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上一次,這一次,下一次對鯨的營救


2012 年,鹽城新灘鹽場附近灘涂4 頭抹香鯨擱淺死亡,第二天夜里便有兩人攜刀割取鯨肉;2017 年,懷孕的抹香鯨“浪花”在大亞灣被漁網纏住,獲救后,仍然擱淺死亡;2021 年,渤海海域發現擱淺死亡的抹香鯨……在之前的記錄中,無一例外,體型巨大的抹香鯨但凡擱淺,都無法返回海洋,只能在骨骼折斷、內臟破裂或在窒息中死去。難道再多救援,都無法避免悲劇的發生?
2022 年4 月19 日,寧波象山石浦海域,又一頭長約19 米,重約70 噸的雄性抹香鯨擱淺。這次,它是否擺脫了命運的魔咒?當地漁民們對它來說,是天敵還是朋友?作為全程報道的記者,我有幸能以如此特別的方式,認識這頭抹香鯨。同時,和許多人一起,置身于這一場發自本心、傾盡全力的救援。
和以前的許多次不同,這一次的結局是:它向日出的方向游去,噴出巨大水柱,尾巴一擺就潛入了深海……
“黑乎乎的一片東西露在水面上,很像船肚,我還以為是誰家漁船翻了,想趕緊去救人!”漁民楊根和是第一個發現巨鯨擱淺的人。
那天清晨,他正與同伴在近海釣蝦,遠遠就看見海中有異物,眺望中,以為是翻覆的船只。驅船靠近,才發現這“船肚”會動——竟然是一頭鯨!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捕了30 多年魚,還真沒親眼見過鯨擱淺。第一反應,我們只想趕緊救它。”那時那處,水深3 米左右,楊根和與其他漁民試圖自駕漁船進行營救。然而,這條鯨實在太大,他們費盡功夫卻無濟于事。
手足無措之際,他們想到了海洋與漁業執法部門。
早上8 點40 分,象山縣海洋與漁業執法隊接到漁民報警電話,稱海涂里發現鯨擱淺。執法人員很快到達現場,發現這是一頭成年雄性抹香鯨。那時還沒有退潮,鯨試圖翻騰,激起陣陣水花,生氣尚存。執法隊即刻與漁民一起,展開了第一次拖帶救援。
半小時后,抹香鯨的脊背已經露出水面。人們在鯨身套上繩索,試圖用兩艘護漁船將它拖帶入海。“一開始,我們還是想把抹香鯨盡快拖帶出海,但其體量實在太大,加上石浦海域灘涂特別松軟,吸力特別大,大大增加了拖帶難度。”象山縣水利與漁業局黨組成員、副局長倪建泉說,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退潮了,留給人們的時間實在太短。
“我們幾乎沒有巨鯨擱淺的救援經驗,為此組建專家組以獲得專業指導十分重要。”寧波市農業農村局海洋與漁業執法隊第一時間向全國發出求援。很快,一個全國鯨類研究專家微信群建立起來了,中國科學院深海研究所、南京師范大學鯨類研究、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浙江省水產研究院、寧波市魚人水生野生動物救戶中心等許多專家遠程查看現場圖片和視頻,為如何開展救援工作提供專業參考意見。

上午10 點鐘,開始退潮,拖帶工作已無法進行。“我們首先要保障鯨的安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如果硬拖勢必對它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倪建泉說。
12 點半,石浦海域潮水基本退去,巨鯨整個身軀都露出了水面。救援人員只好盡力維護它的生命體征,等待下一次漲潮,再拖帶入海。
“據我所知,這么大的抹香鯨還從來沒有獲救成功的案例。”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高級工程師翟宏昌看到這頭抹香鯨時,心就涼了半截——它只余氣孔和尾鰭時有動靜。作為深海動物,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抹香鯨皮膚會干燥開裂;巨大重量無法被海水的浮力均勻分散,會壓迫到骨骼和內臟,甚至導致死亡。
專家們幾乎一致認為抹香鯨存活的希望渺茫。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鯨類研究專家陳炳耀說:“近年來全世界鯨類擱淺的案例中,最終成功存活并回歸海洋的非常少,絕大部分擱淺的鯨最終都沒能存活。”專家們建議有關部門做好兩手準備,在救援同時,做好抹香鯨死亡后,尸體處理的準備工作。
鯨生活的深海有很大的水壓,因此,它體內也同樣有很大的壓力,以此來平衡水壓。鯨倘若在陸地上死亡,未消化的食物會產生氣體,身體在腐爛過程中,也會產生氣體。累積到最后就會爆炸。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鯨爆”。而這頭成年抹香鯨一旦發生“鯨爆”,后果會很嚴重。當天晚上,為防止鯨爆,中國科學院深海研究所一名專家已帶上專業的解剖工具,乘飛機到達石浦。
這時,石浦海域灘涂泥沙裸露,巨鯨已經精疲力竭,生命垂危。

