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悅 朱 萌
基于這些前沿理論和實證發現,我們或可推斷,語言理應對國民政治能力產生最為全面且長期的影響,但是否能轉化成對以政治認知和參與意識為基礎的國民政治能力的作用,現有研究尚無系統答案。究其原因,作用辨識(identification)是一個主要難點。現代國家的通行語往往基于本地語種發展而來,這就造成了不同人群對于語言掌握程度與政治關聯度受到復雜的地域及文化因素的綜合影響。在這種復合作用機制下,語言本身的作用究竟有多大難以被厘定清楚。
外語習得的研究,為解決這一難題提供了一種新思路。尤其當外語學習被納入統一教育流程,其與地方特質的關聯性因教育普及而降低,對其作用效果和機制的辨識也就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地域、文化因素的干擾。同時,雙語人群的增長已構成國家現代化的重要特征。隨著社會中掌握至少一門外語的人群逐漸增多,社會內部因語言差異造成的信息獲取途徑和質量將會體現更明顯的群體性差異;民眾政治表達途徑和偏好也可能產生分化。這些特性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現代國家治理對象的能動性,造就了國家現代化過程中的新特點、新問題。由此,研究外語水平對國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不僅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在理解現代社會政治認知建構的實質性問題上也具有理論意義。
與尚待發展的學術研究相對,由英語學習引發的社會爭議和治理議題卻持續保持著輿論熱度。特別是,我國英語教學政策正處于重要改革時期。教育部“雙減”政策的推行引發了全國對于已延續四十年的英語教育政策改革的廣泛爭議,不同觀點層出不窮;另一方面,中央關于提高中國國際話語權的集中關注,將英語人才培養和英語資源使用的重要性提升到了新層次。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的國家話語能力是構建中國理論和中國敘事體系的主要手段,闡釋中國實踐和中國故事的重要支柱,要著重提高我國的國際傳播能力、國際說服能力和國際輿論引導能力。在這些現實背景下,系統認知英語水平對國民政治能力影響,具有理論和現實雙重意涵,對維護國家政治安全、助力制度和文化自信建設、切實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也是正確引領社會教育觀、語言觀、價值觀的必備條件。
有鑒于理論發展和治理現實的雙重需求,本文基于政治語言學和政治心理學既有理論成果,提煉語言政策場域模型,解釋英語能力塑造國民政治能力的作用機制。模型提出,外語能力對國民政治能力塑造作用的基礎是語言所處的政策條件。而作用實現存在四條路徑,即信息獲取、價值引導、自我評價和社會競爭四種機制。這四種機制同時并存,又效果各異;對個體的影響程度也將隨個體語言掌握程度的不同而發生相應變化。
對語言政策場域模型的理論推斷,本文基于2010年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簡稱CGSS2010),以政治效能感為國民政治能力的核心衡量標準,結合多元分析和綜合中介效應分析等定量方法進行實證檢驗。檢驗結果表明,英語水平與以政治效能感為代表的國民政治能力顯著相關。在作用機制上,英語水平從信息獲取渠道提升內部效能感的作用最為明顯,而語言競爭優勢則是影響外部效能感的主導路徑。同時,實證證據表明,英語習得并未通過西化使用者價值取向影響其政治感知。據此,外語習得作用模式更偏向素質性的,而非價值性的。
語言與政治的理論關系可以從國家能力和語言政策兩種視角進行理解:在國家能力上,國民語言能力是國家治理語言資源能力的體現。這為理解語言能力對政治能力的影響提供了理論基礎。在語言政策上,統一的語言教育政策塑造了語言水平的群體和代際性差異。這為辨析語言水平對國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提供了實證可能。
在社會關聯性不斷發展和全球化不斷深化的背景下,國民個人語言能力中外語能力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一方面,外語的政治功用在逐漸增加,對于我國尤是如此。隨著中國在全球和區域事務中角色日益凸顯,國際社會對中國信息需求的空前增加,圍繞中國與世界互動衍生出的“中國故事”成為全球輿論關注的焦點。然而,歷史和現實因素的多重交織導致中國對外話語在與世界話語共同體互構過程中的多重隔閡與障礙;國際話語權力分布失衡,造成大量信息不暢、價值歪曲現象。這些與國家發展方向的不協調都需要通過長期、密集的交流方能改善,而交流達成的核心基礎就是英語等國際通用語的妥善使用。
