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玲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湘語主要分布在湖南境內,“湖廣填四川”的大移民使得湘語隨移民入川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湘方言島。從方言使用現狀看,移民入川后,由于交際需要,他們一般都能講兩種方言,即西南官話和原籍家鄉話,凡能說原籍家鄉話的移民后裔,都能熟練使用西南官話。這些移民方言島大多屬于“雙言型”,原籍家鄉話和西南官話承擔著不同的交際功能。
四川湘語有“老湖廣話”“辰州話”“安化腔”“新化腔”“長沙話”等名稱。關于四川湘語研究,已有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關于分布及來源的考察,如崔榮昌(1993)[1];二是音系及全濁聲母的考察,如張一舟(1987)[2]、黎新第(1994)[3]、梁三姍(2016)[4]、王春玲(2019)[5]等;三是集中于動態助詞“咖”“嘎”“呱”“噠”等的描寫,如饒冬梅(2006)[6]、王春玲(2007)[7]、李恒(2016)[8]等。總體上看,已有文獻展示了四川湘語的總體面貌和特征,但能充分體現方言面貌和特征的人稱代詞,目前學界尚未從方言接觸角度對其作深入系統的調查和研究,且未對多個湘語點進行橫向比較。代詞作為封閉性詞類,從方言接觸角度對方言島的人稱代詞進行考察和比較,有助于揭示語言或方言接觸演變的規律和特點。因此,本文擬著重系統考察四川、重慶多個湘語點的人稱代詞及接觸引發的歷史演變。
文中四川湘語語料均來自筆者的田野調查。四川境內的湘語有:達州達川區安仁鄉“長沙話”;營山縣安化鄉爬山村“安化腔”;安岳縣石板場“辰州話”;金堂縣竹篙鎮常樂村“老湖廣話”;中江縣廣福鎮創新村“老湖廣話”;宜賓翠屏區王場鎮勝和村“丘王二場土話”;德陽羅江區略坪鎮聯豐村湘語。此外,還有重慶開州區紫水鄉花嶺村“新化腔”①。
四川湘語人稱代詞單數形式見表1。

表1 四川湘語人稱代詞單數形式
四川湘語第二人稱單數形式多為n?,上聲,而毗鄰的西南官話第二人稱單數形式是i或li/ni,可見,四川湘語“你[n?]”是湘語固有詞。不過,王場湘語固有詞“你[n?42]”和來自西南官話的“你[li42]”構成疊置,老派多用“你[n?42]”,新派多用“你[li42]”。石板湘語固有語法形式已經被西南官話語法形式“你[li42]”所替代。
第三人稱單數形式有“佢”和“他”兩種,“他”借自西南官話,“佢”是湘語固有形式。目前石板、竹篙、廣福、王場、略坪人稱代詞單數形式具有較明顯的西南官話特征,而安仁、安化和紫水湘語至今保留了較多的湘語特征。
四川湘語隨移民入川已有近300年的歷史,在西南官話的長期影響下,四川湘語人稱代詞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演變。由于各湘方言島原居地不同,下文逐一將四川湘語與原居地方言的人稱代詞進行比較,以揭示方言接觸引發的演變規律和特點。
1.安仁、安化湘語和湖南漣源湘語比較
安仁、安化湘語的原居地都是湖南漣源,漣源湘語的三身代詞是“卬[?42]、你[n?42]、他/佢[ki33]”[9]203。安仁和安化湘語的第一人稱和毗鄰官話一致,而和漣源湘語差異較大,第二、第三人稱代詞卻保留了湘語固有形式。關于第二人稱“你”的讀音,據甄尚靈對四川26個方言點的代詞進行考察[10],結果顯示其中8個方言點讀作ni,18個方言點讀作i,沒有發現n?42的讀音。而在湖南境內,湘語南片基本都讀作自成音節n?42,由此可以推測安化湘語的第二人稱n?42應該是原居地漣源方言的保留。
