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梁強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234)
“人間X”格式很早就出現在古籍經典中(佛經、詩詞和文學作品),最早可追溯至戰國時期,在六朝佛經和唐詩中均可見該格式,舉例如下。
①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戰國《韓非子》)
現當代以來,該格式于1947年首次被當時的官方媒體“晉冀魯豫《人民日報》”刊載。舉例如下。
②內原有居民一萬五千人,彼等早在執行小組初來聊城時,即請愿要求救濟,冀脫離此一人間地獄。(晉冀魯豫《人民日報》1947年)
后隨著大眾文化水平提高、文學作品產量增多和網絡傳播助力,該格式多見于文學作品、新聞媒體及網絡用語。舉例如下。
③哈薩克人相信北斗星與人間水旱相關。(王友三《中國宗教史》)
上例都維持格式基本義,可由直接構成部件的意義組合理解,未產生浮現義。但伴隨著格式發展,產生了一些特殊用法,這些用法部分脫離基本義,隨著言者主觀性的涉入,有些格式義已無法從字面推知。舉例如下。
④一千可以花,十塊必須省?網友:人間真實……(人民網2020-10-20)
⑤我點了煎蛋卷。真是連“人間難得”都未足以形容。(彼得·梅爾《有關品味》)
⑥在沙山的雷鳴聲中,我驚疑地看見一只人間月牙——著名的沙漠明鏡月牙泉。(《羊城晚報》1985-12-21)
例④中的“人間真實”與本義相較,有所偏離,其意為:許多人覺得正確,覺得是在言說自己。例⑤的“人間難得”形容“煎蛋卷”,未免有些言過其實,言語中多了言者的主觀性。例⑥的“人間月牙”通過字面已無法推知其具體所指,只有看到下文的“月牙泉”才能知其詞義所指。
該格式有哪些形式,格式實際意義是什么,該格式的產生、發展及演化動因又是什么,本文將結合概念整合理論來回答。
“人間X”總是表示言者對“X”的程度量級、凸顯特征的主觀認定或評價,認定范圍是主觀認知涉入下的“人間”。
“人間”為名詞,作為該格式的基礎組成部件,其限定了“人間X”格式的討論范圍。但其意義會因語言產出者的主觀認知涉入度不同而發生改變。
其一,基本意義。該意義下言者主觀性較弱,所描述事實多為“X”所具備的真實性狀或真實程度量,“人間”為真實范圍限定成分。舉例如下。
⑦80年代春節的特點是重人間親情、串親戚。(《人民日報》1996年)
⑧在三代宗教中,人間君王通過自己的祖先來配祀上帝從而祈求上帝能夠賜福于自己。(王友三《中國宗教史》)
⑨霜天把寫作看成一種責任,一種事業,要用它來描寫人間美善。(《文匯報》1991-04-17)
以上的“親情”“君王”是“人間”的真實存在物,“美善”在這里指代具有美善這種特性的事物,而“人間”也只是對上述事物進行范圍的限定,意義維持基本義沒有改變。
其二,延伸擴展義。當言者主觀性增強時,“人間”的真實所指范圍會發生改變。舉例如下。
⑩馬爾代夫你等著,姐一定會來!又是一人間悲劇。(微博)
?“它到底有多快?”是啊,我簡直無法想像這種人間奇跡。(《世界科幻小說精選》)
上例“人間悲劇”中,“人間”范圍明顯縮小,并非真正意義上屬于整個“人間”范圍內高程度的“慘案”,而是有較高的言者主觀認知干預;“人間奇跡”中的“人間”似已脫離本義,一件現代科技工具被稱為大范圍、多容量“人間”的奇跡,未免言過其實。
“X”是確定格式義的重要成分,表示在“人間”這一范圍內,“X”所呈現出的程度或比重,“X”本身會表示一定的[+程度][+性狀]。當然,這也會受制于“X”的詞性,其可由名詞、動詞、形容詞性成分充當。“X”的音節數有特定范圍,為三到七音節,如“人間好”“人間跳跳糖小鬼”,多以四字格式出現,如“人間四月”“人間真實”。
