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
我不知道,一本小說完成之時,算不算已經準備就緒,是否可以好好談談文學了。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我都是默默從事的,朋友即便是同行,也很少和他們聊起。文學更多地成了我的內心活動,甚至是內心的秘密,寫出來就是將秘密公之于眾。而我更加不確定的是,還有多少人會對這樣的秘密保持旺盛的興趣,還有多少人真的渴望了解世界在個體心靈中的投射。然而我毫不懷疑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它遠非僅僅具備教化和娛樂功能,雖說這樣的功能在某些時期、某些年代被特別強調。在我看來,文學最了不起的是它穿透紛亂復雜的社會現象與文化變遷,給人以啟迪和指引。借用一位美國作家的比喻,它是一艘一邊創造歷史一邊浮于歷史之上的船,即使是災難和危機也不能阻撓它前行。
我把文學視為一種淬煉心智的方式,通過閱讀和寫作來體會和理解身處其間的社會,認識和了解那些見過或從未見過的人,還有體驗那些在現實生活中永無可能經歷的驚奇、悲傷、歡悅和美妙。我好像并不急于通過小說為內心的孤獨尋找一個出口,我更想擁有一座抵達平行世界的橋梁。
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開始寫小說,那時雖讀過一些小說,也在大學的課堂里聽老師講過小說,但我并不真的懂小說,更不知道如何去寫小說。我當時拿起筆就寫,現在想來,不光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是有一種先天的勇氣——不是憑學習和積累而來的,是與生俱來的。這是生命中的一種光,不論是從自己還是他人身上看到,我的心里都會充滿喜悅和贊嘆。
迄今寫小說已近四十年,我的感受是,坐下來寫其實只是剛剛開始。這不是一場比賽,這是一場跋涉,有些幸運的人要走一輩子。就好比每天要把大石頭往山頂上推,如果不用力或者不用心推,這塊大石頭隨時會滾落下去,甚至會消失。就算把石頭推到山頂,它仍然可能會滾落,會消失。好在你沿途看見了風景,聽見了聲音,聞到了氣味,吹到了風,曬到了陽光,感受了冷暖,你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能量和動力,猶如懷抱沉甸甸的果實,你的內心富足而充實。
兩個字:值得。
沒有人告訴我這一生應該做些什么,自然也沒有人告訴我應該寫小說。如今回望,我發現已經不需要證明這個選擇或者決定是否正確。我不喜歡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也不喜歡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在生活中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是個不求甚解的人,是個得過且過的人,是個懦弱求和的人。對我來說,紙上的世界就像是一塊自留地,我在這里找到了土壤和種子,我進行了播種,取得了收獲。我要的不只是自給自足,還企望有多余的能夠奉獻給別人——這倒是我很早甚至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時就有的想法,只是不知如何能夠做到。
所以我說,遇到文學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至少讓自己的心愿有了某種微乎其微的實現可能。
我在大學讀的是中文系,畢業之后從事的是新聞工作,同樣是使用文字,文學和新聞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表達。一開始我并不知道,是逐步有了體會,這樣的體會在實操中越來越深。
“新聞結束的地方,是文學出發的地方”,這句話真是令我感慨良多。這幾十年間,我一邊采寫新聞一邊創作小說,竟不覺得自己是在做著兩份工作,我恍然感覺我是寄居在同一軀體中的兩個人。并不是要說自己內心如何分裂,我要說的是當我關注那些事件和現象時,落下的眼光居然不止一種。我終于明白,文學不是從新聞結束的地方開始,它也許是在新聞發生時甚至尚未發生時就開始了。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用冷靜的眼光看世界,不人云亦云,但做起來相當困難。閱讀使我頭腦清醒,寫作使我與世界接軌。我懂得了有時候我只是看見了真實,卻沒有看見真相——光有真實是不夠的,遠遠不夠,有時甚至真實也不過只是現象。因為文學的訓練,我升級了自己版本較低的感知方式,學會同時接受矛盾的想法和說法,學會去看水面之下的東西,學會去體察別人的歡笑和眼淚。
我自己的世界因此得到拓展。
把感受到的東西寫下來是艱難的,我早就想到。可是面對這種艱苦和繁難,我仍然感到吃驚。
