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在深夜的眼淚

飛翔的魚

我的七年級是在美國芝加哥渡過的。雖然一年后就回國了，但在那所學校見過的人和發生的事足以讓我在深夜流淚。

我的小學是在小縣城讀的，英語從三年級開始學，到六年級也不過會個皮毛，英語單詞量僅有100個，口語更是稀碎。這樣的我，12歲的我，對英語一竅不通的我，即將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國度，開始一段我并不期望的生活。

在美國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每天凌晨才能入睡，卻在早晨7點的太陽光里準時睜開眼睛。半夜，刺目的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地毯上留下破碎的影子。這時候，我就會起身，搬一把凳子，靜靜地坐在那束光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耳邊時不時傳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瘋狂的年輕人在馬路上高歌。

快樂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起初在學校里的時候，我做什么都是一個人。因為我稀碎的口語，沒有人愿意跟我成為好朋友，所以這對活潑好動的我來說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折磨，我成了學校里的獨行俠。但是，就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平靜的生活總是會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打破。

那天上數學課，老師讓我們兩兩一組完成作業。一瞬間班里熱鬧起來，那些聽不懂的英語單詞在我耳邊嗡嗡亂飛，越來越響。我坐不住了，環顧四周，期望找到一個同伴。但是，不出所料，我落單了。

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準備一個人完成任務。

“吉娜，你跟杰克一組吧。”老師走過來詢問我的意見。

順著老師的目光看去，一個胖胖的栗色短發男孩坐在角落，一聲不吭。

好機會，我想，居然還有人跟我一樣落單，跟他一組，說不定我們還能成為朋友。那時的我無比幼稚。

我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向杰克走去。我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聲“Hi”還未說出口，他的眼淚已經滴在了桌子上。“我不要跟她一組！”杰克高聲向老師抗議。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向我們投來了注目禮，好奇的、訝異的，還有譏諷的。

我在杰克的眼淚和全班人的注目下一動未動，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瀕死的魚，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面上，腮一開一合。我努力地呼吸著，卻無濟于事。

很可笑吧，我聽不懂很多人說的英語，唯獨杰克的那一句無比清晰。

但是對此，我無能為力，不知道老師對他說了什么，最后他流著淚與我做完了任務。

這件事中的種種細節已經被漫長的歲月碾碎，但唯獨杰克的眼淚，就像是硫酸，深深把我的心灼出一個個洞，至今瘢痕猶在。

自那以后，我努力跟每一個人搭話，每一次上課前我都會找好合作伙伴，因為我再也經不起這樣的眼淚了。我知道，這個學校不是每一個人都看不起我，但是只要有這樣的人存在，只要我與他產生了交集，那么我一定會遍體鱗傷。

但我不想。

后來，我遇見了好朋友蘇珊，她會耐心地花20分鐘聽我講述昨天晚上我如何做了一個蛋糕。在那20分鐘里，我無數次想要停下來，因為我斷斷續續的句子和胡亂發音的單詞。但是每一次，她都會恰到好處地看著我，認真地詢問：“然后呢？”

所以，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蘇珊會主動找我，跟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然后遞給我一份小禮物。她會與我合照，因為我是她的第一個異國好友，她為此感到驕傲。她會幫我趕走霸占我們食堂座位的男生，然后憤憤不平地說一句：“別怕，這些人就是欠收拾?！?/p>

還有艾比，她與我一樣熱愛音樂，她會教我唱貓王的歌，她遇見我時總會熱情地給我一個擁抱，她會認認真真地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暑假快樂”。

看呀，原來不會說話的我也可以收獲友情。語言的確是情感交流的利器，但是不管怎么說，心，才是我們理解彼此、靠近彼此的唯一武器。我們需要學會走出去，學會爭取，學會搶奪。朋友、機會，甚至是榮譽，就是這樣一步一步來到你的身邊。我們用這些包裝自己，讓自己變得自信而又強大，我再也不是那個卑微而弱小的我。

這些年來，每當我躺在床上，月光冷冷地罩著我，眼淚依舊會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在那件事發生的兩年間，每每回想起，我依然覺得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已經過去了快十年，我依然無法忘卻。對那些深深傷害過你的人和事，我不能說往事如煙，因為終究有瘢痕留在心上，或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那些過去的事情突然像潮水一樣向你涌來。而我所說的那些諸如“走出去，相信自己”的信念，便如同盔甲一樣，將我緊緊包裹，不至于被浪潮一樣的回憶沖走。

我在深夜里流下眼淚，悲傷過去的自己，慶幸現在的自己，期望未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