“X”的詞性不同,該格式出現的頻次也不同,本部分將結合“X”的三種詞性及出現頻次展開分析。
當“X”是名詞,檢索可得語料7614條,將高頻出現的結構頻次匯總如表1所示。

表1 “X”為名詞頻次統計表
“X”是形容詞,檢索可得語料1144條,對其進行篩選,將高頻出現的結構頻次匯總如表2所示。

表2 “X”為形容詞頻次統計表
“X”是動詞,檢索可得語料576條,高頻出現結構頻次匯總如表3所示。

表3 “X”為動詞頻次統計表
從上述分析可知,“X”的三類詞性出現有大致的頻次分布:名詞>形容詞>動詞(“>”表示“優先于”)。
20世紀末,Fauconnier Gilles和Mark Turner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blending),該理論強調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指的是對兩個來自不同認知域的概念有選擇地提取部分意義整合起來,進而形成一個復合概念結構的過程。它是一種極為普遍的認知過程,在自然語言的意義建構過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事實上語言的意義不是通過組合而是通過整合獲得的[1]。
在考察“人間X”格式時,也使用概念整合理論做切入點,來考察結構的整合過程,包括其整合條件和整合途徑。同時,很重要的一點被張云秋、王馥芳[2]指出:作為整合要素的單詞具有層級性,其以義項作為單位。前文提出主觀認知程度涉入下“人間X”會有基本義和延伸義的變化,該格式構成部件在基本義上進行整合,這被認為是一種相對低級的整合,但如果其構成部件在引申義、延伸義,包括轉喻義和隱喻義上發生整合,則會被認為是一種相對高級的整合。下面,對“人間X”做整合度分析。
結合格式具體情況,制定以下標準對其做整合度分析。
第一,“人間”和“X”之間能否插入“的”字。
根據吳為善[3]對體詞性偏正結構中的黏合式結構“N雙+N雙”整合度的分析,此處使用能否插入“的”來檢驗“人間X”的整合度。本文認為,“人間”和“X”兩個部件中間若可以插入“的”,該結構就相對松散,結構整合度低;若不能插入,結構整合度就較高。
第二,“人間”是否有詞義引申。
結合上文,“人間”一詞在該格式中意義會發生變化,其一為基本范圍限定;其二是取其變式義或延伸義。若“人間”沒有發生詞義引申,則其結構較為松散,若有詞義引申,則整合度較高。
第三,“X”是否有詞義引申。
若“X”在格式中保持基本義,無詞義引申,則該結構整合度較低,也即言說雙方知道“X”的明確所指時,該格式整體意義即容易理解和接受;若“X”在格式中改變了基本義,取其延伸義或其他超出詞語本身的意義時,整個格式的意義識解就會有困難,此種情況則認為是結構整合度較高。
第四,“人間”和“X”能否進行有效替換。
從概念整合角度來說,兩個結構共同組成一個更大的結構時,這個更大結構的意義通常是組成成分的意義互相滲透、融合,從而誘發一些格式背后意欲凸顯的信息,并產生新的浮現意義,這就是整合效應。根據這種整合,將結構成分之間替換性高的視為低整合度,將結構成分之間替換性低的視為高整合度。
第五,該格式能否充當主語或賓語指稱人或事物。
獨立充當主語、賓語來指稱人或事物,這是名詞性結構的基本句法功能。“人間X”格式作名詞性短語時,其可獨立充當主賓語,指稱某事物,此時屬于低整合度。
結合上文,從“人間X”格式的內部表現和外部功能確立出五條鑒別標準,以此鑒別該格式整合度。從BCC語料庫搜集到符合“人間X”格式的語料12000余條,將符合本文研究的格式歸納后得400余個(例句語料數量7000余條),可將此格式的整合度高低分為三個等級:A級低整合度、B級中等整合度、C級高整合度。下面對三個等級逐次進行說明。