安仁、安化湘語和漣源湘方言第三人稱代詞的語法形式都為“佢”,但語音形式稍有不同,其中安仁、安化湘語為舌面音,漣源則為舌根音k,都來源于“渠”。關于聲母和k的關系,伍云姬曾指出,聲母的詞應該是舌根音腭化的結果,在有些方言里,舌根音和舌面音作為新老變體共存。例如,茶陵方言里的第三人稱可為k?41,也可為i41;老年人多用k?41,青年人多用i41[11]6。因此,筆者認為安仁、安化湘語里的第三人稱“佢[i42]”和漣源方言的“佢[ki33]”應該為同一個,只不過在和毗鄰官話接觸中腭化成了舌面音。另外,與漣源毗鄰的新化等地也用i[12]114,這為筆者的判斷提供了事實依據。
2.石板“辰州話”和湖南溆浦、辰溪一帶方言比較
石板“辰州話”的原居地是溆浦、辰溪一帶,溆浦方言[13]194的三身代詞是“我[?23]”“你[i23]”“他[th?44]”,辰溪方言[14]265-276的三身代詞是“我[o31]”“你[ni31]”“他[tha44]”。石板“辰州話”第一人稱的讀音和毗鄰官話及溆浦、辰溪話均有差異。伍云姬[11]3考察了湖南方言,讀o的有60個方言點,讀a的只有桂東一個方言點。但石板“辰州話”的原居地是溆浦、辰溪一帶,今讀和石板“辰州話”不同。筆者認為,石板“我[a42]”保留了遷入四川時的讀音,而原居地一帶受官話影響而音變為“我[o]”,溆浦“我[?]”則是“我[o]”的音變。
從聲韻及調值上看,石板第二、第三人稱和毗鄰官話安岳話一致,溆浦話、辰溪話與其相近。湖南方言讀li或i的方言點各有20個和27個,讀tha的有36個[11]4-5。據此,石板“辰州話”第二、第三人稱代詞形式是湘語內部演變的結果,還是借自官話,難以厘清。
3.竹篙、廣福湘語和湖南邵陽、祁陽方言比較
竹篙、廣福湘語的原居地是湖南邵陽、祁陽一帶。邵陽方言的單數是“我[o42]”“你[n?42]”“他[tha55]”[15]150,祁陽方言的單數是“我[o53]、你[i53]、己[53]”[16]183。從語音上看,竹篙、廣福湘語的人稱代詞系統和毗鄰官話更為一致,僅竹篙湘語第二人稱代詞“你[n?53]”是湘語固有詞。
竹篙、廣福湘語的人稱代詞是自身發展演變的結果,還是借自官話?根據盧小群[12]112-116的考察,湖南湘語三身代詞讀“我”“你”“他”的方言點相對較多,把竹篙、廣福湘語與毗鄰官話及原居地湘語作比較,竹篙、廣福湘語人稱代詞單數形式的官話特征更為明顯。
4.王場湘語和湖南隆回桃洪鎮話比較
宜賓王場鎮湘語的原居地是隆回灘頭鎮,灘頭話和桃洪鎮話都屬于新隆回話,灘頭話無文獻資料可參考,故筆者以代表點桃洪鎮話為比較對象。湖南隆回桃洪鎮話三身代詞分別是“我[ɡ31]、你[n?31]、他[i13]”[17]67。
王場湘語第一人稱“我[o42]”和第二人稱“你[li42]”既不同于毗鄰的西南官話,也不同于原居地方言。“我”讀為[o]的在湖南僅新化一個方言點[11]4,因此筆者認為第一人稱代詞單數來自官話,王場湘語第一人稱代詞從毗鄰官話借入“我[o42]”后發生了聲母脫落。和王場湘語第二人稱“你[li]”讀音相同的在湖南有20個方言點,西南官話中也有不少方言點讀[li],王場毗鄰官話雖讀音為“你[i]”,但筆者認為王場湘語第二人稱“你[li42]”來自官話,因為王場湘語第二人稱“你[li42]”和“你[n?42]”構成了疊置,“你[n?42]”顯然是湘語固有成分,那么“你[li42]”肯定借自官話,是借入后語音發生了演變所致。
5.紫水、略坪湘語和湖南新化方言比較
