯,公共屬性得到落實。
四、現實意義:共同富裕中的自由時間向度共同富裕既強調財富主體性又體現財富公共性,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現實支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發展進入新階段,正視自由時間在共同富裕中的地位與作用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給我們的啟示之一。筆者認為,衡量共同富裕水平不能缺少自由時間維度,自由時間是稀缺資源的共同富裕,是發展不充分的共同富裕。因此,在推進共同富裕的征程中,應以“共創”自由時間為基礎,實現從“享有”到“享受”自由時間的躍升。
(一)推進共同富裕需厚植“享有”自由時間的理念
共同富裕的實現是一個宏大的系統工程,從主體旨向而言,共同富裕具有全民性,是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從客體旨向來看,共同富裕具有全面性,物質層面的富裕是首要的基本的維度。我國是在生產力十分落后的情況下開啟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經過全體人民不懈奮斗終于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這是彪炳史冊的歷史性成就。全面脫貧只是一個新的起點,不斷充盈物質財富讓全體人民過上豐裕的物質生活無疑是當前的工作重點。不過,物質富足不是共同富裕的全部內容,共同富裕應彰顯自由時間維度。
社會主義的勞動者同時也是財富的享有者、自由時間的擁有者,異化勞動已在制度層面被終結,勞動已實現了人之為人本質的回歸。不過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勞動者與自由時間的擁有者遠未實現直接的同一。盡管我國《憲法》《勞動法》等法律早已對勞動者的工作時間與休假制度作出了明確的規定,勞動者的自由時間有了法律保障,但現實生活中很多勞動者特別是非公有制經濟的勞動者很難真正享有法律規定的自由時間。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很多,其中富裕目標中自由時間要素缺失的理念偏差是不容忽視的原因。當下,無論是投資者還是從業者,均很大程度上存在著囿于物質財富來界定富裕程度的偏狹觀念。誠然,在生產力極端落后的情況下奢談自由時間,不現實;在生產力已有發展但遠未充分發達的情況下,執念于物質的富有必然擠兌勞動者應有的自由時間,這有礙于勞動者的全面發展,不科學;等待生產力高度發達后,勞動者的自由時間得到全面落實,更有失偏頗。隨著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的實現,我國生產力水平已有了較大提高,糾偏自由時間缺失的財富觀是應然選擇。
理念是行動的先導,在推進共同富裕的征程中,人人享有更多的自由時間是應有的價值理念,或者可以說,自由時間是衡量共同富裕水平的應有尺度。馬克思早就指出“財富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只有每個人擁有自由時間,才能促進所有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才是對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的有效確認,才能算真正的共同富裕。當然,讓每個人擁有自由時間不是對艱苦奮斗的否定,更不是鼓勵人們無所事事地“躺平”。個體的自由時間是對勞動時間的一種肯定,社會的自由時間是建立在所有勞動者自覺勞動的基礎之上。“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8]501,勞動是最主要的實踐方式,純粹的“躺平”背離了自由時間的本源與初衷;只張揚勞動的義務而不尊重勞動者獲得真正自由時間的權利,同樣是對財富的偏狹理解,共同富裕顯然不能總依靠“996”“白加黑”“5+2”式勞動來實現。因此,只有將自由時間作為一種不可替代的財富,在共同富裕的價值目標中厚植自由時間理念,量化自由時間參數,讓自由時間在共同富裕目標體系中成為一種“顯性”和“剛性”的存在,并通過強化法治的權威公正分配自由時間,才能讓共同富裕“全面”實現,才能讓馬克思所設想的“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最終成為可能。
(二)推進共同富裕需優化“共創”自由時間的條件
時間是一種自在的存在,但自由時間是一種自為的存在。如前所述,自由時間是對勞動創造財富的“肯定”,但自由時間不會憑空產生,需要良好的社會制度與發達的生產力作支撐。我國是發展中的社會主義國家,始終堅持以民為本、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剝削制度的消滅為確認全體人民的財富主體地位提供了制度保障,為人民“共創”自由時間提供了制度支撐。在推進共同富裕的征程中,我們需要通過不斷深化改革優化具體的社會制度,通過不斷發展生產力提高勞動生產率,讓人們在較短的勞動時間內能創造大量的物質財富,進而贏得更多的自由時間。生產力是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力量,也是創造自由時間的重要前提。在私有制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不能促進勞動者自由時間的有效生成,但我國在推進共同富裕的征程中,發展生產力無疑是“共創”自由時間的關鍵一環。發展生產力的具體路徑很多,科學技術在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一種共識,不再贅述。
筆者在此聚焦生態生產力,并認為堅持與發展生態生產力是全社會應不斷強化的共識。生態生產力不是異質于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念的新范疇,卻與以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為要義的“傳統生產力”有著顯著的區別。生態生產力理念生發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實踐,是生產力的生態化轉型與發展。習近平總書記在總結歷史經驗與教訓的基礎上指出,“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10],“生態本身就是經濟,保護生態就是發展生產力”[11]。這說明,不僅生態資源、生態環境在一定條件下可轉化為生產力,而且生態資源、生態環境本身就是生產力。保護與改善生態環境都是發展生產力,破壞生態環境追求生產力的發展能有一時之功,但終會釀成人類之禍。發展生態生產力需要科學技術的支撐但并非發展科技能全面勝任,在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推進共同富裕的進程中,始終堅守保護與改善生態環境的理念十分重要。發展生態生產力,既能形成良好的生態環境回應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新期待,讓人們身心愉悅地開展工作,又能為物質財富的生產提供豐富的自然資源,均有利于提高勞動生產率,有利于自由時間的生成。