以上三種理論進路為探索語言對國民政治意識的塑造機制奠定了重要基礎。它們總體上呈現了語言政策和語言習得對社會成員政治社會生活和取向的多層次、多面向影響。其中,對于政治信任和政策偏好的研究,更直接指向了語言能夠引導甚至改變政治態度。另外,這些研究使用的實驗、輿論調查等手段也為后續研究提供了設計和方法借鑒。但同時,既有研究也存在局限,譬如更多側重效果研究,對語言影響的具體機制缺乏探究;更多以當地主導語言為關注點,缺乏對外語習得影響的探究。
根據以上理論基礎和實證條件,本文提煉語言政策場域模型,從經濟、文化、心理、社會四個維度理解外語水平對國民政治能力影響的路徑機制,并提供了實證檢驗策略。
依據語言場域理論,我國現行語言政策為英語水平提供了獨特的政策場域,這一場域通過四個維度機制對國民政治效能感進行調節。該場域的國家和社會政策條件包括:在語言政策上,英語被視作外語中的核心語種之一,國家媒體普遍設立英語頻道和欄目,各種傳統和新媒體英語資源也十分豐富,民眾辨識度高。在教育政策上,英語被作為除普通話外唯一納入基礎教育體系的必學語種,具有普遍性學習基礎。在社會流動政策上,英語作為初、高中、大學入學考試必考項目,也是諸多用人單位人員錄取、出國留學的必選項,其價值受到大眾認可。在發展政策上,英語作為世界性語言,對實現有效對外交流,“講好中國故事”具有重要媒介作用,對英語人才的培養符合國家發展戰略,受到國家重視。基于這些政策特點的語言政策場域,使英語在信息、價值、自我認同、社會競爭四個方向對國民政治效能感產生影響:
H_1:英語能力越高,對互聯網的使用頻率會越強;隨著媒體使用和信息獲取增多,其內、外政治效能感也就越高。
H_2:英語能力越高,對西方價值認同越高,其內部效能感因而越強,外部效能感越弱。
第三,自我評價。語言能力對加強自我認同和自信心有積極作用。而自我認同又與政治效能感密切關聯:自我認同越低,政治疏離感越強;反之,高自我認同則會增強對自我理解政治能力和影響力的評價,甚至導致過高估計。簡言之,
H_3:英語能力越高,自我認同越高,其內部效能感進而越強。
第四,競爭優勢。這里有必要首先強調一個概念,大量研究表明,語言優勢為使用者提供更好的發展環境、人際資源和社會資本。而這里的“優勢”本質上是一個相對概念,也就是說并不是語言本身掌握程度高低,而是是否比周遭人和其他競爭者掌握得更好。比如,對于具有同樣英語水平的人來講,如果在美國和英國就很難獲得語言優勢,因為那里人們英語普遍很好,如果同一個人到了中國、印度、新加坡等英語好的人并不多見,但整個社會又廣泛認同英語價值的地區,其語言優勢就會愈加明顯。而具有語言優勢,會對個體的心理素質、生活追求產生正面影響,對社會的認識也就更積極。反映在政治認知層面,其對自己的政治自信便會更高。與此同時,個體也往往傾向于對能實現個體價值,比如語言優勢的社會政治秩序更為認同,亦即:
H_4:英語能力通過相對英語水平影響個體的政治認識,增強其內、外政治效能感。
這里有必要強調,雖然上述四種機制影響路徑和預期不盡相同,但并不妨礙它們同時存在。英語水平施加影響的方式可能是多維度的,但又共同指向對國民政治能力的塑造和調整。
根據語言政策場域模型,本文對于英語水平的政治能力塑造作用的檢驗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對塑造效果檢驗。研究以個體政治內外效能感為結果變量,以英語水平為解釋變量,對其與國民政治效能感的關聯性進行剖析。第二部分是對塑造機制研究。本部分采用中介路徑分析方法檢驗英語水平影響國民政治能力的四種路徑:信息獲取、價值引導、自我評價和社會競爭。研究旨在檢驗四種路徑是否存在,以及哪個機制影響更為明顯。為更有效測量和比較機制效果,研究在對每個中介效果的分析模型中除了控制社會經濟狀態等外生因素外,還同時考慮其他中介變量共同作用結果。也就是說,最后結果是在多種機制并存的條件下,對各機制表現進行的檢驗。數據來源、變量測量以及分析策略詳述如下:
