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 偉,陳 興
(1.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2.成都理工大學旅游與城鄉規劃學院,四川 成都 610059)
在鄉村旅游發展、規劃和管理過程中,表達鄉村特殊文化意蘊、建設鄉村優美旅游環境、開發鄉村特色體驗產品是決定鄉村旅游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因此,研究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旅游環境與物質空間的表征具有重要意義。從理論發展與研究進展方面看,目前地方性研究的實證主體多關注歷史城鎮與特色街區[1-3],而將旅游發展語境下的鄉村作為主體的研究大多關注鄉村居民和游客地方感的變化及其對鄉村旅游發展的影響效應[4-7]。鄉村與鄉土社會是我國文化、歷史、社會生長和發展的基礎[8];地方感與地方性聯系緊密,二者只是“地方”這一概念的兩個不同方面[9],地方性就是地方主體構建的能被外部群體識別的本地獨特的地方感[1]。在旅游發展成為鄉村地方性演變重要營力的背景下,由鄉村旅游地地方感過渡和引申到鄉村旅游地的地方性研究具有必要性和重要意義。因此,本文擬基于地方性理論視角,運用新文化地理學中“表征”與“非表征”這一重要的理論工具,解讀鄉村旅游地的空間結構與要素,確定鄉村旅游地空間表征的相關要素,提出鄉村旅游地空間表征的系列路徑。
地方性(placeness)是特定地方的特殊性,表現在物質和意識兩方面:在物質方面指此地與他地空間的、地理的差別,在意識層面指此地與他地文化的、心理的差別,這兩類特殊性通過地方性辨識主體——當地人相互聯結。關于地方性的理論認識與經驗分析存在人文主義與結構主義兩種視角。1)人文主義地理學派認為,地方性是特定人地關系長期交互作用下形成的地方精神特質與文化現象[10],是關于地方人文本質的描述。人文主義視域下的地方性從長期性看是歷史的,從階段性看是建構的[11],人在地方性識別與生產中具有主體性,表現在人的經驗既是地方性的重要構成部分,也是解釋地方性的手段[12]。文化地理學者多強調特定社會群體所持情感意義對地方性構成的決定意義,認為地方性是由具有地方認同的群體定義的[11]。在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地方性中,若某地對于地方主體而言缺乏地方感,則認為該地“無地方性”或“非真實”,這實質上是地方歷史與認同的斷裂[13]。2)結構主義地理學派認為地方性是地方與生俱來的、固有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因地方存在于整個區域中及其與其他地方之間的地理差異而自明,即地方性由地方在整個區域系統中的位置決定,否認了人文主義地理學派關于“特定人群對地方的情感認同和主體意識形成地方性”的觀點[12]。經濟地理學者將“區位”的空間意義賦予地方,認為地方在與全球網絡形成經濟聯系的過程中確立了地方性,其由全球政治經濟格局造就。結構主義視域下的地方性并沒有喪失其建構性,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地方固有的社會邊界、文化邊界及其含義在被現代性要素消解之時,全球化政治與經濟地理網絡關系體系的更新也為地方性重賦意義[13],這并非去地方化,而是Massey所稱的“全球的地方”[14]。
自文化地理學研究受到人文主義、女性主義、身體現象學、非表征理論等的影響之后,文化地理學者開始重視情感、具身、實踐等在地方建構與空間塑造中的重要性,在此影響下,情感與景觀、符號、文本共同成為地方性實證研究與深入解讀的理論工具[11]。
表征(representation)與非表征(non-representation)是“家(home)”的地理學研究常用的兩種分析工具[15],新文化地理學者研究“家”熱衷于日常生活實踐、全球化語境下的空間生產、具身與情感[16]分析素材。表征手法以與“家”間接相關的意識、文化、歷史、政治、權力、經濟等因素為素材,通過文本、圖像展示“家”的地方意義實踐過程[17],具有抽象性和符號性,新文化地理學者認為表征的景觀注重通過元素、符號與情景展示表征主體與觀看者間的社會權力關系,借用表征權力傳達文化意涵[18]。受身體現象學、后結構主義等的影響,行動者網絡、展演、具身與情感等的研究為視覺與景觀研究提供了新思路,非表征手法應運而生[18]。區別于文本與圖像所建構的“家”的形象,非表征手法認為許多地方意義由直接、即時、動態的空間體驗生產[17],人在所處的地理情境中通過具身性的實踐與情感體驗逐漸理解和建構著“家”的地方意義;此外,受唯物主義影響,非表征手法強調文化符號與實踐情景的再物質化(re-materialization),其表征的景觀應該是日常的、實踐的、具體的。表征與非表征手法的結合,將象征抽象化的“家”的形象與具身物質性的地理意義相聯系,具有對“空間化情感”更顯著的解釋能力和實踐意義。
