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社區微更新實施機制與路徑探索
——“趣城·社區微更新（蛇口）計劃”的經驗與啟示

毛瑋豐 胡淙濤 唐 倩 MAO Weifeng, HU Congtao, TANG Qian

1 從城市更新到社區微更新

1.1 西方城市更新的歷程演變

1940年代末，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西方國家經濟開始復蘇和發展，大規模的城市更新在各大城市萌芽。1949年美國《住宅法》提出“城市更新”概念，主要針對都市里的貧民窟和衰敗區進行住宅改造活動。

以大規模拆除重建為主的城市更新給城市帶來一定的弊害。1961年，劉易斯·芒福德[1]在《城市發展史》中指出城市更新破壞有機機能，造成的后果需要及時彌補。他反對傳統城市更新對于宏大敘事的追求，認為城市應該符合人的尺度，注重人的需求。簡·雅各布斯[2]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進行批判，認為以推倒重來為主的城市改造是“反城市”的，大規模改造計劃打破了原有社會結構、破壞街區肌理，嚴重影響了城市的活力。

此后，人們開始對城市更新進行反思。城市更新的關注點逐漸從對城市破敗地區的拆除重建轉向以社區為對象的綜合整治和活力振興。1960年代，社會公平公正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以幫助弱勢群體為主的社區更新逐漸取代沒有人情味的推倒重建。1970年代，全球經濟增長放緩，城市更新從政府導向的社區重建轉變為市場導向的舊城開發，市場取代政府在更新中占主導作用。1990年代，更新的內涵擴展為經濟、社會、生態等多領域的更新，而不僅是簡單的物質環境更新，強調以人為主和可持續發展成為當下西方國家城市更新的價值取向。

1.2 我國城市更新的歷程演變

國內外城市更新的發展歷程有著較高的相似度，都是從高速發展到逐漸變緩。199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市場力量和民間資本被逐步引入城市建設進程，城市更新進入高速發展期。

2010年開始，中國的城市發展模式發生轉折，原有“大拆大建”模式引發的一系列問題逐漸暴露，比如傳統城市更新模式對歷史文化和社會肌理的破壞，高速開發導致千城一面、房價上漲和城市生活成本提升等，均與西方經歷的城市更新問題相似。由此，全國各大城市開始探索新的城市更新模式。2010年廣州開始“三舊改造”；2011年北京從整體拆除重建、成片規劃建設轉向系統有機更新、區域微循環；2015年上海啟動“卓越的全球城市建設”，并發布城市更新4大計劃。

2015年，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提出要留住城市的3大特色，即城市的地域特色、文化特色、建筑特色，并提出城市功能定位應與3大特色相結合。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廣州考察歷史文化街區永慶坊時表示，要“更多采用微改造這種‘繡花’功夫”，明確提出要避免大拆大建，采用微改造、微更新的方式改善人居環境。

1.3 深圳微更新計劃的誕生

經過40多年的快速發展，深圳由一個小漁村蛻變成有國際影響力的大都市。由于深圳市土地資源有限，人口增長快速，相比其他城市更早遇到土地資源緊約束的問題。即使一再提高土地開發強度，深圳可供建設的增量土地依然緊缺，空間資源短缺成為制約城市進一步發展的瓶頸。面對這個難題，深圳探索出一條土地節約集約利用的路徑。

1980年代后期至2004年，深圳處于城市化初期——城市更新萌芽探索階段。隨著城市高速發展，私宅建設高潮涌現，原農村社區問題開始突顯。這一階段城市更新以拆除重建為主，舊村通過城市更新改造實施的數量較少。2004—2009年，深圳進入城市化中期——城市更新初級發展階段，以建成區中的舊村、舊城、舊工業區為改造對象，采取拆除重建、綜合整治兩種方式。但是在實踐過程中，拆除重建相比于綜合整治項目推進較為緩慢。2009—2015年，深圳邁向城市化中后期——城市更新快速推進階段，改造方式以拆除重建為主，涉及舊村、舊工業區、舊居住區、舊工商住混合區等多種類型，而更新的方向以住宅為主。這一階段，城市更新的機制為自下而上的申報機制，對城市更新項目的實施率和貢獻率有一定的要求。