本文采用的數據來自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該調查由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和數據中心”執行并搜集數據,是中國最權威的全國性、綜合性、連續性學術調查項目之一。數據收集采用嚴格的多階段分層概率抽樣,最大程度保證樣本對全國人口的代表性。研究數據涵蓋中國31個省、市、自治區,140個城鎮,2762個社區和鄉鎮的17664家庭的累計超過4萬受訪人信息,并與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省級地方數據進行了匹配。尤為重要的是,CGSS調查包含了對受訪者英語聽說能力的相關數據,為準確實現本研究檢驗提供條件。由于CGSS歷次調查中,只有2010年包含了與政治效能感直接相關的問題,因此被選為本次研究主要數據來源。調查進行之時,距離將英語列為高考必考項目(1983年,英語學習早在1979年前后即開始逐漸流行)已經過去了27年,有足夠長的時間產生效果和差異性。
CGSS2010中根據政治效能感概念,分別提問了關于內部(是否認為政府工作過于復雜而難于理解、是否自認有能力參與政治、是否自認有能力成為政府干部,以及有信心和別人討論政治)和外部效能感指標(如,個人意見對政府是否有影響、政府官員是否關心民眾意見、政府機關能否采納民眾意見,以及個人意見能否被領導知曉)。本文將各指標加總,求取平均值作為對于這一指標的總體度量。圖1展示了內部和外部效能感的統計分布。
英語水平是本研究的核心解釋變量。CGSS2010記錄了被訪者的自述聽、說水平,以1-5級進行記錄。本文將二者加總平均,做為個體綜合英語水平的度量標準。圖2展示了中國國民英語水平分布,呈現平均水平不高,但在個體水平之間存在差異性。




表1 描述性統計
如圖所示,不論是對內部效能感還是外部效能感,英語水平都呈現顯著的正向促進作用。英語水平越高的人群,對于參與政治的自信越強,對現有政民關系也越滿意。這些作用在控制了教育、語言能力以及其他人口和社會經濟變量后依然穩健。可見語言作用并非教育或學習能力的代理變量,而對政治效能感塑造具有獨特而重要的作用。
控制變量表現基本符合預期。教育水平和普通話水平都對公民內部效能感有正向作用,但只有教育水平對外部效能感有正向(顯著)作用。家庭收入也對結果起到了有效控制。根據結果,來自更高收入水平家庭的人群往往內部和外部效能感都更高。社會身份上,女性在內、外效能感上都弱于男性。流動人口作為所在地暫住人口,通常對于本地治理規劃發言意愿更少,相對常住人口其意見影響力也往往更弱,內外效能感普遍更低。政治身份上,黨員作為執政黨成員和政治教育長期影響者,政治效能感普遍更高。除此以外,年齡、城鄉差異和民族對于效能感的作用都不顯著。

圖3 英語水平對國民政治效能感的塑造作用
由圖可見,英語水平對于內、外效能感的影響路徑并不一致。對于內部效能感,主要影響路徑是信息獲取和自我評價,兩者均呈現正向作用,即英語水平增強了個體信息獲取能力并提升了其自我評價,進而對內部政治效能感產生了積極促進作用。兩種作用中,信息獲取是主導機制,貢獻了70%以上的影響,是自我評價機制的三倍。而價值引導和語言競爭優勢對于內部效能感的影響在統計上不顯著。
對于外部效能感,語言競爭優勢則體現了主導性影響,占全部影響的90%以上。在當前中國語言政策場域中,英語水平產生的語言競爭優勢在增強國民對政府評價方面具有顯著的正面影響。這也與政治傳播實驗研究近期結論一致。信息獲取和價值引導機制的影響并不顯著。英語水平產生的自我評價上升也一定程度上對外部效能感有正向作用,這是分析中唯一與理論假設不符之處。

圖4 外語習得對政治效能感的塑造機制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控制了四條路徑后,英語水平對于內、外政治效能感的直接效應都不顯著。這表示,語言政策場域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英語水平對個體政治認知的最主要路徑,并未對其他可能效果影響有明顯遺漏。
綜合上述研究發現,英語水平對以政治效能感為代表的國民政治能力具有整體的正向促進作用,但影響機制卻有所不同。對于內部效能感,信息獲取是主要塑造路徑;對于外部效能感,語言競爭力機制影響最大。英語水平所產生的積極自我評價對提升內外效能感都有作用。但與此同時,并沒有證據表明英語學習造成價值西化。因此得出結論,外語水平對國民政治能力的塑造作用是素質性的,而非價值性的。
這些發現豐富了對外語習得的政治能力塑造作用和機制的理解,也拓展了對于語言政策政治功能的認知:在理論上,本研究從語言政治學視角推動了公共政策與國家能力之間關系思考。雖然語言相對性在語言學和教育學研究中已有諸多研究,但語言政策場域理論模型的提出,為理解語言政策在更廣泛的社會政治生活中的角色提供了新視角。該模型將語言能力與國家治理能力連接了起來,揭示語言政策對國家治理影響的長期性、廣泛性和復雜性。