紫水、略坪湘語均來自湖南新化,新化方言三身代詞分別是“我[o21]、你[n?21]、其[i21]”[18]200。雖然紫水和略坪湘語均來自于新化,但兩地代詞系統存在一定差異,紫水湘語的三身代詞跟新化湘語一致性很高,和毗鄰官話差異較大,而略坪湘語三身代詞與毗鄰官話和原居地新化湘語都具有差異。略坪湘語第一、三人稱單數和毗鄰官話相同,而第二人稱單數與原居地相同。
漢語各大方言大多采用“附加式”來表達。“附加式”是漢語里分布范圍最大、使用人口最多、最具優勢的人稱代詞復數表示法。四川湘語人稱代詞的復數表示法也采用了“附加式”,詳見表2。

表2 四川湘語人稱代詞復數形式
四川湘語復數標記有“俚”“們”“只”三種類型,“俚”在漢語方言里有寫作“里”“哩”的現象,如廣西靈川平話的“里”、江蘇昆山方言的“里”和湖南醴陵、汨羅方言的“哩”。復數標記“俚”“只”是對湘語固有形式的保留,“們”借自官話。王場“俚”和“們”構成疊置,石板、竹篙、廣福已經被官話標記“們”所替代,在西南官話接觸影響下,湘語點之間呈現出發展演變的不平衡性。
漢語方言的復數標記豐富復雜,王春玲從語義來源上將復數標記大致分為“類別義”“多數義”“處所義”三大類型[19]。復數標記“俚”來源于表處所義的“里”,即本字是“里”,如南昌方言的復數標記“個里這里”、長沙方言的復數標記“屋里”都兼有處所義;又如太湖、無錫、常熟、昆山、盛澤以處所詞“里”作復數詞尾,有兼指地點的作用,“我里”也表示“我們這里”[20]。關于“里”演變為復數標記的過程,盛益民認為其語義演變鏈是:方位詞/泛用處所詞>家義處所詞>家義關聯標記>泛用關聯標記/復數標記[21]。筆者贊同盛益民的看法,關于“里”的確切來源,可以從其他方言得到旁證,如汨羅話“我俚”有“我家”之義[22],“俚”即“家庭的住所”。因此,“俚”的本字是“里”,來源于處所詞。王春玲指出,“空間>時間”是世界語言的普遍演變路徑,而空間處所詞演變為復數標記走的是另一條演變路徑,即“空間>數量”[19],即空間處所詞演變為復數標記的過程,經歷了“數量義”這個階段,演變路徑簡化為:空間義>數量義>復數標記,這符合漢語發展演變的特點。
1.安仁、安化湘語和湖南漣源湘語比較
湖南漣源湘語復數標記是“阿[·a]”[9]203,安仁、安化湘語的復數標記是“俚”,既不同于毗鄰官話“們”,也不同于漣源方言。關于“俚”的分布,據彭曉輝調查,“俚”主要分布在湖南的邵陽、冷水江、岳陽、新化、瀏陽,江西的武寧、萍鄉,江蘇的常熟、無錫,廣西的靈川等地,有“俚、俚、里”三種語法形式[23]37-38。四川官話中沒有復數標記“俚”的用例,由此可見,復數標記“俚”不是來源于毗鄰官話,而是對原居地語法成分的保留。
湖南漣源湘語的復數標記是“阿[·a]”,那么它來源于哪里?筆者考察了漣源境內其它方言區如漣源荷塘[24]以及毗鄰的新化、雙峰等地的人稱代詞復數形式[12]115,結果顯示,除了橋頭河用“阿”外,其它地區的復數形式都用“俚”。因此,筆者認為安仁、安化湘語的復數標記“俚”很有可能是受漣源橋頭河周邊方言區的影響而產生的。至于人稱代詞復數“阿”,從目前已有的文獻看,只出現在漣源的橋頭河地區。
2.石板“辰州話”和溆浦、辰溪方言比較
石板“辰州話”的復數形式是“我們、你們、他們”;溆浦方言的復數形式是“我齊家[i13k?44]、你齊家、他齊家”;辰溪方言的復數形式是“我們[mu31]、你們、他們”。石板“辰州話”的復數標記和溆浦方言“齊家”差異較大,由于缺少入川時的早期文獻記載,石板“辰州話”入川時是否有過復數標記“齊家”的階段不得而知。石板“辰州話”和湖南辰溪方言都用復數標記“們”,但語音不同。石板復數標記“們”來自官話,人稱代詞系統已具有明顯的西南官話特征,受毗鄰官話影響較深。
3.竹篙、廣福湘語和湖南邵陽、祁陽方言比較
4.王場湘語和湖南隆回桃洪鎮話比較