“救下去,一定要救下去!哪怕只有一線希望,都要盡百分百的努力!”這是政府綜合各方建議給出的指令。
堅持全力救援,也是大家一致的想法。當下,政府部門、專家、漁民、志愿者們都用行動,純粹、本真又質樸地表達著他們對生命的尊重和珍惜。
短暫暴露在空氣中后,鯨的尾鰭已經出現大片皮膚干裂脫落。工作人員采購了大量水桶,送到灘涂。消防救援隊員攜水桶圍著它,不停潑水,保持鯨身濕度。大捆竹竿、遮陽網、大量棉被也送來了。人們在鯨的周邊拉起圍擋,并準備遮陽,為鯨身做好防曬工作。
“我們主要利用水桶不停地給鯨身潑水,再是徒手在鯨身周圍挖坑蓄水。還將潑濕的棉被覆蓋到鯨身上進行保濕。”石浦消防救援站政治指導員王海鵬說:“數小時持續不斷地救援,大家體力消耗越來越大,隊員們分組輪番上陣。”
“當時抹香鯨身體有些擦傷,我們對它頭部、氣孔處還有尾鰭部的一些外傷口進行了消毒清創,并進行了采血和分泌物的提取,以便進一步通過檢驗了解其健康狀況。”寧波魚人水生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救援人員王亮亮說,好在抹香鯨當時外傷不算嚴重。
救援人員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讓抹香鯨堅持下來。它的生機要等到傍晚6 點,那個時候開始漲潮,到晚上10 點左右,達到潮水最高點時,人們就能對它實施第二次拖帶。
“大家趕緊撤離,這邊海域漲潮很快,大家一定要提前撤離!”傍晚6 點,現場工作人員撤離了在灘涂幫忙、圍觀的群眾。
救援人員在抹香鯨尾部系上繩索。“為了減少對鯨的二次傷害,我們在系繩索處墊了許多棉被。打結方式也很講究,打了一個腰結和兩個半結。腰結不會隨拖帶越收越緊,兩個半結能起到防脫作用。”王海鵬介紹說。

天漸暗,水漸漲。救援人員在做好充分準備后,也全部撤離。灘涂上,只剩下抹香鯨孤獨地躺在那里,人們已經無法靠近,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從撤離灘涂到天黑后這段時間,最難熬。那時只有抹香鯨單獨在灘涂,我們什么情況都不清楚。后面的拖帶救援只有一次機會,錯過了,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倪建泉說。
留給救援的時間并不充裕。雖說傍晚6 點就開始漲潮,但拖帶作業需要潮水達到最高位——屆時將近10 點,并且很快會退潮。期間,拖帶速度還絕對不能太快。再者,石浦海岸淺灘面積大,拖帶距離很長。綜合所有因素考慮,船隊決定提前出發,潮水進一步,他們就進一步,卡著水位前行。
晚上9 點40 分,眼看潮水臨近高位,4 艘護漁船開始試拖。
倪建泉說,護漁船起步為最低時速,“這時候抹香鯨也很配合,沒有掙扎。我們看到鯨的姿態也很好,氣孔朝上,可以正常呼吸。”救援人員在船上緊緊盯著,僅從3 米水深到5 米水深水區,就用了整整1個小時。這時,令人驚喜的一幕出現了:進入深水的抹香鯨體力開始慢慢恢復,變得有活力起來!
歷經4 個多小時拖帶,船隊行進了約10 海里,當時水域深度為10 米。“快看,鯨噴水了!”抹香鯨越來越具有活力,它在海里噴水,還不時擺尾,所有人都興奮地歡呼起來。
為了盡可能保護好抹香鯨,救援船隊每拖一段路就會停下,讓巨鯨也放松一下。整個過程中暫停了4 次,每休整一次,都使抹香鯨的狀態變得越來越好。
凌晨5 點左右,東方露出魚肚白。船隊和抹香鯨到達距離擱淺海涂20 海里開外的深海區,水深達20 多米。救援人員決定采用小艇靠近割繩的方案,放歸抹香鯨。
很快,一組由7 人組成的攻堅隊帶上工具,坐上橡皮救援艇,慢慢靠近鯨的尾部。可抹香鯨實在太大了,小巧的救援艇靠近時,抹香鯨一點小小的擺動都讓救援艇搖晃不停。連續靠了4 次,救援艇終于靠近了鯨的尾部。適時波浪比較平穩,天也漸漸亮了,救援人員通力合作,用緊張的兩分鐘時間,石浦消防救援站隊員手持專業的切割機,割斷了綁在鯨尾部的繩索。事后隊員說,當時救援艇已有二三十度的側傾了,一旦抹香鯨的尾鰭稍微撲騰一下,救援人員肯定就會翻到海里。奇跡般地,抹香鯨那時表現得非常配合。