Gregory等將空間結構描述為“空間經由自然或社會過程的運作而被組織起來的方式”[19],空間結構的解析應包括空間特性或空間區分、空間聯系、空間運動機制三方面的認知。Lefebvre的空間生產理論為認識空間提供了全新的理論工具,在其分析框架中,原本被馬克思視作資本主義生產背景的“空間”,其實質是一種生產要素,空間在資本主義運作邏輯中不斷被生產,而空間生產是由空間的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的空間(space of representations)共同作用的復雜體系[20,21],3種空間生產實踐對應著3類不同的空間,包括感知的空間(perceived space)、構想的空間(conceived space)和生活的空間(lived space)[22]。
鄉村旅游地是一種復雜的空間與場域,在大眾旅游這一社會性、現代性和資本特色明顯的經濟活動沖擊下,原本相對單純和傳統的鄉村空間也不免具有空間生產所指示的復雜空間屬性,呈現3種空間的劃分(表1)。旅游地空間結構隨著旅游發展階段的深入而不斷演進,逐漸呈現出3種空間區分的特點[23],而伴隨著旅游發展階段變化,3種空間生產作用也表現出不同的互動關系和相互影響[24],資本、權力、階層則成為空間運動背后的驅動因素[21]。

表1 鄉村旅游地空間劃分Table 1 Spatial division of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現有關于空間要素的研究多關注城市空間的構成要素,其中凱文·林奇提出的構成城市意象的道路、邊界、區域、節點、標志物5種要素具有代表性[25],有研究者將城市空間要素分為物質和非物質要素,物質要素包括用地結構、功能結構和道路結構[26]。劉琎[27]認為鄉村空間要素從性質上分為物質和非物質要素,其中非物質要素由生活空間、生產空間、文化建構構成,物質要素則包括點、線和面要素。
鄉村旅游地是社會性、現代性影響下的復雜鄉土空間,具有旅游空間生產下的三重實踐和空間結構,應從鄉村旅游地空間結構的解析入手,判別構成鄉村旅游綜合空間的部分和單元劃分。結合現有關于空間要素的研究,提出鄉村旅游地空間要素系統(圖1),其中核心要素是鄉土景觀體系。

圖1 鄉村旅游地空間要素系統Fig.1 Spatial element system of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空間邊界在性質上存在物質邊界和意識邊界兩種區分,在形態上又不拘泥于一維、二維、三維等表現形式。村落邊界是傳統鄉村最基本的空間特征之一,鄉土社會在組織、內容、形式、實質上都要求用邊界表征鄉土社會內生秩序。此外,從鄉村地方性的構成看,村落邊界構成的實體內部是地方性存在的區域,它是不同鄉村地方性區別的空間化顯現。傳統鄉村的村落邊界存在地理邊界和文化邊界兩種基本形態[28],其中地理邊界表現為地形、河流、特殊植被、土地、界樁、道路、建筑物、隱性標志物等鄉土景觀,文化邊界的表現則十分復雜,可循的案例包括姓氏、方言、群體認同、文化默契等意象。
鄉村旅游地介于旅游景區與旅游目的地之間,旅游景區是具有明確邊界構成的一定面積的地理區域[29],旅游目的地是以地理區劃為基礎卻無明確邊界的較大區域。旅游場中的鄉村具有與傳統鄉村相似的邊界特征,其邊界卻會受旅游影響而增強或削弱。如成都市三圣花鄉的花鄉農居、荷塘月色、東籬菊園、幸福梅林、江家菜地5個旅游村落的邊界體系由土地、建筑、道路、特殊植被、指示標牌等典型景觀組成,不同植被所形成的村落意象則是地理邊界與文化邊界作用的結果。
空間邊界的作用在鄉村旅游地規劃和發展中非常重要,村落邊界是形成并彰顯鄉村旅游地地方性的重要載體。邊界的利用在旅游地空間內部建構中還有更多表現,包括為道路、地標象征物、建筑空間、體驗空間等景觀和微空間塑形。