在實踐上,本文也為制定合理的語言、教育政策提供新的實證借鑒。近年來,無論是政協會議還是社交媒體,均出現了對于是否要堅持英語作為基礎教育必修內容的討論,甚至上升到國家資源分配、國家認同和文化安全層面的考量。本研究對我們客觀、綜合評價英語教育的意義提供參考。根據研究,中國的現行英語教育對于個體積極自我認知的建立和信息獲取的豐富性都有顯著增益效果。提高英語水平也是獲得社會競爭中優勢,進而總體上增強社會流動性的重要路徑。同時,本研究也指出,英語學習并未西化民眾價值觀,反而對于增強其政治參與熱情和對政府回應性認可都有積極效果。在這個意義上,需要以系統思維考慮語言和教育公共政策制定的綜合效果:
首先,政策制定者應充分估計外語政策的政治影響。本研究已指出,即使非本民族語言,依然可以與當前群體政治認知和政治意識產生密切聯系,具有在治理的發展和傳播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發揮長效作用的潛力。以英語為代表的外語作為溝通交流的工具,其相關政策對國家發展有著重要和深遠的后果,不可不審慎查之。尤其對于取消英語學習的硬性要求,更需要從具體實際出發,將由此可能加劇的教育乃至社會經濟不平等隱患充分納入政策制定考量。同時,英語學習和外語使用政策應納入國家語言政策統籌考慮,根據語言政策制定的結果預期進行動態調整,深入理解新時期外語教育政策的內涵,對內增強國民政治素質和政治歸屬感,對外服務于“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的總任務。
其次,政策執行者應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全社會的外語學習進行科學引導。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構建集政治安全、國土安全、軍事安全、經濟安全、文化安全、社會安全、科技安全、信息安全、生態安全、資源安全、核安全等于一體的總體國家安全觀。本研究揭示,語言安全不僅是文化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更對政治安全和社會安全具有重要影響。當前,中西文化融合與撞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外語習得作為文化撞擊的前沿陣地,只有科學分析得失,策略引導語言學習和使用,才能在這個戰場上占據主動,謀求最終勝利。一方面,我們必須明晰外語學習的文化立場,兼顧工具性和人文性。同時也不能固步自封,以歪曲的“愛國”為由而阻滯外語的推廣和使用。這并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道路自信;相反會錯失外語學習帶來的正向作用。
最后,既然明晰外語習得的政治功用,語言教育者和使用者當借用此他山之石,重視國際傳播,講好中國故事。在全球化背景下,語言文化越來越成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化的交流和傳播也成為國際競爭的重要方面,外語傳播在塑造中國大國形象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當前,西方社會從個人到媒體,通常對中國官方媒體的聲音產生質疑,將其視為“以刻意影響他人為目的”的“虛假宣傳”,導致我國官媒在國際傳播中“落地效果”不盡如人意。在這種情況下,講故事的主體勢必要走向多元化,非官方的個體大有可為。而實現這一策略的前提就是要普遍提高國民英語能力,進而增益其政治能力和政治認知。如此方能廣泛發動人民的力量,通過語言途徑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
傳統意義上,國民外語水平可能僅意味著中國民間對外交流的流暢程度。通過本文的研究,我們知道它還是提升國民政治能力,進而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的一條善徑,有必要深入認識,詳加利用。當然,由于數據限制,仍有重要問題尚未得到解答,比如外語學習路徑是否會導致政治能力改變效果差異、外語能力與社會經濟條件的次第與交互作用、外語習得的政治影響是否存在語言和社會差異性等等。這些問題為后來研究者進一步搭建理論框架、尋找實證數據提供了多樣的研究指向和廣闊的研究空間。在研究過程中,我們需要樹立強烈的時代意識,學習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從戰略高度推動中國外語學習的改革和發展,將外語學習與國家能力和治理現代化結合起來,開展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外語學用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