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土

深圳東部有一條街,名為中英街。以這條街為界,左邊是深圳,右邊是香港。歌手劉惜君在音樂綜藝節目《聲生不息》中表示,自己從小在這條街長大。每每回望童年,那段歲月的背景音樂總是從對面街道傳來的香港流行歌曲,這構成了她對音樂最原初的感知。那條長約250 米的老街,也成為香港與內地交流融合的縮影。
湖南廣電聯合TVB 出品的獻禮香港回歸祖國25 周年的《聲生不息》近日震撼來襲。血脈相通,共同發展,是以為“生”;兼收并蓄,推陳出新,是以為“不息”。中英街、香港流行樂,都沿襲著這樣一種邏輯,博得了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見證了時代的偉大轉折。
英轄時期,即使物理空間被界碑一分為二,街道兩邊的居民也憑借血脈相連的直覺相互守望。改革開放后,尤其是1997 年以后,街上的人們開啟了自由往來、和睦相處的歷史,中英街也成為中外貿易的橋頭堡。香港回歸那天,劉惜君記得很清楚,媽媽在大雨中高興地跳舞慶祝,從凌晨跳到早上,從街頭跳到街尾。
如果說真有什么方式能夠捕捉那一時期的時代情緒,代表華語流行文化高點的港樂是一個繞不開的錨點。而對成長于那一時期的個體來說,那些如同時代低語的悠揚旋律,構成了一種堅固的集體記憶,在音律婉轉的線索中,這一代人得以照見自己、彼此辨認。
香港流行樂是與時代共同成長的。比如,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港樂誕生的歷史其實與內地和香港的交流息息相關,它指向中國的另一個經濟文化重鎮——上海。20 世紀20 年代,受西方爵士樂影響,上海出現了將西洋音樂與中國民間音樂融合起來的新曲種:時代曲。20 年后,香港迎來移民潮,大批上海文藝創作者南下,隨他們一起來到香港的,還有彼時繁榮發展的時代曲。
黃霑曾說:“香港流行曲作曲人,資歷稍深的一輩,全是喝中國時代曲老歌的奶水長大的。”這話一點不假。當年南下的上海音樂人中,就包括后來創作出《給我一個吻》的李雋青,以及寫出《獅子山下》的王福齡。
國語時代曲在香港催生出更加本土化的變種,即粵語時代曲,后者直接為香港流行樂開山鼻祖許冠杰,提供了“西曲中用”的靈感。許冠杰的作品將西洋流行曲風與粵語歌詞結合起來,無論是打工仔還是大老板都可以雅俗共賞,打破了外文歌統治香港市場的局面,創造了一種真正屬于香港人自己的表達方式。
而后,香港流行音樂迅速駛上一條快車道,沖向黃金的80 年代。20 世紀80 年代的香港樂壇,巨星不少,一出就是四位。譚詠麟、張國榮、陳百強和梅艷芳基本壟斷香港流行樂壇大大小小的獎項,形成“三王一后”的制霸局面。譚詠麟在《一生中最愛》中,唱如真如假、如癡如醉的糾纏心緒。在《講不出再見》中,唱人潮般的浮塵世事。他演唱的內地版《封神榜》主題曲,更是讓他在大陸的人氣飆升。
張國榮成為首位打入韓國市場的華語歌手,《Monica》的律動風靡亞洲,《風繼續吹》則低回如枕邊細語。這10 年,陳百強唱著“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的苦澀,梅艷芳成為“香港的女兒”,將女性的叛逆、典雅、堅強與哀愁,悉數放進歌中。這四個人直接推動港樂來到全盛時期,90年代神仙打架的文化噴發之勢,再難按捺。
1990 年,Beyond(中國香港搖滾樂隊)以一曲《俾而派對》問鼎十大中文金曲,張學友、劉德華也榜上有名,黎明斬獲那一年的最有前途新人銀獎,“四大天王”鋒芒初露。陳慧嫻、葉倩文、林子祥、李克勤也紛紛發力,此后10 年,天王天后,勁歌金曲,如雨后春筍般冒頭,將香港流行樂托舉到文化頂峰。一時間,諸神交戰,星光四起。
流行音樂,前兩個字是要義,港樂在這一點上,既得益于改革開放提供的窗口,又以自身的繁榮發展反哺華語流行文化,延續了華語音樂的血脈與火種。
80 年代改革開放的風潮,為文化的繁榮提供了土壤,香港急速發展,躋身“亞洲四小龍”,更進一步增強了華人的文化自信。香港不僅成為中國的經濟重鎮,更是獨一無二的文化高地,經濟騰飛伴隨著千年文明的滋養,無異于一座文化富礦。
如果說香港的騰茂和中國的崛起是歷史必然,那么港樂的流行便是這種必然性的最好協奏。正如在中英街上時時回響的香港流行樂,其實見證了這條老街從邊陲小鎮走向貿易天堂的高光時刻,而這只是改革開放的小小縮影。
港樂崛起后,其沖擊波迅速浸潤內地市場,新潮的旋律與精妙的歌詞進入龐大人口數量的耳朵,同時輻射海外,港樂的影響力實現指數級提升。可以說,那個時代成就了港樂,港樂也驚艷了那個時代。