許多時候寫作就像是一種苦修。當你打開電腦開始寫第一個字第一個句子時,你就像是開啟了一場艱辛之旅。你孤立無援,缺乏裝備,沒有向導,可能還體力不足,但你卻要爬上陡峭酷寒、空氣稀薄、寸草不生的高山。你摒棄虛偽、摒棄媚俗、摒棄妥協,你堅韌地穿透屏障、穿透阻礙、穿透迷霧,用心靈之光去照亮那些被遮蔽、被篡改、被忽視和不被允許看見的事物,令它們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在我看來這是作家個體生命的一種安置,甚至是近乎完美的安置。另外,這樣的表達和呈現,需要寫作者作出無私的巨大的付出。然而他們在體會創作的快慰的同時,也能品嘗到奉獻和愉悅。
如果把文學比喻成一座高山,山頂的光芒瑰麗絢爛,腳下的山路崎嶇寂寞。但是并不是每次前行都能找到那條對的路徑,有時走著走著,路突然就會消失,仿佛來到了世界的盡頭。而世界的盡頭卻不是期望中的抵達之地,而是無邊的荒蕪。這種時候沮喪氣餒統統無濟于事,只有喘一口氣,重新再來。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以四篇小說作為畢業論文從大學畢業,工作之后又零星寫了一些小說,隨后就進入了一個茫然期。我就像穿越長長的隧道,眼前光線幽暗、不辨方向。我不是不想寫,也不是沒有感受,但總是不知從何下筆。那一個時期我并沒有停下寫作,然而不管如何用力,寫出來的東西都是蒼白寡淡、沒有滋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弄清是什么原因,是換了地方,語言的方式改變了?抑或是到了新環境,熟悉的生活被中斷了?這個壅塞如一團亂麻的時期持續了將近十年。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十年之后我會輕而易舉地撬開堅冰。那時我隨任到奧地利,住在三區稻米大街的新華社維也納分社,出門走兩三分鐘就是著名的城市公園。這是各國游客去奧地利必到的旅游景點,也是城市的繁華之地,但對我來說就像荒村郊野,在這里我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安放自我的途徑。我經常一個人在公園的湖邊漫步,無所事事地觀看鴨子和天鵝,茫然無措地聆聽從遠處傳來的教堂鐘聲。我想,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吧。于是在一個平淡如水、毫無波瀾的日子,我坐到了剛剛流行的電腦前,又寫起了小說。
用寫作來填充生活的寂寞對我來說肯定是不夠的。回國之后,我在供職的《瞭望新聞周刊》主持編輯一個名叫《心態錄》的欄目,欄目文章是用第一人稱采寫的口述實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非虛構”。因為稿酬低廉、稿源稀缺,我不得不自己來寫。我天南地北去了許多地方,見了許多人,寫了許多稿件。回想起來,那一段生活對于剛從國外回來的我沖擊是相當大的。大約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審視和反思自己的人生。某一天,當我看見窗外花園里小樹上開著新鮮的花朵時,福至心靈一般,我決定好好寫作,用文學來讓自己的內心和生命豐盈。
從那時至今,我一直在不間斷地寫作。除了發表和出版的小說,我的電腦里還有不少長長短短未完成的書稿。有些寫到了結尾,有些甚至已經改過不止一稿,但在我眼里它們仍沒有達標,它們就像原木和樹枝被丟在廢棄的木料場上,可能永無面世之日。對于我來說,它們成了練習曲,可能助力我走向并獲得別的作品的完成。
寫小說的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負重前行。我手上可能有一份字跡難辨、畫工很差的地圖,也可能連這樣的一份地圖都沒有,迷路隨時可能發生,跌倒也在所難免,有時可能完全無路可走。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寫小說就像是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去尋找一件不知道的東西,所幸還是找到了。”我沒有說找不到的時候也很多,顆粒無收、無功而返對于干這件事的人來說,一點也不新鮮。
每一次寫小說都是新砌爐灶,該掙扎還得掙扎,該崩潰照樣崩潰,甚至不因經驗的累積而熟能生巧,這是我自己的體會。所以一篇小說如愿完成時,真的如同獲得命運的饋贈。
《嵇康叔叔》這本小說集收錄了我的十一篇小說,這些小說寫于二〇一四年到二〇二一年。在這八年間,我還寫了五部長篇小說:《天使》《回聲》《綠燈籠》《湖邊》和《盛宴》。感覺我一直在寫長篇小說,似乎中短篇小說只是在長篇小說的間隙中寫的。而實際并不是這樣,我也連續寫中短篇小說,然而長篇小說來了,我只得花更多的時間去承接那個更大的篇幅。從內心說,我對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喜歡不分高下,如果不快點寫下來,它們同樣很可能會消失,因此這些年我總是緊趕慢趕、步履匆匆。
