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茶”亦養生

趙 暢

筆者所說的“土茶”，是指傳統意義上由純手工制作的茶葉，也有人稱之為“粗制茶”，以別于用機器制作的“精制茶”。

早些年，浙東四明山麓的紹興上虞章鎮茶場就已開始用機器制作精制茶了。那時，我二姐就在茶場工作。一個周日，她邀請我參觀茶場下屬的精制茶廠。而今，精制茶廠那一道道加工工序，我已忘得一干二凈。只是對那好看耐看的精制茶仍然記憶尤新。撮一把剛由機器炒制的精制茶置于手心，其細細的、密密的，聚攏一起，在陽光下顯得烏黑光亮，是那樣的招引人、誘惑人。據說，這精制茶是用于出口的，故而其身價倍增。始料未及的是，爾后祖父祖母所在的小山村送禮也開始選用這類精制茶。

然而，我的祖父卻不以為然，似乎對“土茶”更情有獨鐘。他對我說：“精制茶當然不錯，但從喝茶養生的角度來看，那未見得茶葉越貴就越好。就如醫生看病，有時配價格頗高的藥，并不一定能夠治好病。相反，有時價格低的藥物，只要對癥下藥，往往有著藥到病除、立竿見影的神奇效果。更何況，養生我們也要樹立起‘儉樸養生’的理念，萬萬不可追求‘富貴養生’這種嘩眾取寵、脫離實際的觀念?！睂τ谧娓傅倪@一“養生”觀，我自覺有理并篤信之、踐行之。

“土茶”雖是由手工炒制而成，它蓬松的身子，不夠精致；它青澀的外表，欠缺亮潤，恍如布襟素顏、野氣十足的村姑，但它的香味卻是精制茶所無法比擬的。精制茶雖有漂亮的外表，但終究因為留下太多機器的金屬味而被肢解了本真的茶味。要知道，“土茶”從里到外散發著清香。這樣的一份清香，自然在泡茶中被放大到了極致。

我愛喝“土茶”的習慣，是在小山村培養起來的。當年，寄養在小山村祖父祖母家的我，經常與鄰居鄉親一起喝夜茶，這成了我夜生活里的一道奇特風景。祖母算得上是一位沏茶的好手。她很好客，一年四季，但凡晚上來串門的，她都一律用杯子沏茶，選用的也多是“土茶”——因為精制茶都是用來售賣或作為禮物贈送的。其實，村民們早就喝慣了“土茶”，換一種茶葉或許還會很不適應哩！

不必說，祖母總是用壺身積著厚厚一層黑炭垢的銅茶壺煮水，并好選“蟹眼水”（待銅茶壺內的水燒至起“蟹眼”，亦即水快要完全滾透）沏茶，而且總是往備用的幾只茶杯里撮上些許茶葉，并事先注入恰好能夠淹沒茶葉的開水。我問其故，祖母回答說：“這叫沏‘茶頭’，方便來喝茶的客人能夠馬上喝出味道?！痹瓉恚悴柽€有這名堂，我算是開了眼界。那些年里，我免不了成為喝夜茶的座上客。有時，茶杯不夠，祖母就會給我派發一只吃飯的碗。只是，我的碗內僅放少許幾片茶葉，因為小孩不宜喝濃茶。

當祖母嫻熟地從茶罐中撮一小把“土茶”放入茶杯、茶碗，再續上由銅茶壺燒沸的泉水時，便覺滿屋生香。在清香馥馥里，我仿佛覺得自己正邂逅一場與茶和水的約會?！巴敛琛痹诜兴臎_泡中雖沒有像精制茶那樣花枝招展，卻有屬于自己的那份厚重，就像一位上臺不久卻功力了得的少林武僧，氣定神閑，招式分明。是啊，那種由淡至濃而鮮香略甜的滋味從味蕾傳向腦部神經，于是那蟄伏全身的細胞也好像從冬眠狀態中蘇醒過來一樣，蠢蠢欲動而抖擻抖擻了起來——一種溫暖的滿足感充盈全身。由此，大伙兒次第打開了話匣子，勞作的疲憊亦漸漸消退。