A級:低整合度的“人間X”
在該等級中,“人間”和“X”的意義未發生改變,共同組成格式后也基本維持原義,可從字面組成去推知整體格式意義。因其整合度較低,可在“人間”和“X”中插入“的”,而不改變格式意義。舉例如下。
?難掩怒火地直瞪著書中所記載種種關于人間[的]男女之間的情事。(蕭如瑟《九州·斛珠夫人》)
?月,每夜不歇地照著人間[的]大地,冷眼看盡紅塵種種榮辱興衰。(黃玉郎《天子外傳》)
該格式有時還可充當主賓語,指代事物。舉例如下。
?人間[的]大地就是咱們所有,永恒不滅。(劉定堅《六道天書》)
B級:中等整合度的“人間X”
該整合度下的“人間X”格式具有較為明顯的整合效應,整合后的整體語義發生改變,產生浮現意義,但這種浮現意義在特定語境中仍能被理解并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舉例如下。
?最后將東北籍犯罪嫌疑人王小冬深挖出來,并將這個人間惡魔送上了刑場。(《人民日報》2001年)
?甚至聽見小街上賣桂花糖粥的敲梆聲,是這奇境中的一絲人間煙火。(王安憶《長恨歌》)
?圣約翰·里弗斯對這位人間天使又是有著什么樣的看法呢?(夏洛蒂·勃朗特《簡·愛》)
“人間惡魔”指罪責深重的人,該人的行為多被社會道義所譴責和社會法律所制約,用“惡魔”激活與“罪犯”的聯系,“人間”加深程度對比。“人間煙火”中的“煙火”是指做飯時的煙火氣,二者組合后表示“與食物相關、閑適自然的生活氣息”。“人間天使”中“天使”的指代義被弱化,凸顯的是美好品質、美好形象的特征。
中等整合度下,“人間”和“X”的替換受限。并非不可替換,只是替換后無法形成替換前的用法或作類似理解,替換后格式的“浮現意義”會消失。試作如下比較。
人間仙子/人間仙女 人間王子 地上仙子 水中仙子……
人間煙火/人間云霧 人間水汽 天上煙火 地上煙火……
上述幾例都是特定詞語組合后產生浮現意義,指稱特定事物現象,對前后兩個構成部件進行替換,這種浮現意義會消失,即使替換后格式語義搭配合理,但卻失去了原有的浮現意義。
C級:高整合度的“人間X”
高整合度下的“人間X”格式,兩個構成部件中間不能插入“的”,因為,兩個構成部件的意義已經基本融為一體,整體意義與字面義已經不同,所產生的意義有一種明確的具體指稱。此結構的稱謂功能已經弱化,而描寫功能得到了增強。舉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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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人間X”格式都已高度固化,意義只能從整體感知,其中的“X”將指代對象用某一具體特征進行放大,達到凸顯該特征的效果。
結合上述五條標準和該結構的詞義引申方式,可得表4。

表4 整合度層次分布表
隱喻和轉喻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主要思維方式,在人類的語言中,基本都是通過隱喻和轉喻來體現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4]。在“人間X”結構的產生和發展過程中,隱喻、轉喻也發揮同樣重要的作用。
轉喻不但是一種語言現象,還是人們一般的思維行為方式[5]。人類的思和行所依賴的概念系統從根本上講具有轉喻的性質。前文的“人間煙火”即是典型的以部分個體激活一定范圍里的全體,用取暖、烹飪過程中常見的“煙火”來附帶激活閑適、安逸的生活場景或生活氣息,二者同屬一個認知框架,這符合轉喻的認知模型。