進入新常態后，深圳從高快速發展轉向以提高城市發展質量和提升城市競爭力為核心的高質量發展階段。在國家新型城鎮化的背景下，按照改造更新與保護修復并重的要求，維護城市肌理、傳承歷史文脈、保障低成本空間等成為改造提升中心城區功能的一個重要要求。2017年是深圳的“城市質量提升年”。深圳城市發展大會提出城市應該更加注重人的發展和人的需求，重視城市品質、城市魅力、城市環境的提升，積極塑造“人性化”“生態化”“特色化”的公共空間。從“深圳速度”到“深圳質量”，深圳開始了一系列微更新、微改造的探索，其實質是以大量微小公共空間為突破口，通過有限的投資、有趣的設計和長期持續的推動機制，提升城市空間品質。

2 微更新理論概述

2.1 微更新理論的提出

西方國家最初的城市更新理論以光輝城市等理論為主，主張大規模的改造活動。1960年代，西方學者開始批判傳統城市更新模式，在城市改造中強調“人的尺度”和人的重要性[3]。此后西方學者提出城市針灸等理論，提倡通過“點”的力量，激活城市重要節點，激發整個城市的活力。

目前我國大部分城市還處于高速發展階段，而北上廣深等城市已經開始進入存量發展階段。傳統的城市更新積累了諸多詬病，如土地空間資源緊張、土地收儲成本飆升、公共服務設施供給不均衡、歷史文化要素傳承與保護的缺失等，由此“微更新”應運而生。

微更新理論由城市有機更新等理論發展而來。城市有機更新理論最早由吳良鏞[4]67提出，他認為城市應該像生物體一樣是一個有機體，城市建設應該按照城市內部的秩序和規律，城市改造應該順應城市肌理，采用適當的規模、合理的尺度。仇保興[5]在2012年“國際城市創新發展大會”上，提出重建“微循環”是實現城市有機更新的必由之路，包括“微降解”“微凈化”“微中水”“微滲透”“微綠化”“微修復”“微農場”“微調控”，其主張將自上而下的城市建設轉變為上下結合的模式，邀請市民一同參與。

2.2 微更新的概念

目前學術界對于微更新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其概念仍在不斷發展完善。潘小文[6]認為微更新有別于大規模、整體拆除模式，是采用小規模、局部拆建，逐步改造的模式。田健等[7]認為微更新是小規模的漸進式更新，以有序空間生長和存量發展為主，自下而上、全民參與，通過對小地點的更新形成大規模的效應，創造有地域特色和歸屬感的空間。丁凡等[8]結合上海的城市改造歷程，認為微更新是對一系列片段的城市建成環境和既有建筑進行的調整型更新，以自下而上為主要特征，政府和居民的協同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張宇星[9]提出城市的微更新就是在改造中放棄大拆大建的做法，對城市中關鍵穴位采用針灸的方法，激活片區的活力。同時，微更新的范圍也在不斷拓展，從對建筑的保護更新[10]，到對公共空間環境的改造提升[11]，以及對市政基礎設施的維護完善[12]等。

2.3 微更新的特征

微更新具有更新對象微、投入微、改造手法微的特征[4]67。規模上，區別于大拆大建的傳統城市更新模式，微更新是小規模、節點改造的模式；改造形式上，從拆除重建走向局部拆建、逐步改造；實施方式上，以自下而上為主要特征，強調社會多元主體的參與；實施范圍不僅包括對建筑的保護更新，還涵蓋對公共空間的改造提升；實施效果上，針對小規模、局部的點進行重新設計，從而達到激活片區活力的效果。

3 社區微更新實施路徑與機制探索

趣城計劃從發起至今已有10年時間。作為趣城計劃實踐的一部分——“趣城·社區微更新（蛇口）計劃”屬于社區層面微更新、微改造的探索嘗試[13]50。該項目通過向全社會招募方案的形式，征集有人氣、接地氣的方案，嘗試消極空間積極化、無序空間有序化、城市消極界面改造、鄰避設施改造4種類型的空間改造，共12個試點。

3.1 實施機制

“趣城·社區微更新（蛇口）計劃”搭建了政府、企業、設計師、市民的共享平臺[13]53。平臺以街道辦、社區等基層政府為實施主體，選取兼具特色化和實施性的公共空間為實施對象，采用小型城市設計競賽的方式向全社會征集方案，不設資質門檻，鼓勵有志于改造社區環境的居民參與設計（見圖1）。同時，為保障項目的順利實施，資金一般來源于已有經費支持的獨立項目，或納入已有的城市改造項目包中，在政府財政計劃中列支。

圖1 趣城·社區微更新（蛇口）計劃實施機制Fig.1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 of "fun city: community micro-renewal (Shekou)"