“土茶”除了有其本真的香醇外，更因為其耐喝而受人歡迎。按祖父的說法，手工炒制的茶葉，通常不是強迫按壓進行炒制的東西，而是在寬嚴結合的“放養”環境中完成的，因而內在的醇厚滋味就得到了充分的涵養；而精制茶則不然，它為了追求光鮮的外表，就不得不選用一種擠壓相加的“圈養式”炒制手段，于是，其內里的茶味難免被榨走而流失一部分。難怪，哪怕只有一小撮“土茶”，也足夠你喝到子夜而依然茶味濃郁。與喝“土茶”相應和的，便是大伙兒如數家珍、娓娓動聽地述說平日不太情愿講也不能隨便講的一些“粗話”“土話”，亦即一些細雜而敏感的家長里短，甚至是一些早年從長輩們那里聽聞而來的鬼怪故事——其中還有一些是他們主觀發揮加進去。而今想來，他們之所以更愿意在這個時候傾訴與絮叨，或許既是因為圈子小、大伙說得來而不易外傳，也或許是因為喝著茶，在茶香茶韻中，那一杯杯芳洌清茗轟然打開了大伙兒的話匣子。

耐喝的茶，就像稀有的厚道之人。一俟圓通合拍，亦便心靈熨帖、互相潤澤。而今想來，當年祖父祖母家何以有那么多的人去喝夜茶，除了祖父祖母的好客，該是緣于“土茶”的魅力。雖說，老實巴交的老鄉們未必懂得茶道的哲理和情韻，但“土茶”的濃釅與鄉親的厚道相融相合，分明營造出一番散散淡淡的緣分，造就了無數次永恒的剎那。

喝夜茶，會喝到什么時候散場，誰也說不準，尤其是在夏季。祖父祖母是斷不會隨便說出口來的，否則，也就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但也不必擔慮，總有人因為困了而適時提議，接著大伙兒也會一起附和。比如有一天，還沒睡意的我，分明看到鄰居張大伯一邊拿著煙桿往拖鞋底敲去煙斗里的煙灰，一邊打著呵欠咕噥道：“星星稀，好天氣，明兒還要趕早下地，咱趕緊回家睡覺去呵！”怕是受了困倦情緒的感染，大家不約而同地伸起了懶腰?！澳谴蠹艺埪撸魍碓賮砗?！”祖母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手持桌上點著的“亮”（小山村照明用的小煤油燈），把客人一個個送到家門口……整個大院，于是便靜寂了下來。除了蛙聲，偶爾還可以聽到犬吠聲。小山村的夏夜，永遠充滿著難以抵擋的誘惑。

說到品茶，有時更要緊的在于閑暇的心情。須知道，喝茶的心情關乎養生。當一壺好茶、一番好心情，簇擁著你而悠然臻于“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境界時，怎不令你愜意、從容、豁達——這是何等的養生情懷！

是啊，村民們白日干活尤其是夏季面對忙碌的農活，干得汗流浹背，喝“口渴茶”作“牛飲”狀，只是為了補充身體已經丟失的水分。更何況，一次性泡上一大壺，且須挨到口渴難忍時再去喝，又怎能不丟失茶葉原本醇厚的“色香味”？事實上，也只有到了晚上，洗了澡，吃過飯，串個門而坐下來喝茶，在極度放松、從容不迫的心境里，大家才饒有興味地聞茶香、觀茶色、品茶韻，進而品出茶的滋味、情味和趣味。而這也就解開了原本一直懸在我心頭的疑竇：回城里生活以后，無論是小山村祖父祖母家送來的“土茶”、輝白茶，還是在“上虞茶場”工作的二姐贈予的精制茶，雖說其茶園同屬四明山一脈，且加工工藝也大同小異，但品嘗起來總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差異，或許主要原因就在于品茶時的心情不同。