空間秩序是鄉土社會秩序的構成部分,也是鄉村社區道德、信仰、共同精神和差序格局的空間化顯現,是村落治理的空間化表征[30]。在鄉村旅游地的規劃和發展過程中,空間秩序的重構實質上是旅游情境下鄉土社會秩序的再建構,這對于旅游鄉村社區的穩定和可持續發展有重要意義。在旅游發展時代到來之前,鄉土社會已在幾千年的演變中發展出穩定而平衡的社會結構和權力場域,這些鄉村秩序體現在鄉村空間中,即表現為當地居民擁有相對平等的空間利用和占有權利。鄉村旅游發展情境中,資本逐利和權力使用的習慣影響了鄉土社會原有空間秩序,使當地各主體之間的不平等凸顯出來。這是旅游開發初期場域運作的尋常現象,易導致旅游發展中利益訴求不平衡所致的矛盾激化甚至沖突,最終危及旅游地的可持續發展。
鄉村旅游地發展建設與規劃管理的過程中,應促進當地居民、政府各部門、旅游發展力量三方的交流互動,社區、村委會等群眾組織應擔負對村民需求滿足和權利保護的責任,或成立鄉村旅游合作社以重構旅游發展情境中的鄉土社會秩序,而這些應通過積極合理的鄉村旅游地內部空間的分區、劃界、調節、整合以實現。
空間意象(space image)是人們對客觀物體空間特征的認知結果,是人的意識對地理空間信息的主動與積極的形象化感知[31],空間意象是可識別的、想象的、圖景化、情景式的。受中國古代田園詩派和地域文化差異根深蒂固的影響,中國人天然抱有對傳統鄉村特色鮮明的意象。劉沛林等[32]發現中國古村落景觀具有山水意象、生態意象、宗族意象、趨吉意象四方面的基本空間意象,這些空間意象通過地域性的鄉土景觀組合表達,如東北林海雪原聚落、華北平原聚落、山東丘陵聚落、黃土聚落、江南水鄉、徽州古村落、客家古村落、嶺南廣府聚落、滇黔桂少數民族村寨、巴蜀沿江場鎮[33,34]。
旅游者在不同行為階段具有不同的目的地形象(destination image),區別于旅游體驗后形成的綜合形象,原生形象和引致形象對游客旅游動機的產生和出游決策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35],目的地的原生形象和引致形象與其空間意象在本質上具有同構性。因此,通過旅游形象定位、旅游宣傳語有效傳達和塑造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是鄉村旅游發展中的重要問題。本文收集整理了以國家5A級景區為代表的鄉村旅游地宣傳語,分析鄉村旅游地形象定位所需展示的不同空間意象及其景觀表達(表2)。

表2 國家5A級景區(鄉村旅游地)旅游宣傳語與空間意象Table 2 Tourism slogans and space images of national 5A scenic spots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作為一種地方感,鄉愁是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所需傳達和塑造的最終感受,其對游客的旅游動機和旅游行為具有重要影響。周尚意等[36]認為鄉愁的道德評價具有空間性,意即鄉愁的對象是具有尺度的(表3),鄉愁發生的場所是具有距離遠近差異的,鄉愁的存續是具有移動性和轉移性的。因此,注重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的層級性和不同層級的尺度轉換、關注時空距離遠近在空間意象傳達中的特殊作用、利用好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的移動性和轉移性是鄉村旅游市場營銷取得突破的重要方法。

表3 旅游空間意象的尺度性案例Table 3 Examples of tourism space images in different scales
鄉村旅游資源吸引力來源于鄉土景觀所內含的鄉村地方性對旅游者“異地性”體驗的滿足,而無論是對于鄉土景觀還是鄉村旅游地,異地性存在的本質是其所含的地方性。鄉土景觀是鄉村地方性的可視化涌現,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對旅游者產生吸引力的根本路徑是通過恰當的鄉土景觀組合表達旅游鄉村所富有的地方性。表征理論及其工具為塑造和傳達鄉村旅游地地方性的空間意象提供了重要技術手法。表征手法擅于利用文本和圖像建構的意象,來隱喻素材背后隱含的意識、文化、歷史、權力和社會關系。表征主體可借用文本和圖像來表征特定地方的地方性。以文本而言,莫言通過鄉土景觀、民俗風情、人物個性等文本建構了微小獨特的高密東北鄉,陳忠實通過麥田、農家人、宗族信仰等文本建構了隴上鄉村白鹿原。圖像素材也是建構地方空間意象的有效手段,如電影《指環王I》通過草原風光、淳樸民風建構了弗羅多家鄉的美好形象,電影《阿凡達》通過自然風光和原始部落建構了納威人的潘多拉。