《上海灘》《萬水千山總是情》等港劇在內地一炮而紅,它們的同名主題曲更是占領了家家戶戶的電視機與收音機。正如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朱耀偉所說,那個時候“粵語流行歌曲個個都會唱,他們的服飾大家都會學”。
光輝燦爛的武俠時代緊隨其后,小說、影視、音樂三頭并進,一種現代語境下的中國風格橫空出世,造就一代經典。
黃霑、顧嘉輝引領了那一時期的潮流。《滄海一聲笑》對中國傳統音階宮、商、角、徵、羽進行顛覆性倒用,用空前絕后的創造力,讓中國傳統的俠氣豪情與入世哲學煥發新生,豪邁與超然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竟能雜糅于同一首歌中。
1993 年,“四大天王”來到人民大會堂,一首《青春舞曲》收獲好評無數,也為后來港星北上發展的浪潮打開了窗口。1997年,香港回歸。中英街的界碑拆除,鄰居可以自由地來往、交流,這直接促成中英街商貿上的繁榮,也預示了文化大交流時代的到來。港陸兩地的交流熱潮,除了直接體現在一眾霸榜的香港流行歌曲上,還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成長于其中的年輕人。正如《千千闕歌》定義了離別,《海闊天空》定義了友情,《男兒當自強》定義了熱血,港樂影響了一代人感知世界的方式,呈現出驚人的滲透密度。
它是街頭巷尾流行的金曲,在人們出行的各個角落播放,成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它是存錢收集的卡帶、老電視機里帶有歲月質地的聲音,成為無數個體成長軌跡里的私人記憶。高雅之士可以在《我》里欣賞張國榮的存在哲學,但不要忘記,《亂世巨星》也同樣可以在縣城的暗巷里高唱,成為小城青年建立身份認同的坐標。這便是港樂的魅力所在:雅俗共賞,平等包容,每一個人都可以在風靡的時代之音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我們告別了卡帶、收音機與光盤,港樂卻沒有就此消亡,而是找到了新的存在方式。《夏洛特煩惱》對劉德華的“東北式”致敬還歷歷在目,寶石GEM 的《野狼DISCO》已將“散裝粵語”帶到下一個層級。楊千嬅的《處處吻》在2020 年全面占領抖音,回春丹樂隊翻唱的莫文蔚名曲《初戀》則在今年握住了爆款神曲的接力棒。可見,港樂彰顯著頑強生命力的同時,內地市場也依然用自己的邏輯解釋、擁抱著它。
人們驚訝地發現,堅固的東西并未煙消云散。不是所有流行文化都能經受媒介的迭代與廝殺,但港樂在時代的浪淘沙中,緩慢露出一座不倒的金身,文化的交流與發展,也從未停止。初代歌神許冠杰所唱“我哋呢班打工仔”,與今天內地年輕人熱衷的“打工人”等表達不謀而合,兩者五十載的時間間隔,絲毫沒有影響年輕聽眾從歌里看到自己。
無數經典仍如耳語低唱,而這一代人已踏上了新的歷史征程。《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實施已超3 年,大灣區迎來新的歷史機遇和使命。香港曾經是也會繼續是促進文化交流、推動共同發展的關鍵樞紐,而港樂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文化支點。
《聲生不息》第一期節目,林子祥獻唱《長路漫漫伴你闖》《蝶變》《男兒當自強》組曲,武俠之光重新閃耀,而歌者鐵肺依舊,寶刀未老。葉倩文悠然吟唱一首《祝福》,醇美真摯的音色一如當年,又更添一分歲月沉淀后的從容。恍惚間,我們似乎重返黃金年代,一瞥當年的吉光片羽。正如彈幕所說:“感覺到了紅磡”。
而新生代歌手炎明熹、周筆暢、劉惜君等人的表演,則展現出這一代音樂人對港樂的理解,它不僅是刻在記憶里陪伴我們成長的旋律,更具有影響當下的現實力量。正如主持人何炅所說,要讓作為“‘老國貨’的港樂,繼續發光發熱”。馬賽克樂隊就表示,他們深受香港流行音樂影響,初學吉他時,“教材”都是Beyond 的歌。李健也坦言,港樂是他的音樂啟蒙,賦予了他新的理解。
劉惜君依然記得1997 年7 月1 日的那場大雨,爸爸把她抱起來,她才看到解放軍軍車駛入香港的畫面。本就親如鄰居的中英街居民奔上街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來自血脈根源里的那種連結,變得更深了。中英街界碑的消失,恰如新時代的隱喻,同根同源的人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隔閡。正如港樂的持續流行那樣,無論香港還是內地,人們都聆聽同一種歌曲,分享同一種文化;如今,也唯有共同的交流與努力,才能創造一個惠澤全體、不分彼此的光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