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的生命哲思與失落的政治夢想*
——論《庸言》詩歌的情感向度與審美主題

張 輝

（西安科技大學 人文與外國語學院,陜西西安 710054）

錢仲聯(lián)對民國時期的舊體詩有過這樣的總結(jié)：“至于民國，為時亦非太短，操觚之徒為詩話者，殊不乏人，或出專書，或散見于期刊，視前修或且過之。”張寅初進一步指出：“舊體詩的形式經(jīng)過上千年的發(fā)展，積淀著漢民族的審美特性。這一形式至清末民初，又恰好遇上帝制顛覆、西夷入侵的社會大變動，從而現(xiàn)成地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知識分子運用來抒發(fā)黍離之感的主要形式……清末民初舊體詩記錄時代風云、表現(xiàn)人性悲歡所達到的沉郁而又酣暢的審美高度，既是這一藝術形式已有的成熟性使然，也是這一時期的舊體詩詩人群體的特殊遭際及其天才的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毫無愧色的高潮期。”

晚清帝制的結(jié)束民國的建立，為傳統(tǒng)文人提供了新的生存環(huán)境和新的生活方式，這些文人們以詩歌的活躍來對抗政治的失勢，借助報刊他們的詩文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報刊也成了他們發(fā)表詩作、聯(lián)絡友人、闡釋理念的重要陣地。《庸言》由梁啟超創(chuàng)辦于1912年12月1日，地址在天津日租界旭街17號，雜志為半月刊，后改為月刊，主要撰稿人有吳貫因、黃遠庸、梁啟勛、藍公武、湯覺頓、林長民、羅惇曧等十幾人，從1912年創(chuàng)刊到1914年停刊，共出版兩卷三十期。《庸言》的“藝林”欄目中“詩錄”占有很大的篇幅，其中刊登了鄭孝胥、陳寶琛、沈曾植、梁鼎芬、朱祖謀、方爾謙、易順鼎、陳三立、樊增祥等人的詩作。從《庸言》上發(fā)表的詩作中，可以窺見這些文人的整體心態(tài)，尤其是他們在退出政治舞臺、賦閑之后內(nèi)心幽微細膩的真實情感。這一時期他們的心態(tài)是極其復雜的，有對清王朝政治上的認同和精神上的依戀，有對新世界的不滿和抵觸，有傳統(tǒng)士大夫根深蒂固的不事二朝的心理，有對古典文化難以割舍的情懷。所以，他們經(jīng)常聚集，研讀經(jīng)書，談論歷史，詩酒流連，以傳統(tǒng)文學的形式寄托他們難以割舍的政治夢想，抒發(fā)他們內(nèi)心的無奈或傷感，舊體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成了他們的精神依托。