“我們為了保證它能夠完全返回大海,在放繩之后,還持續進行了護航。”倪建泉說。令人欣慰的是,護航20 分鐘后,抹香鯨一直向東,迎著日出游去,直至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是的,這次救援成功了。




我從事記者行業已近20 年,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職業生涯中影響力最大的一篇報道,竟會與一頭巨大的抹香鯨有關。事發當天,我接到消息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跟蹤報道了整個過程。采訪中,最讓我感動的,是人們對遇險抹香鯨不離不棄的救援。除了專業的救援人員,生活在周邊的許多漁民也在當天趕到了灘涂,一起幫忙。他們沒有水桶,就徒手引水往鯨身上潑。看到這一幕,我似乎能感受到每一個人的心愿,他們是多么希望抹香鯨能活下來,回到深海。
善待海洋就是善待人類自己,面對如此瀕危野生水生動物遇險,今天的人們展現出了強烈的保護意識。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特約動植物專家、浙江省森林資源監測中心濕地與野生動植物資源監測保護工程師周佳俊說,像這樣成功的救鯨案例,在國內乃至世界都屬實罕見。

周佳俊和國內許多海洋生物專家一起深入關注了這次抹香鯨擱淺救援的全過程。他說,雖然因為客觀原因沒有給這頭鯨安裝定位器,但抹香鯨游向深海的那一刻,已經證明救援行動至少取得了階段性成功。在和許多專家一起查閱了國內外相關的救援記錄和相關資料后,他說:“可以這么說,寧波象山石浦的這次抹香鯨救援,是迄今為止全球唯一的成年雄性抹香鯨救援成功記錄,將為鯨類救援和科研提供重要經驗,已經在人類大型鯨類救援歷史上記下了濃重一筆。”
其實,我在采訪動物專家的時候也得知,救援擱淺鯨類非常困難。曾有報道稱,470 頭領航鯨在澳大利亞南部海岸擱淺,最終僅108 頭獲救,救援行動后期,人們只好無奈對其中一些鯨實施安樂死。既然希望如此渺茫,也無大型鯨類的救援成功先例,為何這一次,甚至下一次,我們還是要救?
全程在救援現場的王亮亮的話或許能作為答案:“當時大家都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但令我們很驚訝的是這頭鯨表現出的求生欲望特別強……它的行為表現慢慢地往好的方向發展,例如它出現了比較強的身體擺動,還有它的呼吸慢慢變得規律,這些情況也給了我們更大信心。”
除了經驗積累或科研貢獻,我想,將這次救援描述為一次人與鯨的共情似乎也非常恰當。這次營救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也帶給所有人思考的機會。除了從灘涂上營救擱淺的巨鯨,人類還能做什么呢?或許我們可以拒絕搶奪鯨類的“食物”,不去侵占它們的生存空間,更不要去捕殺、虐待鯨類本身。發自內心,于出本能地保護和珍惜自然海洋生態資源,才是這次救援最重要的意義所在,也是所有救援人員,所有心系此事的人們最寶貴的閃光點。
待輿論風潮止息,一如過去每年的5 月一樣,寧波漁民們將迎來長約四個半月的休漁期。這期間,他們還會繼續遵守與海洋的“君子協定”。那時,藍色海洋上沒有汽笛、漁網,只有波濤卷浪聲和悄然誕生、安寧成長的生靈。