湖南隆回桃洪鎮話人稱代詞的復數形式分別是“我里[·li]、你里、他里”,而王場湘語復數形式有“我們、你們、他們”和“我俚、你俚、他俚”兩套系統,這兩套系統在使用上存在新派、老派之別。王場湘語既有來自官話復數標記的“們”,也有湘語復數標記“俚”,是復數標記的并存并用型[19]。復數標記的并存、并用造成了語法成分的疊置,語法成分的疊置,是指方言借用某語法成分后,固有的同義語法成分并沒有退出,借用成分和固有成分構成疊置[25]。
5.紫水、略坪湘語和湖南新化方言比較
湖南新化方言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分別是“我俚[·li]、你俚、其俚”,紫水湘語完好地保留了湘語的復數形式。值得深入考察的是略坪湘語的復數標記“只”,既不同于官話,也不同于新化湘語。與略坪湘語距離不遠的德陽黃許話第三人稱代詞是“際”,復數標記是“之”,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分別是“我之”“嗯之”“際之”[26]114。略坪湘語的“只”和黃許話的復數標記“之”應該是同一來源。據此,筆者認為,雖然略坪湘語復數標記“只”和原居地湘語的復數標記不是同一個,但肯定來自于湖南湘語,是對湘語固有詞的保留。盧小群考察了湘語人稱代詞復數形式[12]115-116,沒有發現與復數標記“只”音同音近的用法,但據筆者考察,湖南黃橋方言有復數標記“儕[·i]”,與四川略坪湘語的“只”讀音較為相近,或許略坪湘語復數標記“只”的本字是“儕”。
四川湘語隨移民入川近300年,在西南官話的長期接觸影響下,各湘方言島的人稱代詞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演變。如石板、竹篙、廣福的人稱代詞今具有較多的西南官話特征,而安仁、安化、紫水湘語保留了較多的湘語特征。具體說來,四川湘語人稱代詞接觸引發的演變表現出如下特點:
1.同一湘語點的人稱代詞并不是同時都被官話相應代詞所替代,表現出發展演變的不平衡性。如安仁、安化湘語的第一人稱和毗鄰官話一致,第二、第三人稱代詞卻保留了湘語固有形式;又如紫水、略坪湘語均來自湖南新化,紫水湘語人稱代詞的單復數形式跟新化湘語一致性很高,和毗鄰官話差異較大,但略坪湘語第一、三人稱單數和毗鄰官話相同,而第二人稱單數與原居地新化方言相同。
2.人稱代詞存在疊置現象,如王場湘語第二人稱單數形式“你[li42]”“你[n?42]”構成了疊置,復數標記“們”“俚”構成了疊置,“們”借自官話,“你[n?42]”和“俚”是湘語固有成分。
3.存在既不同于毗鄰官話,也不同于原居地湘語的代詞。究其原因,首先,有的借自官話后,發生了進一步的演變,如王場湘語第一人稱“我[o42]”,從毗鄰官話借入“我[o42]”后發生了聲母脫落。其次,入川湘語和留在原居地的湘語都受到西南官話的影響,兩地湘語同時發展演變,使得入川湘語和今原居地湘語產生了不同形式的人稱代詞。
由于缺乏入川時的早期文獻,四川湘語有些人稱代詞難以確定是異源成分還是同源成分。如把石板、竹篙、廣福湘語與毗鄰官話及原居地湘語作比較,很難得出人稱代詞的語法形式是湘語內部演變的結果還是借自官話。略坪湘語的復數標記“只”,既不同于官話,也不同于新化湘語,是方言深度接觸所致,還是方言自身演變的結果,尚需作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注釋:
① 1997年重慶成為直轄市前隸屬于四川,而今四川、重慶境內的湘語都是明清兩代湖南湘語區移民徙居四川形成的,故本文將今四川、重慶境內的湘語都統一稱作四川湘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