3.2 實施路徑

趣城蛇口實踐活動形成較為成熟的實施路徑。首先，試點選擇階段，趣城工作小組向街道辦、社區居民宣傳，征集有意向的實施主體。在其中選擇積極性高、實施可行性強的街道辦或社區。通過現場勘查、居民意向征集等方式初步選出備選地點，并根據現狀條件、土地權屬等要素確定改造范圍；方案征集階段，在趣城官方微信、網站等多種渠道發布征集公告及試點設計意向需求，向社會廣泛征集設計方案；在評審階段，所有征集方案接受參評者的投票，參評者包括居民代表、社區工作人員、專家、基層政府、規劃主管部門，通過“群眾評審+專業評審”方式對作品進行評選。最終的優勝方案需結合社區意見進行方案深化并完成施工圖，與街道辦、社區、居民代表共同完善實施。后期成果均通過網站、報刊及展覽、研討會等形式向公眾開放，吸引更多的人關心身邊的公共空間環境，推動“趣城”改造試點進入公眾的視野。

3.3 改造方法

3.3.1 消極空間積極化改造

消極空間是社區空間中常見的空間類型，如隱蔽陰暗的老舊小區出入口、荒廢的社區綠地等。其改造難點在于不改變外部城市空間格局的前提下，僅僅通過地塊內部的設計把公共空間“盤活”。蛇口實踐中選擇南山石化大院的人行出入口為試點，方案將隱蔽的人行通道通過移除部分綠化、美化周邊的環網柜以及社區圍墻的方式打開封閉空間，讓視野更開闊、光線更通透，同時繪制地面迷宮、增加墻體彩繪和座椅，為空間引入積極的活動（見圖2）。

圖2 南山石化大院南門改造前后對比Fig.2 Before and after renewal of the south gate of Nanshan Petrochemical Compound

3.3.2 無序空間有序化改造

無序空間通常意味著高頻率使用，卻沒有得到合理的計劃安排。本文選擇蛇口學校的入口廣場，在上下學高峰期，人流、車流交織，家長、學生、自行車、電動車混雜。實施方案結合不同人群在不同時間段的使用需求，利用樹池設計跌落式、有高差的蜂巢形座椅，讓家長站在比較高的位置更容易找到孩童。同時設置了車輛停留區域，有序劃分交通和等候空間[14]（見圖3）。

圖3 蛇口學校入口廣場改造前后對比Fig.3 Before and after the renewal of the entrance square of Shekou School

3.3.3 城市消極界面改造

城市消極界面破壞了空間環境的向心性，但是一些特殊的機構仍然需要圍墻進行空間限定。試點選擇蛇口學校的圍墻，通過對消極界面的微改造，獲得了良好的交互體驗。在獲獎作品中，設計師挖掘蛇口地域特色，通過繽紛的墻體來裝載孩子們美好的心愿，夜景效果也讓這里充滿生機和活力（見圖4）。

圖4 蛇口學校墻體改造改造前后對比Fig.4 Before and after the renewal of the entrance square of Shekou School

3.3.4 鄰避設施改造

環網柜等鄰避設施通常不受附近居民的歡迎，但又是城市不可或缺的設施。優勝方案兼顧美觀和功能，并與周邊環境相協調（見圖5）。同時滿足消防、通風、安全距離等各項安全標準。

圖5 街頭設施環網柜改造前后對比Fig.5 Before and after the renewal of power facilities

3.4 啟示與建議

3.4.1 搭建全民參與平臺

“趣城·社區微更新（蛇口）計劃”順應了新形勢下的城市發展需求，強調以人為本、全民參與，形成一個由市級職能部門牽頭，基層政府實施，設計師、社區居民及市民積極參與的平臺。趣城系列計劃及實施方案均由深圳市規劃部門發起并作為指導方，深圳市規劃國土發展研究中心搭建平臺[13]50，邀請區政府或街道辦作為主辦方，深圳市城市規劃協會作為聯合主辦，后續引入居民自治群體或開發商作為主導方。通過全民參與的形式，由政府、技術單位、社區代表選取可行試點，向全社會征集方案，實現微小空間的“繡花”式改造。

在計劃開展的方式上，以小型城市設計競賽的方式向全社會征集方案，不設門檻，團隊或個人、設計師或非相關專業的市民都可以參加。在市民意識較強的區域，降低門檻吸引有情懷、有責任心的本土設計師或學生，對于當地文脈延續和規劃的后續實施都非常有益。

趣城實踐在宣傳方面需要完善、優化平臺，加強推廣的力度，制定更有吸引力的獎勵措施，完善競爭和評審機制，讓設計師有更好的平臺把理想變為現實，與市民一起來改善城市生活。