將表征手法運用于鄉村旅游地空間意象表達中需經過兩個環節。首先是對基于鄉土景觀的鄉村旅游地地方性之深刻認識和把握,這一地方性是后續表征運用必須一貫堅持和圍繞的核心;之后是梳理分析蘊含地方特性的意識、觀念、文化、歷史、社會關系素材,并創造藉由文本和圖像將其敘述和呈現的方式,這些表征方式是鄉村旅游營銷創新的答案。
表征手法形成了旅游者對鄉村旅游地地方性感知期望,非表征手法提供了旅游者在旅游世界中滿足地方性感知欲求的工具。人文主義地理學者深刻認識到地方性所具有的主體性和建構性,受身體現象學、后結構主義、女性主義等哲學認識論的影響,新文化地理學者將地方性的主體性和建構性進一步闡釋和發展,認為地方性并不是先驗的、結構化的、歷史的,而是存在于世、動態演變、現時的,由此衍生出地方性與生活世界同步共存的理論共識,新文化地理學者將其地方性建構闡述為非表征的地方。非表征理論的地方性伴隨主體的身體行為產生,由身體互動、身體經驗、情感等行為細節共同詮釋。
在非表征手法下,鄉村旅游地通過當地居民景觀實踐中具有日常性、實踐性、具體性的形式提供給旅游者,旅游者在經歷這些“陌生”的日常實踐中反復模擬景觀持有者的心態,在實踐性、具體性的景觀體驗行為中產生身體經驗和身體記憶,并藉由與當地居民共同的、尋常的景觀實踐經驗產生情感,旅游者所感知的地方意義及其依托于鄉土景觀的地方感也同期形成。
表征與非表征手法提供了鄉村旅游地地方性表達和塑造的有力工具,鄉村旅游發展情境中,并不是所有的鄉村主體都能在現代性語境下還保留著完整的地方性,更不論學者們所擔憂的大眾旅游對鄉村地方性的解構或消弭作用。學界普遍認為在全球化和現代性語境下,地方性呈現出建構性[37],對歷史街區和城鎮空間地方性重構的研究尤其佐證了這一觀點,但對于鄉村旅游情境下鄉村地方性重構的機制卻少有整體性分析。
鄉土景觀是鄉村地方性的集中涌現,以鄉土景觀為本底的鄉村旅游資源更是鄉村旅游發展的首要關注點。在鄉村旅游開發與規劃過程中,鄉土景觀體系被有意地挖掘、發現、審視并轉化為旅游產品,政府、規劃者、景區管理者、當地居民、游客連同景觀體系共同構成行動者網絡,這一進程促進了鄉村自有地方性的顯現。隨著鄉村旅游發展階段的深入,鄉村旅游地空間逐漸轉向構想空間和生活空間,行動者也開始以新的共同目標來審視鄉土景觀。新行動者網絡下,符號體系和意義體系被重新詮釋和定義,出現了消費社會意指下對鄉土景觀的符號消費,鄉土景觀符號的能指系統和所指系統也被動發生變化,這種現象抑或是文化人類學者所稱的“舞臺化”。鄉土景觀體系、鄉土景觀符號體系和意義體系在鄉村旅游發展的整個過程中,見證著鄉村旅游地地方性的延續或演變,行動者主體若能在旅游發展過程中保持對鄉村地方性的認知理性,鄉土景觀、符號、意義的變化運動則將有益地促進鄉村旅游地地方性的彰顯或再建構。
鄉村旅游地是當代中國特征明顯、情境復雜的一類鄉土空間,對其空間解構、表征要素及表征路徑的研究彌補了鄉土空間地方性研究的短缺。本研究認為地方性理論和表征與非表征理論是理解和解決鄉村旅游地空間再建構問題的理論工具,并得出以下結論:1)鄉村旅游的空間生產包括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表征空間3類行動,在此作用下依次形成感知的空間、構想的空間和生活的空間,其空間要素表現為以鄉土景觀體系為核心的復合系統;2)鄉村旅游地空間表征的要素包括空間邊界、空間秩序和空間意象,3類要素是鄉村旅游地空間實踐和空間表征的核心內容;3)鄉村旅游地空間表征的路徑包括表征手法下鄉村旅游地的地理想象、非表征手法下鄉土景觀實踐與具身體驗以及鄉村旅游地的地方性生產等。本研究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下鄉村地方性保留與傳承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參考。在廣泛而深刻變化的鄉村旅游發展與城鄉統籌協調的實踐背景下,把握鄉村空間重塑的格局、尺度、過程等現實難題,仍需從文化地理學與景觀地理學的角度分析、研究更多實踐案例與現實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