(三)推進共同富裕需營造“享受”自由時間的氛圍
共同富裕不僅需要人人“享有”自由時間,而且需要人人“享受”自由時間。“享有”只是一種“權利”,它表明勞動者與自由時間的擁有者從背離走向同一;“享受”則是一種“能力”,它說明勞動者不僅是財富的主體、自由時間的主體,而且能很好地利用自由時間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享有”自由時間是量的突破,“享受”自由時間是質的提高,從“享有”到“享受”,實現了對財富主體性與公共性初步確認到深層確認的躍升。“享受”自由時間的具體方式,不同的人會有迥異的答案。結合當前的社會現實,筆者認為“享受”自由時間需克服如下兩種傾向:
其一,克服自由時間被物化的傾向。一方面要避免以增加物質財富為目的,將自由時間變成勞動時間以生產更多的物質產品。如果為物欲所累而將自由時間變為勞動時間,這樣的時間既無外在的自由形式也無實質的自由內容,很難用享受來形容。另一方面要避免將自由時間變成消費物質產品的時間,進而使消費被物化、符號化。馬克思曾指出,“自由時間,可以支配的時間,就是財富本身:一部分用于消費產品,一部分用于從事自由活動,這種自由活動不象勞動那樣是在必須實現的外在目的的壓力下決定的”[7]282。自由時間不是外在目的壓力下的勞動時間,當然擁有自由時間的勞動者愿意在自由時間自由自覺的勞動另當別論;自由時間必然有一部分要用于消費產品,但不能將自由時間等于消費產品特別是物質產品的時間。馬克思甚至將自由活動與消費產品相區分,意味著消費產品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自由活動,自由活動應包括“個人受教育的時間,發展智力的時間,履行社會職能的時間,進行社交活動的時間,自由運用體力和智力的時間”[4]306,等等。社會主義的勞動者同時是自由時間的擁有者,自由時間內所進行的自由活動,其目的是有利于人的全面而自由發展。如果人們在自由時間開展的自由活動被物化、異化,共同富裕就成了一場物質的狂歡。這種物化的自由時間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財富的公共性和確認財富的主體性,卻不能生成財富主體的豐富性。物化的自由時間只能生成單向度的人。
其二,要避免自由時間被俗化的傾向。自由時間被俗化,主要指人們利用自由時間開展的自由活動,如社交、休閑娛樂等存在著低俗、庸俗、惡俗化傾向。以人們在自由時間消費文化產品為例,精神文化消費是享受自由時間的必然要求。“物質的最高精華——思維著的精神”[5]426,“如果音樂很好,聽者也懂音樂,那么消費音樂就比消費香檳酒高尚”[12]。經典作家用“最高精華”來形容文化產品,用“高尚”來界定精神文化消費。當然,表征著“物質的最高精華”的文化產品需在傳承中創新,而不是通過販賣低俗、庸俗、惡俗的內容制造所謂熱點與潮流,不能通過經營“飯圏”,靠“刷”流量、“造”人設、“控”評論、“營銷”口碑等卑劣手段而愚弄迷惑大眾。惡俗文化是社會的毒瘤卻有不少人為之癡迷,沉浸于惡俗文化中的人們看似“享受”著自由時間,實則是揮霍自我浪費社會財富,需引起高度警覺。共同富裕中的自由時間不僅要有量的增加,更要有質的提升。在全社會不斷營造積極健康的文化氛圍,引導人們合理利用積極“享受”自由時間以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共同富裕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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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武玲玲The Free Time Dimension of Marx's Wealth Thought and its Practical Significance
Hu Ruochi,? Liu Ziyao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Academy of China Open Economy Studies,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Beijing 100029,China)
Abstract:Wealth creation, wealth essence and wealth distribution are the triple logics of Marx's wealth thought. Firstly, free time usually can not directly create wealth, but "wealth is the time that can be freely controlled". On the one hand, free time is the affirmation that labor is the source of wealth, on the other hand, free time "energize" wealth to be generated effectively. Secondly, the essence of wealth lies in the existence of the subject of wealth. However, in the process of human history, the confirmation of wealth subject in free time has experienced a tortuous course of basic recognition, overall deviation and effective confirmation. Thirdly, the real free time can highlight the distribution justice, and reflect the coordinated advancement of wealth subjectivity and publicity. Marx's wealth thought enlightens us that free time is the proper measure to measure the level of common prosperity. In the process of promoting common prosperity, we need to cultivate the concept of "owning" free time, optimize the conditions of "co-creating" free time, and create an atmosphere of "enjoying" free time. On the basis of "co-creating" free time, realizing the leap from "owning" to "enjoying" free time will deeply confirm the subjectivity and publicity of wealth.
Key words:Marx's wealth thought; free time; common prosperity; source of weal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