3.4.2 選擇合適的實施主體和實施試點

（1）選擇合適的實施主體。在實施主體的選擇上，由于微更新、微改造的項目體量較小，經費有限，因此實施主體主要考慮街道辦、社區。街道辦、社區屬于基層政府，最了解社區的情況，也是最能推動社區級項目實施落地的機構。其實施主體穩定、改造意愿強、積極性高可以極大地提高項目后續實施效果。在策劃過程中，明晰各方權責，以簽訂合同、協議的方式明確規劃主管部門、組織方、實施主體、行業協會的各方權責，確保各方在清晰的職責范圍內開展工作，保證項目順利、快速地完工。

（2）選擇可實施的試點。在實施范圍的選擇上，考慮具有一定特色且容易實施落地的地點作為趣城項目的選址。選址需滿足居民改造意愿強烈、不涉及產權糾紛、不涉及規劃調整、類別具有代表性等條件，為未來將類似的改造方法推廣到同類項目打下基礎。

3.4.3 多渠道拓展資金，完善保障機制

（1）建立長期、持續推動的保障機制。作為存量規劃時代的新產物，趣城項目也面臨一些問題，如頂層設計方面，政府對此類項目的重視程度不夠，缺乏一個長效的保障機制。為了使微更新通過“微小”介入產生“巨大”效應的模式長期持續，微更新計劃應由區政府、街道辦為主來推動。市政府通過頂層制度設計的方式有計劃地給區政府、街道辦提出相關要求，由區政府、街道辦協調各參與方，并持續地推動項目，讓微更新成為一種長期有效的機制。

（2）多渠道梳理、拓展資金。梳理政府資金，如深圳的“民生微實事”、上海的“老舊小區環境整治”等，將微更新項目與政府投資項目或社區、街道辦已有的專項資金相結合。拓展資金渠道，鼓勵企業通過冠名權等方式贊助投資，以保障項目順利落實。

（3）完善實施鏈條和路徑。從策劃、設計、公眾參與、共享到實施落地，微更新需要對實施鏈條和路徑進行不斷地探索創新，并根據不同地區實際情況制定相應的路徑。

3.4.4 形成“工具箱”+“項目庫”的項目管理模式趣城模式打造了一個“工具箱”。在這個工具箱中，對于城市中每一類相似的問題都可以分類找出治療方法。以安全性、經濟性、有特色、有趣味為設計原則，解決城市空間環境問題的同時，突出趣城“有趣”的宗旨，為多元人群創造多樣化的空間。

同時形成設計界的“Uber——設計平臺檢索項目庫”模式。有別于傳統城市設計，該模式在未來的應用中，有著較大的靈活性和較高的匹配度。無論是實施主體還是設計師，都可以通過“趣城”構建的設計平臺，找到合適的設計方案、設計師或者項目，再因地制宜地改造、調整和深化方案。

3.4.5 建立城市設計領域的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關鍵績效指標系統

將城市設計與評估手段結合。有活力的城市應該具有人性化的維度，適合停留、會面、步行，并且有開放的、可到達的、可接近的、吸引人的公共空間。根據公共空間的這些特性，趣城在城市設計中首次結合項目實際，采用KPI關鍵績效評估法對使用率、綠化率等實施前后效果進行評估。

4 結語

趣城·社區微更新社會效益顯著。一是通過微小投入產生顯著效應。趣城項目的設計方案充分考慮城市發展階段、市民需求、氣候環境、后期維護成本等因素，內容新穎，貼近生活，每個項目的投入資金都不大，卻可以換來空間品質較大提升。二是實現了從消極空間到積極空間的轉化。例如將許多消極空間改造為藝術創意空間；增加趣味互動設施，吸引人們駐足停留。三是加強了地域文化特色挖掘，增加市民的文化認同感。例如在蛇口實踐中，蛇口學校的入口廣場設計引入蛇口歷史文化知識普及，墻體設計顯示“我愛蛇口”的英文標志。這些都極大地增強了蛇口居民對片區的認同感。四是推進看得見、摸得著的民生實事的落實。通過每個社區若干小地點高品質的更新實踐，提高市民文化、生活水平，在全市范圍內形成微更新的大系統，從而提升城市整體形象。

展望未來，城市更新將經歷由大拆大建到城市修補、文化修復的微小改造。傳統的城市更新往往以政府和市場為主體，通過拆除重建的方式對城市進行改造，效率較高但是不利于城市風貌文脈的延續?，F階段，大拆大建的方式不再適用于城市的發展，由政府推動、公眾參與、市場協助的微更新模式將逐步成為主流更新模式。未來，將由政府負責搭建平臺，由市場和公眾共同推動，實現城市空間品質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