一、有關生命的思考：生存的價值與意義的追尋

面對帝制終結(jié)的巨大歷史變革，這些文人身心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和困惑，與普通老百姓相比，由于他們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與清廷之間的關系使其很難平靜地面對歷史變遷。身處民國如何在生命的意義上安頓自身，便成為一個新的問題，畢竟在舊日王朝已經(jīng)傾覆之時，成仁取義才是易代之際士大夫追求的最高境界，所以在他們的詩作中，不同程度地表達了對昔日守節(jié)赴死英雄地追慕。鄭孝胥的《十一月十六日夜攜垂二子觀叫天演楊令公曲本》中化用了楊令公的典故表達了作者的心境。楊令公是宋朝的大將，當年宋軍與契丹大戰(zhàn)于金沙灘，他向元帥潘仁美提出誘敵深入、克敵制勝的戰(zhàn)略方針，但未被采納，反而潘仁美要求其硬拼。楊令公要求主力在陳家谷接應，結(jié)果潘不予配合，竟自望風而逃，致使楊令公被擒。楊令公被擒之后仍堅持大義凜然的氣節(jié)，終絕食而死。“楊令公曲本”這出戲曲為了表現(xiàn)楊令公威武不屈，以身報國的精神，使其死在李陵碑下。鄭孝胥借此典故抒發(fā)了此刻內(nèi)心的情感，詩作中寫道：“失途供奉成遺老，垂死英雄有駿姿，霜月滿天冰作涕，喑鳴猶繞李陵碑。”“垂死英雄有駿姿”是鄭孝胥對楊令公的評價，稱楊令公為“英雄”，正是作者贊頌其為北宋戰(zhàn)死的大義及氣節(jié)，而自己對恢復舊制卻無能為力，相比之下，悲哀之感油然而生。鄭孝胥的《題程伯葭所藏精忠柏片》中也表現(xiàn)了同樣的心情，其詩寫道：“世方憎忠義，君胡表此柏，移之置岳墳，終古配毅魄，吁嗟墓中士，涅背字歷歷，萇叔苦違天，天假血成碧。”傳說“精忠柏”原為南宋大理院風波亭畔的一株古柏，岳飛含冤入獄被害后，這株柏樹如遭雷擊，立即枯萎，但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風雨枯柏卻僵而不腐，像鐵石一般堅硬。人們仰慕枯柏英烈般的風骨，就稱之為“精忠柏”。在此詩中，“精忠柏”作為忠義的象征被鄭孝胥賦予了極高的意義內(nèi)涵。可見，岳飛、萇叔作為忠義之士的代表，可以以死來效忠先朝，雖死而猶未悔的精神是作者所欽佩和羨慕的，而作者自己，既不能如萇叔那樣誓死來效忠周朝，又無法像岳飛一樣為了國家而戰(zhàn)死沙場，只能追懷著故國舊朝，借歷史人物、歷史典故來抒發(fā)心中的苦悶之情。由此可以看到，民國建制標志著一個革故鼎新時代的到來，以鄭孝胥為代表的文人們面臨著前代士大夫所經(jīng)受的考驗，如何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實現(xiàn)身份的重構(gòu)，如何對垂死的價值信仰體系進行修正和更新，是他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這些文人承受了這種“以生為死”的生活，而沒有選擇慷慨赴死，他們這樣選擇有種種原因，最主要的借口是“有待”。這種“有待”，有對舊日王朝沒落的惋惜及對其深深的眷戀，也有對傳統(tǒng)文化逐漸衰亡的悲哀，以及對自己無法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感慨，無論哪種心態(tài)，實際上他們是很難有所行動的，因此，這樣的“有待”實際上是一種虛無的等待。他們期待恢復舊制時機的來臨，期待著理想的最終實現(xiàn)，等待成了他們生命的一種支撐。方爾謙的《和穆志》是這種等待心態(tài)的集中體現(xiàn)。“我生萬世等塵埃”，我輩的短暫生涯在萬世之間如同微小的塵埃，以至于“每極顛危”的時刻都不知要為自己感到悲哀。“屢欲上天捫日月，依然無地起樓臺”，屢次要奮力一搏，妄圖實現(xiàn)自己宏大的政治理想，然而現(xiàn)實的處境卻只能帶來深深的失望感，隨著年華已逝，人已蒼老，卻只能空留遺憾。在詩作中，作者自嘲道：“聞道未能還大笑，夜深獨坐畫爐灰。”詩人把自己鄙薄為下士，也就是老子所說的聞道而笑的愚迷之人，因此自己未能聞道，只能在夜深的時候，獨自坐在爐火邊，在無聊中撥弄燃剩的灰燼，在自嘲之中，更凸顯了內(nèi)心的失落之情。鄭孝胥的《病起讀經(jīng)會》中“風雨敲窗病骨酥”是他暮年的實際情況，更是其當時心情的寫照，“危行終哀世澌滅，勝天聊緩死須臾”心情極盡沉痛。“孱軀便是興亡史，可信詩人有董狐”，詩人衰弱的身軀就是國家衰亡歷史的見證，不知道世間還有沒有像董狐那樣的執(zhí)筆而書的史官來記載這一切，鄭孝胥借董狐之典故，表達對故國不再哀傷的同時，也追問了生存的意義。因此，如何生存以及如何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成了他們要追尋的終極意義。