我在《雷蒙德·卡佛訪談錄》里讀到,有位同行說卡佛能寫出優秀短篇小說的原因是他不把最好的東西存下來留給長篇小說,這個說法令我大感興趣。確實,長篇小說要用更多的材料,故事、人物、情節、情感、情緒等用量遠遠超出中短篇小說,如果需要倉庫來貯存,那自然必須用更大的倉庫。但我好像并沒有把好材料留給長篇小說的偏心,甚至沒有這樣的心機,我完全憑直覺挑選材料,而且這樣的挑選多半是蒙著眼睛的,甚至是蒙著腦子的,和夢游差不多,選對是萬幸,沒選對就只好推倒重來。
我會像多子女的父母一樣摸著良心說自己的孩子個個喜歡,但我并不為這些作品感到驕傲,更談不上飄飄然。寫每一篇小說我都用盡力氣,只是為了能夠讓自己沒有擔憂和羞愧的感覺。
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我的生活似乎是用小說來標記的。好像到了某個歲數之后,我就記不住每年的事情了,但我記得哪年寫了哪篇小說。通過小說,我也能大概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情,至少是小說加深了我對許多事情的記憶。
《嵇康叔叔》集中最早的小說寫于二〇一四年,一共有三篇:《情人節》《綠燈籠》和《旱河街的午后》。這一年是我生命和生活中重要的一年,寫作順利,去了很遠的地方,結識了新友人,然而我失去了媽媽。
媽媽的離去帶給我的創痛我從未說過,因為我不知道怎么說。我發現自己是把內心情感藏得很深的那種人。面對許多事情,尤其是面對創痛,我會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不傾訴,不痛哭,不宣泄,習慣自己默默消化。而小說卻還是違背我的意愿,為我的內心作了見證。
在媽媽走后一兩個月,我寫了短篇小說《旱河街的午后》。我寫了整整一個月,沒有停過,反反復復地寫。到現在我也很難想象那么短的篇幅為什么要寫那么長的時間,可能因為那不是我擅長的題材,而且筆調都是我陌生的。那篇小說寫一個媽媽和一個孩子,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也不在一個家里生活,他們認識純屬偶然;最后媽媽丟下孩子走了,坐在街邊馬路牙子上痛哭的是媽媽,而孩子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那篇小說是我內心深處的痛,是我沒有流出來的淚。
我是后來才知道,小說不僅有文本的內容和意義,還包含了作者的智慧、見識、才能、閱歷甚至是弱點和缺陷。童年的遭遇和經歷使我很早就體會到了恐懼、孤立、無助、沮喪、失望等情緒,我變得敏感和脆弱。我在閱讀前輩作家的傳記時,看到不少人童年的不幸和冷遇在文學中得到了撫慰,文學的力量讓他們和這個世界建立起恰當的關系。我自己的體會是,文學猶如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在撫慰我們心靈的同時,也在我們面前建起一個與我們身處其間的現實世界息息相關、交相輝映的更為宏大深邃的世界。這個虛構的世界,不僅讓我們領略人間的豐富,也容納我們的靈魂。
我們中國人凡事喜歡講緣分,一本小說集哪些篇目放在一起,在我看來也是機緣巧合。通常我很少再去看寫完的小說,只有一個時候例外,就是在看校樣的時候。我不知該說這是出于對文字的嚴格要求,還是一個編輯的職業習慣。除了校對錯別字,我還會訂正文本的疏漏,再審視一遍邏輯是否恰當,也可以說這是我集中閱讀自己小說的一個機會。
正是在看校樣時,我有了一個發現,簡單地說,我在這些小說里看見了歲月。
《梅子黃時雨》寫了倪先生大半輩子的情感和生活經歷;《黎先生和黎太太》寫了一對海歸夫婦的十年婚姻;《情人節》雖說寫的是發生在情人節這天里的事情,但主人公是一對離異的老夫婦,他們已經七八十歲,曾在一起共同生活過幾十年;《鳳舞》寫的是一個從小不受待見、長大依然飽受冷落的女子的大半生;壓軸的《嵇康叔叔》不僅寫了嵇康叔叔的一生,還有他妻子的一生……似乎不管篇幅長短,我都想往里面裝進更多的時間。
其實時間的長短和小說的容載量之間并不存在正比例,小說是一瞬長于一百年的。我之所以選取了很長的時間跨度,完全是下意識地。我想我大概是希望能在小說中多留下一些現實生活的痕跡吧。我深有感觸,許多生活感受和人生經驗無從表達,也沒有機會表達,它們幾乎在剎那間就被洶涌而來的生活潮水沖刷和淹沒。好在我們還有文學。文學或許能改變時間的方向和速度,能改變世界的維度。通過小說我們能傾心交談,說說自己的心里話,說說在別處沒法說的話,這是多么幸運和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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