而真正點醒并鞏固我對于上述理趣認知的，則是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茅盾文學獎得主、《茶人三部曲》作者王旭烽女士。那是上個世紀90 年代初一個春天的上午，應“當代茶圣”吳覺農弟子、著名茶葉專家劉祖香的邀請，王旭烽專程趕來上虞做客。我有幸作陪其間。我知道，王旭烽早年就與劉老相知相交，還曾吃住在劉老家。知道她動筆寫《南方有嘉木》，劉老一口氣寫出了與老師吳覺農先生交往的一萬多字的素材。在上虞城區龍山上吳覺農先生的墓前，劉老雙眸噙淚，把自己對恩師的感情再一次講與王旭烽聽，希望她理解茶，理解茶人，繼而更好地理解茶文化。爾后，劉老又陸續把積累并整理的兩萬多字的相關資料交與她，并且不顧年事已高，親自引領她到四明山、會稽山茶區尋訪茶圣的足跡……難怪，王旭烽后來跟我說，她能如愿完成一部茶葉世家的興衰史，正是因為背后有著像劉老這樣真誠無私的支持者。此是后話，暫不贅述。

風塵仆仆趕來的王旭烽，未等落座，就提議由她來沏茶?！拔覍ζ悴柽€是有點在行的，茶葉么，我想劉老今天一定帶著自己研制的‘覺農舜毫’茶?！彼τ卣f?！爸艺?，旭烽也?！眲⒗下勓?，也哈哈大笑。劉老用顫巍巍的手，從衣袋里取出一袋新茶遞給王旭烽。接過茶葉，她抵鼻聞過后，便喃喃自語：“聞過這些嫩芽，讓人仿佛置身于青山秀水之中，又呼吸到了那里清新的空氣?！蓖跣穹橐毁钩鍪制悴瑁且贿B串熟稔的動作，讓人似曾相識。不解的是，她先往杯子里注上半杯水，然后才放茶葉，再續水，這似乎顛覆了我對于傳統沏茶定式的認識。見我詫異，她便解釋道，沏茶放茶葉也是一門學問。冬季，最好先放茶葉，再續水，這樣茶香的釋放就不會因天冷而滯澀；夏季，則須先續水，再放茶葉，以讓茶香緩緩釋放；春秋兩季，因為氣候溫和，就像我剛才這樣先往杯子中注上半杯水，然后放上茶葉，再注水。經她如此點撥，我茅塞頓開。于是乎，經了與杭州“虎跑泉水”齊名的上虞賓館“舜井水”的沖泡，一杯杯“覺農舜毫茶”便穩穩地擺在了我們面前?！拔蚁染磩⒗?，感謝多年關照，感謝再次相邀！”我知道，給老師上茶、敬茶，也是一種有儀式感和程式感的茶文化符號。據說，這一傳統后來還被王旭烽帶往了她執教的浙江農林大學茶學與茶文化學院——堅持每一次上課學生都給老師上茶，真可謂至情至理、亦妙亦趣。

席間，我不僅靜靜地聽其講述“中國茶道”，即以“中和”為核心的關于茶的人文精神及相應的教化規范，還不忘向其請教環境、心境這兩者之于品茶之間的關聯。問罷，她笑呵呵地說：“看來，你也有點思考呵！”在她如數家珍、娓娓動聽的講述中，我才知道，茶樹通常生長于山林之中，以前的文人墨客喜歡在山水之間品茶論道，期望能夠在大自然中尋覓一份寧靜，達到人與自然的融合。后來，便慢慢地給坊間以啟迪——原來真正的品茶宜在比較安靜的環境中進行，因為舒適的環境可以讓人放松心情、消除疲勞，進而陶冶情操、凈化心靈?！皬膩砑衍萍讶恕保聦嵣希舱沁@一次的相見，讓我覺得人真的是離不開茶的，尤其是當那看不見的精神層面上的東西遠遠大于眼前具象的茶時，我不啻崇敬于茶，而且覺得茶是最當得起文化這兩個字的。

無獨有偶，有一次品茶時，我讀到了錢鍾書在《論快樂》中的一段話：“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來，吃飽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雖然他身體感覺舒服。緣故是小孩子時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只是混沌星云狀態。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的宴席，隨它怎樣烹調得好，吃來只是土氣息，泥滋味?！闭f得多好呀，物質與精神總是相對應的，精神離不開物質，物質也離不開精神。尤其對品茶而言，精神因素有時甚于物質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