二、難以割舍的政治夢想：新舊之間的情感轉(zhuǎn)換與戀舊情懷

對于這些文人來講，渴望恢復故國舊制是他們難以割舍的政治夢想，始終縈繞著他們，揮之不去。鄭孝胥的《答石遺》中寫道：“荒池老樹皆吾夢，夢境故人圣得知”，“荒池”“老樹”可以看作是故國的事物的隱喻，恢復舊制便是詩人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雖說是自遺于世界，卻又很難忘情于先朝。方爾謙的《題紅杏青松卷》中“松自青青杏自紅，老僧心跡有無中，詩人愛說前朝事，猶舉符離咒魏公”便直敘自己此時的心情，這種心情便是“詩人愛說前朝事”，對舊朝仍念念不忘。

因此，一旦有成熟的時機，他們便會選擇再次入世，圖謀恢復故國。當張勛妄圖復辟帝制在天津觀望形勢時，陳曾壽對此十分焦灼，屢屢催促張勛盡快揮師北上，實現(xiàn)復辟大業(yè)。事實上，妄圖恢復舊制可以看作是他們以民間的身份對民國政治的一種較為激烈的抗爭，他們的言談舉止都蘊含著對清王朝的深深懷戀，這種戀舊的文化情結(jié)多與故主的知遇之恩密切相關，有時這種情結(jié)甚至會以一種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那便是對新制度的激烈抗爭。實際上，對于民國而言，辛亥革命雖結(jié)束了帝制，實現(xiàn)了中國的重大改變，但穩(wěn)定有效的新秩序尚未完全建立，未能及時形成可以面對復雜局面的國家權力階層，以及建立有效的國家組織機構(gòu)來產(chǎn)生可持續(xù)的影響。后來在袁世凱的一系列妄圖復辟帝制的活動中，民國的“共和”理想只剩下了一塊招牌。文人們對于民國社會現(xiàn)實的切身體會強化了他們對于民國體制的懷疑。事實上，他們或諷刺時局或感嘆亂世并非對昔日帝制的完全認同與對今日“共和”體制的完全反對，他們否定的是當今軍閥混戰(zhàn)中并不安定的現(xiàn)實狀況，并認為真正意義上的“共和”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所以，“君主立憲”甚至復辟帝制都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可以接受的，甚至有些人為此而傾盡全力。實際上，清朝晚期的政治統(tǒng)治并不是深得人心，加上多年歐美政治制度及文化思想傳入中國，處于上層社會的知識分子，是不太可能對西方先進的改革完全抵制，他們對西方政體及民主共和也曾耗費心力，但進入民國，卻發(fā)現(xiàn)遠非理想中的政治穩(wěn)定、富裕繁盛，再加上難忘舊主、懷戀傳統(tǒng)等多種感性因素，因此，對民國制度反對尤甚。

事實上，這些文人的戀舊心態(tài)雖體現(xiàn)出一定的政治意味，但在內(nèi)心中的清王朝更像是一種舊文化的載體，在看似政治傾向濃厚的活動中，滲透更多的是一種文化情感，他們對于舊朝的不舍，更多追戀的是一種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和固有的社會秩序。因此，對于茍活于世的文人來說，改朝換代不僅僅意味著政權的更迭，更象征著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瓦解。因此，當民國新的立身處世的法則與他們內(nèi)心堅守的標準相距甚遠時，以及民國的現(xiàn)實狀況與他們對于“共和”的期望相悖離時，他們唯一的精神歸宿便是回到過去，從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家園中尋求靈魂的安慰。

