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和互聯網的日行千里,仿佛已讓傳統紙媒相形見絀、讓文字閱讀走到窮境。居家潛心讀一本好書,還是出門看畫展、電影或演出,已經不僅是消費對象和方式的選擇,而且可能是參與了一場不見硝煙的圖像對文字的“戰爭”。
具體看,這場“圖文戰爭”早已廣泛地延伸到各個社會文化領域,如越來越多的作家專為影視和繪本而寫作,自愿失去文字創作的獨立性;許多古典和現代文學名著被改編成漫畫和連環畫,包括粗制濫造的圖像化和影視化;越來越多的電子閱讀頁面都必須插入圖片和照片,使得文字閱讀的自由聯想方式和多義性體驗都漸生蛻變,等等。所以付費上網聽課、研究中國已滯后于西方的深奧“圖像理論”,加緊自我賦能和提升技藝思維,已成為近期城市白領奮斗的最新動向。
不過,正是在“圖像轉向”或“圖文戰爭”的背景下,我閱讀了這本出自大師肯尼斯·克拉克之手的《動物與人:從史前至今二者在西方藝術史中的關系》,它讓我體會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當代審美與時俱進和讀圖時代的“視覺修養”。
首先,想要贊美一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印刷行業的突飛猛進。還記得自家在20世紀90年代初,曾重金收藏過多本中國印刷俄羅斯和歐洲繪畫的畫冊,對照后來在展覽館中看到的真跡,畫面的清晰度和還原度都大打折扣。但是手中這本克拉克的《動物與人》,可以說是體現了當今世界一流的印刷水準,每幅畫作都高清細膩、神情畢現。
其次,要感謝世界自然基金會的超前命題和慧眼識人。他們委托藝術史家克拉克來做這份重新認知“動物與人”關系的寫作,并提供大量世界性收藏畫作和可靠助手,真的再合適不過,因為克拉克是當代世界公認的能集知識與智慧、創見與人品、思想與表達于一體的文豪。
再次,就是想贊嘆克拉克的強悍閱歷、卓越才華和從容不迫。正因為“有史以來,人類對動物的感情是復雜、變化無常和矛盾的,充斥著恐懼、崇拜、貪婪、殘忍和愛”,所以他果斷且謹慎地劃定自己更為熟悉的西方和近東藝術范圍,將全書的結構設定為1:4比例的兩個部分:藝術史論述文本和與之配套的大量選圖分析。無論是先看文再看圖,還是先看圖再看文,都會覺得別開生面、意趣濃郁、內心震撼。
換言之,這本書體現的恰恰是圖文和諧與相得益彰。書中的文字是真正的佳作,言簡意賅、深入淺出,看似“入門”,實得“本質”;書中的畫都是真正的好畫,每幅畫旁邊的延伸式點評,更加細致精彩,絕不賣弄,也毫不留情。一生從事西方藝術史研究的克拉克從動物與人的基本矛盾出發,用四個分類深入探討人與畫中動物的雙重關系:“生”之聯系上的“親近”和“死”之聯系上的“恐懼”。通過圖文的相對和互通,給予讀者以寬闊視野、思考靈感和審美意識的潺潺滋潤。
克拉克開篇就承認動物與人的關系是一個龐大的主題,他提出問題以激發讀者的興趣,如為什么人類的繪畫中會出現半人半獸?人能理解動物嗎?或者說有些動物更能理解人類嗎?哪些動物被藝術家視為完美的動物類型?哪些動物被人類無情毀滅又被人類無限同情?
克拉克強調了在世界各地發現的壁畫和巖畫這些最早的無名氏創作,其最大特點就是神秘和多義,讓現代人必須承認自己知識有限,只能無限聯想和自由解讀。作者認為,實際上它們表達的是欽佩之情,是視動物為人類最值得尊敬的親戚的認知。由此,產生了后一階段人類視動物為族群神圣象征的圖騰文化,既獵取必需的食物又崇拜動物比自身更強大的天賦,這個雙重關系一直持續到今天。
貢獻了杰作《蒙娜麗莎》的達·芬奇,除了畫馬幾乎不畫其他動物,因為那些動物都不符合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經典理想。他對馬進行了科學的解剖研究,既著迷于馬在休息時的形體之美,也著迷于馬在運動時狂野和超人的活力。在晚年的一幅壁畫創作中,達·芬奇還嘗試過畫騎馬之人的殘暴和他們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讓人感嘆的是,畫中馬在戰爭狀態中的殘暴之相超越了人臉。
達·芬奇這幅現已支離破碎的壁畫啟示了魯本斯。魯本斯的巨畫《獵獅》創造了一種新體裁,表現了一種對無節制暴力的喜愛,這又讓德拉克羅瓦深受影響。這位崇尚自發情感和自然本能的浪漫主義畫家,一心要擺脫理智和人為規則,就像詩人布萊克所吟:“憤怒的老虎也比馴服的馬更有智慧。”
在“浪漫主義者拋棄了文明的花園,大踏步走進了叢林”之后,法國女畫家羅莎·博納爾的《馬匹市場》在當時最受歡迎,因為她筆下的動物活力是愉悅,而不是野性。為了獲得相關知識,她女扮男裝去參觀屠宰場和市場,“雖然她的繪畫背后缺少知識和情感的力量,卻擁有一種真誠使它們免受潮流變化的影響”。
再之后,我們可以觀看因畫芭蕾舞者而名揚天下的德加,他畫的馬“為動物畫帶來了一種強化的運動感”。比如《起跑犯規》中一匹賽馬將要飛馳又被阻止的瞬間,傳遞的是賽馬場的特殊色彩和獨有刺激。
偉大的書籍總是會有一個精彩的開頭和一個不朽的結尾。克拉克的簡明梳理和解析,最終落腳在庫爾貝和米勒代表的現實主義風格動物畫作。古斯塔夫·庫爾貝本人是一個好獵手,在他的《鹿之死》和《在雪中被擊倒的母鹿》里,他“平置”彼此認知日益成熟的動物與人關系。他欽佩雄鹿的英勇無畏,也表現獵手的興奮和勝利,他畫母鹿倒下時的精疲力竭和孤獨無助,刻畫它活著靜等身后奔來的獵狗,就像獵人也會親臨的被殺境地。
凡高說:“讓·弗朗索瓦·米勒的《抬回新生牛犢的農民》這件作品如此有力,讓我為之顫抖。”克拉克也盛贊米勒用無喜無悲的超然冷靜,描畫一切生命的出生和死亡、活著與活動。由于米勒給普通生活場景賦予了宗教色彩,所以他畫面中的象征含義,讓觀看者明白藝術家畫的不僅僅是動物、人、生活或風景,而是萬物平等,所有生命都在生生不息中隱含和透露著自然教義。

▲《抬回新生牛犢的農民》 [法]讓·弗朗索瓦·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