“人間惡魔”和“人間天使”是將其所指代的人或事物用“惡魔”和“天使”這兩種特征極為明顯的事物進行指代,源域和目標域之間通過映射來實現,這是明顯的隱喻機制在起作用[6]。上文“人間月牙”也是取來自不同領域與“月牙”相似的外形作為共質,兩者“并置”和“等同”具備隱喻的基本要素[7],“人間月牙”也是隱喻。
隱喻、轉喻在“人間X”的形成及發展中起著重要作用。語言產出者在日常中將整合度較低的“人間大地”“人間君王”等形式大量使用,隱喻、轉喻的激活作用將這一格式推及更多方面,使用其描述更多的事物和需凸顯的事物特性,如“人間不值得”“人間全季”“人間香奈兒”等,格式在發展中形式逐漸豐富起來。
該格式的發展和衍生路徑基本符合從A級到C級這樣的發展模式。最初形成內部成分較為松散的A級低整合度結構,并被大量使用,如“人間大地”“人間君王”等。隨著用頻升高,語言使用者將更多需要表達的信息放進這一格式進行傳遞,如“人間親情”“人間天堂”等。言者主觀性的涉入,伴隨格式義的形成,言者對“X”的程度量級、凸顯特征的主觀認定或評價,認定范圍是主觀認知干預下的“人間”。在該格式義下,發展出B、C級這類整合度緊密、有浮現意義的結構,如前文的“人間天使”“人間煙火”等。
網絡時代的發展,使得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上使用的各種新格式、新用法快速推衍開來。“人間X”格式的大量使用,尤其是B級中等整合度和C級高整合度的大量使用,使得該格式可應用度提高,助力了格式的發展。
一是語言自身的語用需要。“人間X”格式的廣泛應用,其中一個原因是,該格式可借助簡短的結構和自身形成的格式義去描述可進入格式的事物,這符合語言使用者經濟、簡潔且表意準確的要求。一個語言結構的信息越是能滿足使用者的需求,這個結構越會有較高的被使用頻率,“人間X”格式符合這一要求。
二是求新求異的語用心理。在語言使用中,即使是對同一事物的描述,語言使用者也更傾向使用與其他人不太相似的結構進行描述,這是語言使用中的一種求新求異的語用心理。“人間X”格式恰是由于格式的相對簡潔性和表意的相對復雜性而滿足了語言使用者的語用心理,故在語言使用中留存下來并得以發展。
三是語言產出的主觀涉入。語言產出時不可能不帶任何主觀性,所謂主觀性,是指語言中多多少少總會帶有說話者“自我”的表現成分,即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還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言者自我的印記[8]。“人間X”格式及格式整合度也會在言者主觀性的涉入下發生相應變化,可相對容易地傳遞言者的情感、視角和認知。
四是網絡時代的助力推衍。網絡時代的語言追求新意,追求快速有效傳播,追求能以簡短格式傳遞相對豐富且特征明顯的意義,“人間X”格式滿足了這些要求。從20世紀末的《人民日報》、經典文學影視作品,到紀錄片的選名、網絡流量的標題,再到日常生活的使用,都是借助于網絡時代的助力推衍,使得此格式可以被人民大眾所接受、理解并使用。
本文對當下常見的、但還未引起學界關注的流行語“人間X”進行研究,主要對“人間X”的結構、功能、產生動因和推衍機制進行分析,并歸納了該格式的格式義:表示言者對“X”的程度量級、凸顯特征的主觀認定或評價,認定范圍是主觀認知涉入下的“人間”。同時,也結合隱喻、轉喻、類推和語用因素對“人間X”的生成動因和機制進行了解釋。“人間X”結構簡潔、語義豐富、能產性強,其也憑借這些特點被人們廣泛使用。
然而,限于諸多因素,本文對“人間X”的考察或還存在一些未盡之處,如“人間X”是否構式化以及言者主觀性對該格式有無影響。在語言的發展演變中,該結構可能還會產生一些新的變化,這都有待繼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