三、出游與唱和：詩酒流連中難以名狀的悲哀

在難以割舍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面對民國政治屢屢失望的心態(tài)下，他們只能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水之間，追尋那一份獨有的出世情懷。從他們這一時期詩作的題目來看，便可知寄情山水已成為他們?nèi)粘Ｉ畹囊环N方式。如鄭孝胥的《壬子重九同吳劍隱陳介菴游徐園》《九日病愈出游》《朱游一首》，方爾咸的《孝質(zhì)薄游平山匆匆遂別為詩送之》，陳寶琛的《展重陽同石遺默園宿獅子窩因過秘魔崖》等，一旦退出政壇不在朝為官，寄情山水，詩酒流連便成了他們精神的寄托。鄭孝胥的《壬子重九同吳劍隱陳介菴游徐園》中“無山易敗登高興，得酒遙望失路窮”，雖然與友人暢游徐園，飲酒賦詩，但仍然無法排遣心中的寂寞。鄭孝胥的《殘春》是這種感傷與落寞之情的集中體現(xiàn)：春天本應該是萬物復蘇，生機盎然的時節(jié)，在這樣的時節(jié)中出游，本應是愉悅并充滿希望的，然而，作者卻用“殘”來形容這樣一個極富生機的時節(jié)。“殘春絕可衰”，詩人竟然在春天中看到了衰敗，殘落的春天中也無心賞景，“落魄”“客居”成為內(nèi)心中獨特的體驗。方爾咸的《孝質(zhì)薄游平山匆匆遂別為詩送之》中：“不飲胡為醉，能詩已是窮”“斷發(fā)入?yún)侵校⒂信d亡感”更是直接抒發(fā)了這種在詩酒流連中難以掩飾的落寞。陳寶琛的《展重陽同石遺默園宿獅子窩因過秘魔崖》中“成毀時則然，造物測或叵，君看初日麗，倏爾黑云里，卻趁半晌晴，秘魔崖下坐”，世間興亡的變幻就如同這陰晴不定的天氣一樣，“君看初日麗，倏爾黑云里”，而面對民國改制的現(xiàn)實，除了空悲傷之外也無能為力。其另一首《中秋對月》中“當年亦自惜秋光，今日來看信斷腸，澗谷一生稀見日，初花卻又值將霜”，賞月中回想舊朝的難忘時光，肝腸寸斷，但時光流逝來去匆匆，舊日生活畢竟已經(jīng)一去不返。文人們難以擺脫來自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失意、痛苦、落寞、感傷，于是想要找尋世外桃源來尋求解脫。陳曾壽的《月夜同李道人閑步》中“夜色鐘柴門，二人自成世……歸寫良夜圖，清冷難題字。”安靜清冷的月夜中，與道人散步，可以暫時超脫塵世，享受二人自成的世界，尋找一種短暫的超脫。

從詩歌的藝術形式上來看，這些文人的詩作大部分屬于格律詩，講求格律的嚴整與結(jié)構(gòu)的工整，但也有詩作風格的差異，有的抒情較為含蓄有的則較為直率。鄭孝胥主張詩歌中要體現(xiàn)詩人的真性情，對此他反對過分雕琢，認為“于未下筆之前醞釀停蓄，使抑郁而后達，則中氣有余而自覺過巧之為累矣”。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體式上，鄭孝胥推崇韋應物的詩作，認為其詩緣情而作，是至情至性之作，但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鄭孝胥自己卻并不能做到真正的“緣情”，不能直接袒露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其原因在于鄭孝胥一直渴望恢復故國，這種恢復舊制的心態(tài)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能明朗地表達，使得其詩作偏于內(nèi)斂和傷感。從詩歌體式上來說，鄭孝胥的詩作以五言居多，其五言詩有意模仿孟郊的詩作，在詩歌意境的營造中，他喜用“秋風”“暮雨”“黃昏”“夕陽”“殘夜”等意象以襯托一種悲涼、荒蕪、蕭索的氛圍使得詩作在冷色的意象和低沉的情感中有一定的含蓄性。就其詩風而言，清麗俊秀、雅健蒼勁。與鄭孝胥相比，陳寶琛的詩作顯得蕭然超脫。陳寶琛推崇韓愈、王安石，其七言歌行體的詩作較多，這些詩以寫景為主，在對寫景的細致描摹中抒發(fā)一種對于人世的哲思，而這種哲思又突出體現(xiàn)了看透世事之后的一種淡泊。

民國初期傳統(tǒng)文人雖然經(jīng)受著政治與文化的雙重打擊，卻仍然堅持著“舊式寫作”，并且借助了報紙雜志這一現(xiàn)代傳媒平臺與新的媒介方式時刻互動著，他們舊有的官僚身份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閭鹘y(tǒng)文人，舊體詩成了表達其自身存在意義的一種載體。在某種意義上，舊體詩更成了一種象征，既表達了對往昔價值的追懷也夾雜了對新的價值體系地試圖認同與理解。他們的聲音也成為時代里一種獨特的存在，是我們了解民國文學豐富性的重要面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